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39、第三十九章 霹雳喋血.雷霆富贵

　　大家还在议论纷纷，又听到有容先生拨了两声胡琴，以为他又要说书，便都静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粗豪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苍茫的大漠里突然卷过一股狂沙，肃杀中透出无限悲凉：“霹雳喋血，雷霆富贵，天理何容！”

　　店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住了，连那位恬淡从容的老人也收敛了笑容，惊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位坐在墙角、身穿灰衣的虬髯客。

　　那人若不开口说话，很容易被人忽略，因为他坐在角落里，而且身上穿的灰色衣衫让他显得毫不起眼。可是此刻一说话，所有人都发现，这人身材魁梧，坐在那儿就像一座铁塔。而他的面容刚毅、粗犷，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虽然已经头发花白，可身上依然有一股威猛的气势。

　　他面容黧黑，像砂砾般粗糙，让人联想到戈壁中历尽风沙洗礼的岩石。

　　所有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有的好奇、有的疑惑、有的愤怒、有的拷问。他们一致联想到有容先生的话：“我们老城主是咱钧天皇朝赫赫有名的雷霆将军……”这霹雳和雷霆，显然意有所指。

　　那人的眼睛慢慢垂下，看着手中的杯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得无比嘲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声音比刚才含混，可大家还是听清楚了。

　　楚然盯着他，剑眉紧蹙，眼里有黑色的波涛汹涌起来。

　　牟明珠满脸惊愕，怔怔地看着楚然，好像想从他脸上求证什么。

　　楚然冷静地道：“这人胡言乱语，恐怕会毁坏老城主的声誉，我去制止他！”他腾身站起，向虬髯客走去。

　　虬髯客举杯一饮而尽，刚刚放下杯子，就看到楚然挺拔的身影站在他面前。

　　“这位大叔，你喝多了，酒能误事，还是别喝了。”他伸手握住虬髯客的酒杯，看起来根本没有用力，可虬髯客挣了挣，竟然没能挣脱。

　　虬髯客瞪着他，双目发红，目光却凌厉得好像兵刃。他注意到楚然身上穿的侍卫服，嘴角带出冷笑：“你是萧凤歌的人？”

　　这句话问得很轻，楚然微微松了口气，从虬髯客手中拿下杯子，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霹雳和雷霆的故事，大叔可以相信我。”

　　虬髯客怔了怔，眼睛微微眯起。看到对方那双真诚磊落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

　　楚然伸手扶他：“大叔真的喝多了，来，我扶你。”一边用耳语般的声音道，“这里是烟波城，萧家的眼线无处不在，大叔先回去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况雷霆已死……”

　　虬髯客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嘴里模模糊糊地咕哝了几句。楚然装作闻不得他一身酒气，用手捂了捂鼻子，笑着回头对有容先生道：“这位客人喝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打扰老先生说书了，老先生不必管他，只管继续吧。”

　　虬髯客用力去推楚然，抗议地哼哼：“谁说我喝多了？不用扶我，我自己走！”

　　楚然好脾气地道：“我扶你到门外，你就自己回去吧。”对迎上来的伙计道，“他的账我稍后一起结。”

　　伙计见他身着萧府侍卫服，再看到牟明珠衣服光鲜，自然没有异议。

　　楚然扶虬髯客到门外，用极快的语速道：“大叔住哪里？我晚上去看你。”

　　“在西门弄清平客栈，小伙子，再见。”说完这句话，虬髯客慢慢垂下头。

　　这一刻，楚然觉得他好像老了几岁，花白的头发被风拂起，带着一抹萧瑟和悲凉。

　　“我老了，还提过去干什么……是非功过，老天爷在看着……我醉了……”他喃喃自语，脚步蹒跚地往前走，哪里还有刚才的豪迈气概？

　　楚然呆立几秒，回进店堂。牟明珠关心地看着他，而阿松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进来，才有些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这人胡说……老城主是好人……”

　　楚然微笑：“跟我解释什么？我是城主的属下，自然相信老城主为人。何况这人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懂。你看，大家根本没把它当成一回事。”

　　他示意阿松看周围。周围又热闹起来，各人吃各自的饭，好像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期间有容先生又讲了几段萧凤歌的英雄事迹，大家反响热烈，楚然却充耳不闻。

　　他和牟明珠都喝了点酒，饭后建议牟明珠回去休息，牟明珠答应了。

　　回到萧府没多久，有人来找楚然，说城主传他过去。楚然心道，萧潼消息果然灵通，莫不是刚才拾翠楼的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

　　他跟着那名侍卫走，穿过主院，走进一座与主院直接相连的花园。这花园有别于萧府的大花园，多的是玲珑山石，还有一些珍奇树种，却没有花。

　　再里面有个亭子，亭下是道温泉，而烟波城的主人就在温泉里洗澡。

　　三名侍卫守候在离温泉十步远的地方，带楚然过来的侍卫却把楚然引到温泉边。楚然心中疑惑，不知道萧潼想要做什么。

　　萧潼背对着他，低沉的声音下令：“下来，给我搓澡。”

　　楚然身躯一僵，脑子里隐约浮过儿时的画面，兄弟俩一起在水里嬉戏，击打着浪花，那些欢声笑语……

　　心脏像被电流击过，麻麻的痛。

　　那时是兄弟，可现在呢？身为“侍卫”，要这样服侍“主人”么？

　　“怎么？没听到我的话？”

　　楚然咬了咬牙：“是。”他放下剑，脱了鞋子，正准备下去——“不脱衣服怎么给我搓澡？”萧潼已经有些不耐，回头瞪了他一眼。

　　楚然再次咬了咬牙，把身上的衣服除净，只剩下一条亵裤。

　　他看到水池边上放着搓澡用的浴巾，便拿起来，下了池子，走到萧潼身边，垂眸道：“请城主转过身来。”

　　萧潼没有转身，却反而把这个指令还给他：“转身让我瞧瞧。”

　　楚然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不置一词，听话地转身。

　　萧潼清楚地记得，萧然的后背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可现在，在他面前的白皙后背光滑如玉，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他默然半晌，道：“过来吧！”

　　楚然觉得左胸的位置又在疼痛，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认认真真地为萧潼擦洗身子，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

　　“你今天和牟二小姐游云水湖了？”

　　“是。”

　　“玩得可开心？”

　　“开心。”

　　“期间发生了什么？”

　　“没有。”

　　“胆敢欺瞒，你知道后果！”萧潼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楚然胸中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怒气，果然，他的眼睛无处不在。果然，对自己的怀疑还没有洗清。

　　那么，自己的一举一动是被监视着么？

　　他盯着萧潼的后脑，一字一句道：“城主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

　　萧潼慢慢转过头来，深邃的视线直直射入他双眸：“你相信那个醉鬼的话？”

　　楚然垂下眼帘：“那人说的话，属下根本不懂，城主在担心什么？”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楚然抬眸，漆黑的眼睛清澈明亮，毫无掩饰：“城主，属下不明白……”

　　“有人在烟波城散布谣言，故意扰乱大家的视听，我身为城主，又身为人子，必须要把事情弄不清楚。你当时为何不把他带回来，却要送他走？”

　　“属下若是把他抓回来，岂非更加让人怀疑他所说的话？这世上多的是捕风捉影之人，此事难保不被人以讹传讹，更加有损老城主英名。”

　　萧潼深深看他一眼，口气缓下来：“你做得好。”

　　他重新转过身去，楚然继续给他搓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萧潼好像添了心事。一种淡淡的忧愁散播在周围的空气里，让人心里涩涩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叹息。

　　他吃惊地发现，这声叹息是萧潼发出来的。这个人，一向有坚韧的神经，从小到大，他很少听到他叹气，看到他流泪。

　　可是此刻，他在叹气。

　　“城主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一个醉鬼，胡说八道而已。”下意识地，他去安慰他，说过才知道，这话有多么违心。

　　“不，我没有把那醉鬼的话放在心上，我是在想我弟弟。”萧潼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水面，“这个温泉叫濯足，以前这里是我父亲的住处，我和然儿常常趁我爹不在的时候，悄悄溜进来洗澡。冬天的时候，水面上升腾起一层雾气，美得就像仙境一般……”

　　他背对着楚然，没有看到楚然眼里泛起湿气，他的手紧紧攥住那块布巾，捏得死死的，而嘴唇却变得苍白了。

　　西门弄，清平客栈，夜。

　　一身白衣的少年出现在客栈里，清秀的面容，苍白的脸，高鼻薄唇，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

　　这是楚然，易了容的楚然。有了上次在居安客栈的经验，他出府后在无人处简单地易了容。

　　伙计迎上来：“客官要住店？”

　　“不是，我来找人。”

　　“哦，要找什么人？”

　　“一个身穿灰衣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长着蜷曲的连鬓胡须，样子很好认。”

　　伙计想了想：“我知道，这客人住在辰字五号房，要我引客人上去么？”

　　“不必了，我自己上去找。”

　　辰字五号房，楚然伸手敲门，没有回音，他用手一推，房门是虚掩的。

　　“大叔，你在么？我进来了。”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楚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