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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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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青山绿水,天气晴好,段席衣携我一马同骑,路过三月扬州,六月西湖,烟花烂漫,杨柳如烟。
尽管梦里的段席衣温柔得不是那么真实,较之现实中的那一股掩都掩不住的风骚,距离好似拉长一个世纪,我却依然笑得合不拢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梦境忽转,手边忽然少了熟悉的温度。我四处寻找,廊槛迂回,终于在一座孤坟前发现了段席衣的身影。
他平身躺在棺中,双手交叠在腹前,一卷画卷紧握在手中。眉眼间依然流露着熟悉的温柔,他神情恬然安详地静静躺着,仿佛沉睡已久。
我乐了,这段席衣真是喝酒喝多了路都识不得了,在人家坟头前躺下了都不知道!看为妻在你脸上画个乌龟大王八……
我提起蘸了墨的笔朝段席衣脸上画去,触碰到的却是一片虚无的空气。我怔住,眼前段席衣的身体在笔下散化成灰,来不及反应,扎眼的功夫便在风中消逝得一干二净。
梦境碎裂,我惊愕而醒。
清晨鸡鸣,日光却灼热。我睁开眼,条件反射地抬手抵挡住刺眼的日光。
许半仙担忧地蹲立在我旁边,“大王,你还好吧?”
良久,我才适应过来,眯着眼打量周围的环境。
一片死寂的郊外,孤零零地林立着几颗垂败的柳树,空荡荡的周围,只有一座孤坟暴露在视野之中。
……段席衣呢?
我猛然起身,急急地想要去寻找段席衣的身影,许半仙却比我更急地拉住了我,“大大大王,你上哪去啊?”
“找我男人!”
“那恐怕是找不到了。”
“……”我停滞住脚步,“你说什么?”
许半仙沉叹一口气,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看我耐性耗光就要一脚上去,他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大王……你还记得你死之前前的事情不?”
“废话,当然记得,我和段席衣拜堂……等等,你说我死了?”
我愕然,许半仙跛着脚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散发着弱光的晶莹剔透的玉。
是含魂玉!
“许半颠,把话给本大王说清楚!什么死没死的,你痴呆了吧?!”
我怒言,许半仙却一脸深沉地把那玉递给我,满眼莫名其妙的不忍:“你……自己看吧。”
我茫然地接过玉,那一颤一颤的光芒逐渐明亮成火,温度越来越高,忽然腾至高空,在我愕然的眼神中破碎崩裂成一片晶莹的粉末,扑撒在我身上。
记忆如潮水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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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年前,因苦于狼族的首领不能擅离巫婆山,临任前我很不负责人地偷偷开溜了。
听闻乌泽国的公主美若天仙,倾国倾城,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尽管久病缠身,来和亲的王公大臣们却依然络绎不绝,可惜都被公主一一拒绝了。
许半仙说,那是因为公主早已心有所属,而所属却不可得。
于是好奇的我便偷偷潜入了皇宫,想看看这所属究竟是个什么样。
葱绿的夏天,清凉的竹亭里,一抹粉红色身影轻轻荡漾在秋千上,容颜绝色。一旁一个不修边幅的侍卫——我当时甚至不以为他是侍卫,因为他的气质是那么不羁,神情是那么沉着,眼神是那么……欠扁。
公主从秋千上下来,拉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说着些什么,小脸映在阳光下惹人怜爱。然而,那侍卫却轻轻摇摇头。
公主的小脸一下垮了。
我啧啧摇头,这侍卫是明知公主心意还拒之门外,也忒不识相了,是我我就直接一脚踹了,这样不冷不热的男人,有啥好的!
然而,我的视线却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我就这样在皇宫里躲了一个月,有时是一只唱歌的黄莺,有时是一只翻墙的小猫,还有一次,化身成了公主的侍女,故意泼了段席衣一盆冷水。
他却永远都只是漫不经心的,随意地淡笑,仿佛没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他自得自乐。
一天夜里,公主病重。她没有告诉陛下,没有告诉母后,她只把侍卫叫到身边,央求他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侍卫看着她满含期待的眼睛,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一怒之下便化作一股青烟,钻进了公主的身体里,然后在段席衣惊愕的眼神中,威武雄壮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硬生生把他敲晕,然后带着他逃离了皇宫。
苦逼的侍卫被我强带出宫,陛下大怒,迁怒于他,他无奈之下也只好跟着我一起流浪。
我们走过烟花三月的扬州,游过清凉六月的西湖,曾策马奔腾,共驾同骑,一起逃亡的那一年是我活在这世上最快乐的日子,不管有什么危险,段席衣都像一个忠诚的侍卫一般保护我,照顾我。
然而,我终究有自己的使命。
某一天的清晨,父王派人送来了密信。
若不回山,段席衣死。
段席衣从身后搂住我,温暖的嗓音在耳边低喃:“我们成亲吧。”
我不动声色地把信收好,努力睁大快要流泪的眼睛,“嗯。”
父王给我的时间却没有那么多,我穿上了嫁衣,却来不及和他拜堂,只是在离开前,和他喝了交杯酒。
映着红烛的杯面里,流淌的是忘情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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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的时候,脑海中剩下的只有空白。
我紧抿着泛白的唇,一步一步走到坟头边。杂草团簇的石碑,“段席衣与妻之墓”简简几字刻在石面上,一笔一画皆是刻骨的思念。
我颤抖着跪下,指尖抚过每一寸段席衣抚摸过的石面,仿佛这么摸着也可以感受到他掌心残存的温度。
许半仙静幽幽地跟在我身后,他低声说:“当年你救我一命,为的是离开之后有个人能照看着段席衣。你把你的记忆都封存到含魂玉里,段席衣的却还在他心里。”
我愕然转头,许半仙继续说:“你走之后,他用内功把酒都给逼了出来,并且来找我让我想方法延长他的寿命。”
“我叫许半仙,到底却只是个得了你功力的江湖骗子,没办法逆天,只好把你给我的功力又传了一半给他,他在此间一边修道延长自己的寿命,一边等你回来找他。”
我愣愣地坐着,无法思考,只能接受许半仙说的每一句话。
“他一直努力保持着最初的容颜,好让你能一眼就认出他。”
“他活到了一百三十岁,等了你一百年。”
哭到哽咽,我无法再说出一句话,一面摇头不愿意相信段席衣早已永远离我而去的事实,一面憋着一股劲儿刨开段席衣的坟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半仙叹着气摇头,目光中充满了悲悯。
刨到五指流血,指甲断裂,我终于把墓碑掀翻。
泥黄的土里,看不到段席衣的一丝影子,只有空荡荡的一件青衣,和一张泛黄的画卷。
风骤然刮起,画卷随风飘扬,在空中展开。
画上的女人黑发白衣,面容与我一般无二,只是她眼里满载的是幸福,而我是泪水。
我慌乱地问许半仙:“那黑衣人呢?黑衣人为什么要抢我的玉?”
许半仙看向我的神情已是带着不忍,“这世上跟本没有什么黑衣人,有的,只是你的执念。”
我怔然望着他。
“唉,造孽啊。这黄粱一梦,黑衣人是你自己的意识,在阻挡你醒来。你不愿回想起那一段伤人的过去,你以为只要找不到含魂玉,段席衣就会永远跟你一起找下去吗?”
梦吗……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这双曾真实地抚摸过段席衣双颊的手,真的只是南柯一梦吗?
段席衣若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我迷茫地望着天地,什么是真的?
许半仙走近我,苍老的手掌握起我的手,放到我的心口,“现在,你还感觉得到你的心跳吗?”
没有……
曾经温热的胸膛里,现在什么也没有。
风起叶落,我深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剩下一片清明。
手指逐渐苍白到透明,身体越来越轻,我最后吻了吻段席衣的青衣,终于闭眼消失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