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91、第九十一章 当年恩怨·从头说

　　跌坐在临窗的椅子里，秦云丝脸色苍白，像一条回不到水里的鱼，徒然张着嘴，微弱地呼吸。背上已被冷汗浸透，一颗心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

　　刚才，她几乎是逃一样地逃出那间屋子，她觉得无颜面对自己的儿子。

　　她是个软弱的母亲，她想保住自己唯一的儿子。而萧沉踪向她许诺了很多。

　　这个男人，从他穿着灰衣、戴着斗笠出现在她面前时，就一直在向她施蛊。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魔咒，牵引着她的灵魂，一点点远离萧凤歌。

　　曾经被她视若神祗的丈夫，好像寺里镀金的神像，在外面一层金衣被剥离后，露出的不过是泥塑凡胎。

　　怀疑就像种子，一旦拨下，就会发芽。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添了杀伐狠决的形象，冷酷无情。她甚至害怕，如果自己或儿子有一天不当心拂了他的逆鳞，或者阻挡了他的利益，他会不会也拿自己或儿子开刀。

　　以前只是恭顺、谦卑，后来不觉添了畏惧，由心而发的畏惧。

　　知道他死，她心痛欲裂，因为曾经的爱和夫妻之情；可是当儿子的生命受到威胁，儿子与对丈夫的忠诚，在她心底的天平上立见倾斜。

　　她这辈子失去得太多，她不能再没有儿子。

　　萧凤歌一死，在烟波城掌权的便是萧潼，儿子对他的大哥言听计从，这傻孩子绝对会心甘情愿做萧潼的手下，任他驱遣、为他效劳。

　　而她在萧府的地位便十分尴尬。她想，她的状况会比以前更加不如，她的幽思院，会真正成为她的幽禁之地——一个华丽的牢笼。

　　萧沉踪告诉她，她会成为他的妻子，而萧然会成为狂人谷的少主。

　　他要萧然助他夺取烟波城，让萧然当上烟波城主，甚至只要他愿意，他会成为武林霸主。

　　他的一切，将来都是萧然的。

　　秦云丝不敢去想未来那些虚无缥缈的，她现在想的是保住儿子的性命。

　　儿子烧了两天两夜，她亲眼看到萧沉踪细心体贴地喂他吃药，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用慈蔼的目光看着昏迷中的儿子。

　　他还给他运功疗伤。

　　这个男人，怀着刻骨的仇恨，可是对他们母子，却极尽温柔。

　　然儿，若是你将来知道真相，你会怨娘么？娘不得不这么做，娘太自私，请原谅娘……

　　那边房间里，萧沉踪坐在床前，慢慢陷入回忆。他幽深的眼里慢慢浮起沧桑，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我与萧凤歌是同宗兄弟，生在钧天皇朝淳佑年间，当时的皇帝是先帝凌寄羽的父亲凌华靖。

　　“我父母双亡，从小寄养在伯父家中，被伯父视若亲生。我伯父在朝为官，身居刑部尚书一职，为官清正、执法如山。

　　“而萧凤歌是我堂叔家的儿子，也因自小失了双亲，被伯父收入府中，当我的伴读，身份介于主仆之间。

　　“我上面还有两位堂兄，可都好文，而我和萧凤歌则文武兼修。伯父见我俩聪明好学，便不遗余力地培养我们，请了文武教习点拨我们。

　　“我比萧凤歌大一岁，而两位堂兄比我们大出好多，所以我跟萧凤歌走得特别近，我把他当作亲兄弟一样疼爱，他管我叫大哥。

　　“我们的西席是位姓水的先生，虽是布衣，却才华横溢，在京城十分有名。水先生不仅有才，而且风骨极佳，我为他折服，将他当作父亲般尊敬。

　　“他妻子早亡，只有一位女儿，名叫水清浅，和萧凤歌同年，豆蔻梢头的年纪，就显出与众不同的气质，美得犹如空谷幽兰。

　　“虽然那时年少，可我和她已经暗自倾心。与她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说到这里，萧沉踪唇角泛起凄凉的笑意，喃喃道，“可是现在……已经不堪回首……”

　　萧然心头隐隐有些钝痛，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萧沉踪感染了。这个人，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走。

　　“我十四岁、萧凤歌十三岁的那年秋天，淳佑帝在官家子弟中招募文武全才的年轻子弟，纳入宫中，当诸皇子的亲随，兼伴读与侍卫之职。

　　“虽然这个身份看来低下，但实际上有很大的升迁机会，而且在宫中还会受到特别的训练，得益良多。

　　“伯父爱惜我和萧凤歌，希望我们有更好的前程，便为我俩报了名。经过层层选拔，我和他不负使命，双双被选中。

　　“在被选的子弟中，我和萧凤歌属于年纪最小的，可我俩的才华、武功都高出众人许多，因此，我们一进宫便得到重视，我被派到大皇子凌寄鸿的西华宫；他被派到二皇子凌寄羽的东昌宫。

　　“大皇子凌寄鸿是晏贵妃之子，厚德宽仁、气量恢宏；而二皇子凌寄羽是许皇后之子，很难叫人评说。在他那个年纪，他显得过分老成，看人的目光也过于犀利，可是在他父皇面前，他永远沉稳恭敬，态度无可挑剔。那一年大皇子十三岁、二皇子十二岁，正好分别比我和萧凤歌小一岁。”

　　萧然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萧沉踪接下去要说什么了，多半是兄弟阋墙、手足相争的故事。这些发生在皇宫里的故事，层出不穷地在每一朝每一代上演，生生不息。

　　他虽对这些不感兴趣，可还是面无表情地听萧沉踪讲下去。

　　“皇帝喜欢晏贵妃，也喜欢大皇子，可晏贵妃身后没什么背景，皇后身后却有好几位权臣撑腰。大皇子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这在气势上未免先弱了几分。

　　“皇帝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很难权衡利弊、作出决定，因此立储一事迟迟未有决断。

　　“我在东华宫当职，陪伴、保护大皇子，对这位殿下的人品与才能十分佩服。蒙他恩宠，我的吃穿用度都比与我同时进宫的其它人要胜出一筹。他与晏贵妃都特别器重我，将我当作亲人般看待。

　　“我在宫中受到特别的训练，又有大皇子专门叮嘱武学师傅指点，我的武功突飞猛进。而大皇子为我讨了特权，宫中的藏书楼随我出入。他自己好学不倦，还时常与我探讨兵法，令我得益匪浅。

　　“闲暇时我与萧凤歌经常在一起聊天，或者切磋武艺，我俩的关系更加亲密。得知他在东昌宫过得也很好，我心中特别宽慰。

　　“因为跟在大皇子、二皇子身边，我和萧凤歌见到陛下的机会也很多。陛下十分欣赏我们，常在两位皇子面前夸奖我们，说我们‘萧家兄弟，真人杰也’。

　　“那时候晏贵妃就与我交了心，她告诉我，她在为儿子争取储位，已经获得崔太傅与一些文臣的暗中支持，可这比起许皇后那边的势力来说远远不够。她看出我绝非池中之物，便想为我打通前程。但她要我立誓效忠于大皇子。

　　“少年人的义气与对大皇子的敬重，令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两年后，我十六岁，萧凤歌十五岁，我和他同时被我们背后的皇子举荐进神威军中。这支军队由元帅霍长庚统领，是钧天皇朝的擎天之柱、不倒长城。

　　“我和萧凤歌满腔热血，渴望做叱咤风云的英雄。战争在我们眼里就是立下彪炳功勋、名垂青史的一道阶梯。我们随着这支军队南征北战，越战越勇、越来越强大。

　　“一次次并肩作战，一次次互相救助，令我们的情义更加浓厚、更加牢不可破。军中将士都说，没见过我们这么好的兄弟，真正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我凭着自己出类拔萃的武功与韬略，得到霍元帅的赏识，二十一岁那年，我当上军中副帅，被封霹雳将军；而萧凤歌被封雷霆将军。”

　　萧然想起云水湖畔拾翠楼有位说书人，名叫“有容先生”，他总在讲萧凤歌的故事，按他的版本，萧凤歌的雷霆将军是圣临帝凌寄羽封的。

　　可现在萧沉踪说，萧凤歌二十岁就被封雷霆将军了，那时候连太子都没封呢。

　　说书人的嘴，果然不可信。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班师回朝时，清浅来找我，她想与我成亲。可是，我不敢，我怕在战争中有个意外。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越深，就越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我迫切地想要娶她，却迟迟不敢行动。而她，一直死心塌地等着我。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无情，她绝不会放弃。

　　“没想到，之后几年边关一直不安定，我和萧凤歌几乎很少回京城。这期间，我只能与清浅鸿雁传书，聊解相思之苦。

　　“因为我战功赫赫，霍元帅与皇帝都十分器重我。每次我回京，进宫拜见晏贵妃与大皇子，都可以看到他们眉间的欣慰之情。

　　“第八年，霍元帅告老还乡，皇帝封了我为元帅，将兵权交托于我，封萧凤歌为副帅。那一年皇帝赐婚，我与清浅才风风光光地成了亲。

　　“婚宴那天萧凤歌喝得烂醉如泥，被兄弟们架走。我才知道，原来他也喜欢清浅。可是，我只能愧对于他。

　　“新婚之夜，我看着我心爱的女人，感觉如同隔世，心中溢满酸楚，又溢满柔情。我向她承诺，再过几年，等我的愿望实现时，我卸甲归田，与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

　　“因为，她是如此绝俗的女子，我期望她能过远离红尘的生活。

　　“成亲后没过多久，我又去南疆打仗，与清浅依依惜别。那一场仗还没打完，我就接到清浅来信，说她爹过世了。而她为了不让我分心，竟然一直没有告诉我。她说我伯父帮着请过御医，可已经药石无效、回天无力。

　　“那场仗打完后，我回京去见了大皇子，将我对清浅的承诺告诉他。他一口应允，说将来他若为帝，便给我一块封地，不受朝廷管辖，让我自由自在地当个江湖人。

　　“因为聚少离多，我与清浅成亲一年，她都没有怀孕。而那一年，皇帝的各位皇子都已长大，大皇子凌寄鸿二十四岁，二皇子凌寄羽二十三岁，最小的七皇子也八岁了。

　　“晏贵妃与我暗通书信，讲好与朝中文臣遥相呼应，一举拥立大皇子为太子。

　　“谁知此时，二皇子凌寄羽突然上奏，请求到边关从军，在军中历练一番。因为皇后与朝中权臣们的劝说，皇帝便答应了。

　　“同时，他决定再考察众位皇子一段时间。”

　　关于这一段，萧然听到“有容先生”说的版本是：凌寄羽当太子的时候到军中历练，萧凤歌还救过他的命。

　　如果萧沉踪讲的是真的，那么，那时候凌寄羽还没成为太子？

　　见萧然紧蹙眉头，萧沉踪以为他伤势太重，撑不住了，关心地问道：“是不是疼得厉害？若是受不了，就先休息吧，我明天再继续讲。”

　　这样和颜悦色，这样关心体贴，萧然只觉得心如刀割，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沉踪，他对他表现出来的好，就像无数鞭子在抽打着他。

　　“不，我没事……请继续讲吧。”他无力地吐出声音。

　　萧沉踪再看他一眼，确认他没事，才继续道：“凌寄羽来后，面上表现得十分尊重我，可是无形中流露出的威压，令我感觉他在忌惮我。

　　“可他到底是皇子，我效忠朝廷、效忠皇室，怎敢对他不敬？他在军中倒是待得住，一待就是五个月。那时候我们正与鄂古人交战，二皇子也亲自上战场杀敌，表现得颇为勇敢。虽然皇子习武是常事，可真正用刀枪去杀敌的毕竟没几个，所以我对这点十分佩服。

　　“年底战争继续，我和萧凤歌坚守阵地，没有回京。我遥向京城，默默表达了我对清浅的歉意。而二皇子回京过完年又来了，来时神采飞扬，在我和萧凤歌面前夸耀，说父皇如何夸奖他，连大皇子也向他表达了叹服之意。

　　“他还拿来皇帝的旨意，命我给二皇子机会，让他指挥一场战争，锻炼统领能力。

　　“转眼春暖花开，鄂古人集结了附近几个部落，声势大涨，人马达三十万之众，个个彪悍得如同猛虎下山，杀人成狂。”

　　萧沉踪的声音沉下去，面色发青，唇边露出悲愤已极的冷笑：“我没想到，我的好兄弟竟会在这个时候向我下手，在我最危险的时候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