《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99、第九十九章 疑窦未解·夜逢

　　桃叶巷十八号，罗衣警惕地向四下张望一番，不见人迹，才轻轻推开那扇铜锈斑斑的大门。她走进去，如往常一样，掩上门，伸手去触门背后那块砖头。

　　突然，一股寒意涌上心来，她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唤道：“云罗衣！”那声音里有一丝沙沙的味道，感觉像黑暗中伸过来一只粗糙的手，轻轻触摸你的皮肤——令人不寒而栗。

　　她扭头，看到一张娃娃脸，是毒童子芮劲。

　　“主人在这里，你有少主的消息？” 芮劲道。

　　罗衣一喜：“是。”

　　“跟我来。”

　　极简陋的房屋，外观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窗子上挂满蛛丝。屋里却打扫得很干净，萧沉踪一身黑衣，坐在临窗的椅子上。

　　破旧的墙壁、空荡荡的屋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样寒酸的地方，萧沉踪却如同坐在最豪华的宫殿里，充满上位者的威严。

　　罗衣跪下行礼：“属下云罗衣参见谷主！”

　　“起来说话。”

　　他看了罗衣两眼，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满意之色。这丫头，在他面前并不显得拘谨。即使安静地站着，不动不语，他也能感觉到她的沉着，还有由内而外透出的聪明。

　　“可是少主有事？”

　　“是，谷主。”

　　萧沉踪本来就在等萧然的消息，他要知道前天晚上城隍庙被毁的真相。

　　“他还好么？”声音有些低沉。

　　罗衣一愣，她从萧沉踪眼里看到一丝担忧，她想，谷主必是已经听说了少主重伤的事情，他还是关心他的。

　　听谷里其他人讲，谷主对少主近乎严苛地训练，少主少不了挨打受罚，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始终在父亲面前恭敬、顺从。

　　所有人都喜欢少主，因为他待人谦和、如水如玉。更因为他性情高洁、欺霜傲雪。

　　在来烟波城以前，罗衣没有见过萧然，但一直在心中描摩他的形象。那个人，给她的感觉那么美好，让她满怀憧憬。于是对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她心里多少怀着一丝怨念。

　　可是此刻，她从萧沉踪眼里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担忧和焦虑。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天下的父爱都是深沉的吧？谷主对这个儿子是真心好的。

　　而少主的心事，是因为身份的转换给他带来无法逃避的纠结与矛盾。这父子俩……只能怪命运的安排吧。

　　“少主伤得很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罗衣道，“少主在城隍庙舍命保护萧潼，充分博取了他的信任。现在萧潼把少主留在自己房间养伤，给他用最好的药，还每天为他运功疗伤。”

　　萧沉踪目光一动：“那城隍庙里发生的事……？”

　　“少主命属下过来，就是向城主禀报此事。”罗衣把萧然附耳告诉她的那些话都讲给萧沉踪听。

　　萧沉踪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目光深邃如潭。

　　听完，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猷狩？这个游戏真是玩大了。”他沉渊般的眸子中犹如刮起一股狂飙，从最深处卷起巨涛，猛烈而危险，一字字道，“我的兴趣真是越来越浓了。”

　　他扬声唤：“芮劲。”

　　芮劲进来：“谷主。”

　　“笔墨伺候。”

　　萧沉踪画了一幅画像，画像中是一个身材健壮、面容粗犷、额头与鼻翼画着花纹的男人，长着一双豹一般的眼睛，鼻子很大、下巴坚硬，嘴唇厚实。

　　整幅画看起来充满野性。

　　萧沉踪将画卷好，交给罗衣：“这人叫猷羌，是鄂古族原先的族长，曾与本座交战过。那时候猷狩还小，没有上战场，可我听说，他们父子长得极其相像。你把这幅画拿给少主看，看看他所见的猷狩是否是这个模样。”

　　罗衣领命。

　　“少主还有别的话么？”

　　“少主请谷主留意一个人，这个人叫有容先生，靠说书为生。他每天都在云水湖畔的拾翠楼里说书，讲的大多是萧凤歌的战绩。”

　　萧沉踪思索了一下，脸色变得阴沉：“好。”

　　“还有……”罗衣有些怯意，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萧沉踪不耐地喝道，“说！”

　　“是。”罗衣低头，嗫嚅道，“少主知道，裴健的尸体是被谷主盗走的。他支持谷主这么做，可他觉得太过冒险，毕竟这是烟波城的地盘，谷主身边人手不够。他还说，裴健的坟墓只是一堆黄土，炸起来比较容易，撤退也很迅速。可萧凤歌的墓地修葺得十分坚固，不亚于城墙，所以，请谷主不要冒更大的险……”

　　萧沉踪的眼里陡然射出冷芒：“他是担心本座的安危，还是对萧凤歌仍有旧情？”

　　一语出口才想到，罗衣并不知道萧然的身世。

　　罗衣心里一震，却没有惊慌失摸，低眉垂眸，恭敬道：“属下不懂谷主的话……属下只是将少主的话如实转告谷主。”

　　萧沉踪心道，自己真是沉不住气，对一名不知情的属下发什么火？这怒气，实在是对萧然发的。

　　他沉声道：“你回去告诉他，本座既然肯为萧凤歌立牌位，就不可能去惊扰他的亡魂。”亡魂两字，他加重了语气，“你叫他放心，我不会冒这个险。不过，你也要提醒他，叫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罗衣躬身应是。

　　“还有什么么？”萧沉踪缓下语气。

　　“少主还道，烟波城危险，请谷主早些回去，一切交给他，他心中自有谋略。现在萧潼已经完全相信他，他行事会比以前更加方便。那些所谓正道有任何举动，他都会及时将消息传递给谷主。

　　“他说，小少爷还小，请谷主多陪陪他、疼惜他……”

　　提到小少爷，萧沉踪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声音也低下来：“本座知道。你叫他好好养伤，尽快好起来。牟临水也快到了。”

　　“是，属下一定将谷主的话转告少主。”

　　“你去吧。”

　　“是。”

　　下午，萧潼进书房，叫来苏意横，对他道：“派人去京城，我要收集老城主在朝为将时所有的资料，还有那个叫霹雳的人。”

　　苏意横沉默了几秒，抬眸看萧潼：“城主，年代久远……”

　　“有容先生那么老还活着，那一代的人难道死绝了么？当年轰轰烈烈的大事，怎会一点影踪都没留下？”萧潼的声音里有了火气，“我是闭目塞听，什么都不知道，可总有人知道！朝廷还有史官，百姓中问不到，就通过朝廷去问！

　　“你不是有莫知府这位世叔么？通过他在官场中的关系去问。再问不到，我亲自上京城，直接去问当今天子！”

　　苏意横被他吓一跳，垂首道：“城主息怒，属下立刻去办。”

　　萧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冲动，平缓了一下呼吸，摆摆手：“别介意，我太激动了……”

　　苏意横歉然一笑：“是属下的错，城主不必自责。”

　　萧潼轻轻叹一口气：“还有一件小事，你去叫人搬张床到我房间。”

　　苏意横讶然：“城主莫不是要一直照顾楚然？”

　　“对，直到他伤好。”

　　“可是，这样一来，恐怕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潼淡淡一笑：“你觉得楚然是担当不起的人么？”

　　苏意横也笑了：“是，属下立刻命人去安排。”

　　管冲坐在萧然床前，乌黑的眼睛饱含心痛，一眼不眨地看着萧然。

　　“师父，你受苦了，若是徒儿可以为师父去受这些苦，那该多好。”

　　萧然忍着疼痛，勉强伸出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和声道：“谢谢你这份孝心，师父等你长大，等你有足够的力量去为我受苦……这些天我没法教你武功，但你还是要坚持练那些基本功。”

　　“是，徒儿没有懈怠，每天都要练两个时辰。”

　　“好。”

　　“师父有什么事要徒儿去做么？徒儿虽然不知道师父与城主在干什么事，可徒儿猜得到，那必定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徒儿好想能帮上师父。”

　　萧然心里一动：“我的确有一件事让你去做。”

　　管冲大喜：“请师父吩咐。”

　　“你没事时到禅真寺那边的矜前巷去转转，找那里的孩子玩玩，避开大人，然后，你问他们最近三年搬到哪里去了，遇到些什么事。”

　　“是，师父。”

　　萧然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叮咛：“小心些。”

　　管冲露齿一笑：“这点小事，师父尽管放心。”

　　华灯初上，拾翠楼，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生意好极了。

　　三两声管弦，楼下大堂里的有容先生又开始说书了。

　　萧沉踪和芮劲都戴了人皮面具，出现在楼内时，一个做富商打扮，一个是他的男仆。

　　当萧沉踪的目光落到有容先生脸上时，他眼里精光暴涨，从震惊到愤怒到冷笑，迅速转换着情绪。

　　有容先生似乎感觉到了那道异样的目光，向他看过来。可是刹那间，萧沉踪已经收尽光芒，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甚至带了几分商人常见的世侩气。

　　一顿饭，两人吃了很久，听完有容先生讲的所有故事。萧沉踪还在期间鼓掌喝彩，装作初次听到萧凤歌传奇的样子。

　　没有人看到，他在鼓掌过后，攥紧手中的杯子，几乎将它捏碎。

　　说完书，有容先生拿着胡琴，起身离去。

　　他的家就在云水湖畔，走了没多久，就走进一个安静的巷子，来到一个小小的庭院前。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有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提灯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蓦然从有容先生身后响起：“方有容，想不到今生还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