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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关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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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走进庭院,原本在角落里午睡的大黄狗听见异动,睁开眼跑了出来,嗅着冷玉的味道,围着她的裤腿打转,低声呜呜地叫了起来,仿佛来人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相认。
因为怀孕,再加上旅途劳累,冷玉的双脚有些浮肿,却一直正对着父亲的主屋而立,沉默不语。
不出一日,关于自己返乡的消息就该传遍夏庄了吧。临产的女人,没有男人陪伴,难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想到这些,冷玉有些无谓地嘴角上扬。
打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面对怎样难堪的境遇,都要习惯性地假装微笑来掩饰。
感受着腹中孕育的生命,又想到那个人,既然当初决定与全世界为敌,如今这后果是福是祸,都该有承受的勇气。
不知何时,虚掩的房门缓缓被打开,老旧灰败的竹编门帘缓缓突起,露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暖瓶,握着它的,是一只枯瘦龟裂的手。
“爸——”
冷玉呢喃出声,竟使得那只老旧不堪的手猛然顿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最终支撑不住,瓶体应声落地闷声爆发,瓶胆碎裂开来。
冷玉看着年迈的父亲,满目疮痍。
七年前半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稀稀落落的几根纠结在脸上,很久没有打理;七年前因为风湿病,走路有些踉跄的老寒腿,如今已经拄起了拐杖;七年前微微模糊的老花眼,此时更是暗淡不清……
她不顾自己有孕的身体,扑上前握住父亲欲捡玻璃残片的手:“爸爸,我回来了……对不起,让您等了这么久……玉儿回来了。”
冷玉年幼丧母,冷嵘十几年来又当爹爹又当妈。他年轻时随军队走南闯北,凡事颇有见解,动乱时洗心磨志,人情世故方面,心性也是异于常人。
他一手将女儿拉扯大,冷玉对父亲的行事风格少不得耳濡目染,小小的人儿便自有见地。
七年前冷玉考上京华大学,冷嵘不喜不悲,抽了一夜的烟袋,跑到村委,向村长王树才要回了自己寄存近十年的补贴,卖掉自家猪圈里膘还没长全的猪仔,拼拼借借,给女儿凑足了第一年的学费。
冷玉从小敬畏父亲的作风,不苟言笑像一座沉默的大山,给自己取之不尽的呵护。
怀揣着八千块钱,她心里暗暗发誓,大学期间,绝不再让父亲为自己出一分学费。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大学期间她刻苦学习之余,利用一切时间,辗转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日没夜的打工。她期望着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努力,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在京华市顺利地工作,顺利的结婚,顺利地将冷嵘接过来颐养天年。
本就有着聪明漂亮的资本,却并没有带给她足够多的、关于这个大都市的归属感,反而使渐渐她明白,站在不同起跑点上的人,再怎么努力,都要与那繁华的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大四,临近毕业时候,在“莲”会所遇见慕子瑜,从而让自己一生改变。
冷嵘步履缓慢,拐杖重重地点在泥土里,才努力使自己肢体更加平衡,待挪得更近一些,看清眼前人,终于涌出了浑浊的泪水,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喊道:“玉儿,这几年,你怎么也不回来瞧瞧爸爸哟……”
冷玉心中意外又抽痛,本以为这次返乡,少不了父亲的责骂。
想不到几年光景,除了外貌的衰老、肢体的迟钝,父亲的心智和意识方面竟衰退到这种地步。她也终于忍不住,抱着骨瘦如柴的父亲,抹起了眼泪。
“唉呀,你这老头子,说是几年没见,倒是先让姑娘回屋再絮叨啊,在这院子里哭,教外人看见又要拿出去说笑了!……”
好在一声慰劝从院外传来,语气很和蔼,分贝偏大,打断了父女二人的哭诉。
申雨搀扶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走了进来,大黄也乐滋滋地扑上前去,蹭着老人的腿,亲昵得很。
冷玉记得,这是申家的婶子,申雨的奶奶。
申雨到底还是不放心冷玉,回家的第一时间,便把冷玉返乡事情告诉了奶奶。
申家奶奶,出阁前闺名李环。年轻时在城镇诊所里当过妇产科护士,在夏庄,至少有七成的孩子都是她照应着接生出来的,如今虽然年龄大了,有些耳背,诸事不问,但却心如明镜,身体硬朗,在这村庄里,一直受到极高的尊重。
李环也是看着冷玉长大,好姐妹刘香去世后,更是没少帮衬这父女二人,视冷玉如自家女儿。
冷玉自从走出大山去上学,几年间也没少给家里汇钱,但姑娘对自己的状况,从来都是只字不提。这中间的故事,怕是苦多乐少。如今看她大着肚子回来,李环心里到也凄然,不管怎样,人平安回来就好,也不枉冷嵘生养她一场。
“婶子,我爸他……”冷玉,擦干眼泪,有些赧然的问。
“老了老了脑子就不灵光了,他呀都是想闺女想得!,如今忘掉那些老早的事,或许也是种福气呢。”李环安抚着冷玉。老太太有些耳背,讲话的声音很大,总是怕别人也像她一样听不见。
看着冷玉毫无血色的脸,李环有些担忧:“玉丫头,看你这身子,怕是临产期快到了,怎么受得了路程上的颠簸,这几日要好好休养确保生产顺利啊。这个……孩子的父亲,咱家女婿没有一同回来么?”
“我怀的是女儿,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约摸是年后那几天。我在京华市结婚得太匆忙,所以特意在产前回来看看爸爸,让他老人家也看着外孙女的平安出生……”冷玉打起精神,陈述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婆婆家里出了些状况,孩子的父亲需要先过去处理,等过了年,他一定会在预产期内赶回来的!”
有些人,怕是在夏庄也无法躲个干净。但这是生养她的地方,她的父母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她相信,她爱的人会翻山越岭找到她,一定会。
……
自从冷玉回家,奶奶便不再天天逼着申雨去村口等待父母。而是让他每天三顾冷家,去送自己亲自熬炖的各种补汤。
申雨偶尔也陪着冷玉做一些简单运动,以锻炼产妇的体质。他们连续几天,把夏庄前前后后走了个遍,与沾亲带故乡的邻居们熟络起来。
“玉姨,我奶奶可说了,只有看着你顺利把宝宝生下来她才放心。这所以些汤,你可一定得喝得干干净净啊。”冷家西屋,申雨认真传达着奶奶的嘱托。
“谢谢你,小雨,有你们在,我觉得很安心!宝宝生下来,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好哥哥的!”冷玉莞尔。
“那是必须的,我弟不爱我还能爱谁,我也一定会一辈子都爱护他保护他的。”
外面传来几声躁动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院子里的大黄也凶狠的叫唤起来,接着传来冷嵘愤怒的叫骂:“你给我滚!”
不速之客?
这几天,偶尔会有几个乡亲来看望冷玉送些补品,要把她们的名字、辈分喊准确了,总需要靠父亲来提点。冷嵘也因女儿的归来,思路和记忆清晰不少。
真心来看望女儿的,冷嵘总是亲和相待;而想要从冷玉这听些故事嚼舌根的,总会吃到他毫不留情的闭门羹。
但到底是乡里乡外,谁也不曾让冷嵘如此动怒过。
申雨帮忙将竹门帘一角掀开,冷玉便看到,崔长贵手里提着几盒营养保健品,在冷嵘拐杖的敲打下抱头鼠窜,狼狈至极。
他被大黄愤怒地赶出院子的时候,嘴里还隐约求饶:“嵘叔!嵘老爷子!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帮忙照顾一下冷妹子嘛……”
一种屈辱感涌上心头,冷玉回坐在床上,不再言语。
前些日返乡,搭乘崔长贵的车,对方犹豫半天,试探着对自己说:“冷家妹子,咱们夏庄民风淳朴,你既然已经回来,就不要再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了。唉,连你嫂子也是离开我好多年了……不如咱们俩搭伙……”
内心清明如冷玉,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明白对方想要什么。
“崔大哥,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村子里这些老老幼幼,平日里少不得你的照顾,等我肚子里的宝宝出生,丈夫也处理完婆婆那边的事情,我们夫妻俩欢迎你来京华市喝宝宝的满月酒……”
一番话,让崔长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等外面的动静平息,冷嵘走进西屋,脸上因激动泛起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退,愤愤说道:“野耗子,觊觎偷老子的宝贝,大黄少不得要跟他拼命……”
老爷子这话,让冷玉的心破涕而笑。这几日来,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从来没有问过关于孩子父亲的事情。
何必再问,何必再提。亲情的深度,就在于能够毫无保留,毫无介怀地包容彼此的爱与恨,得与失。
已经回家的宝贝,宝贝的宝贝更是宝贝,就该由自己这当爹的好好保护,岂能再容他人觊觎。
真正爱她的人不问前事,只求时间能走得再快一点,夏庄能再安宁一点,来抚平这娇美如花、温润似玉的姑娘,心中的伤痛。
申雨蹲在大黄面前,拍拍它的头,认真地说:“大黄,爱拿耗子的狗,真是条好狗!”
……
除夕这晚,申雨陪着冷玉去村委,他恰巧也从王村长那接到了父母的汇款和简讯,附言大意是,年关工作忙,买不到火车票,暂时不回家了。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新年,毫无年味可言。给冷家送了两盘饺子,申雨便和奶奶一起依偎再床上看春晚。由于奶奶听力不好,申雨将电视声音开得极大。
电视里面赵忠祥和姜昆的插科打诨地主持,并没有调动早熟男孩的积极性,连奶奶也是看得昏昏欲睡。突然感觉有点冷,申雨下床把煤球火炉的下出气孔打开,让煤火烧得再旺一些。
这样的夜,充分引发了一个男孩子不该有的强烈的第六感,最怕是要发生是非。。
申雨有些急躁,他多么希望希望今夜就此过去,当日历翻过全新的篇章,能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咚、咚、咚、……”
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击碎了这个不团圆夜的静宁。
申雨下意识地关掉了电视机,夜,彻底安静下来。祖孙二人都清晰地听到门外有人在喊:“她妹子,我家玉儿恐怕要早产,求你给跑一趟啊……”。
是冷嵘。
申雨反应比较快,他顺手带过奶奶和自己的外套,迅速穿戴。然后一边大声回应冷嵘,一边去里屋,拿出几天前奶奶为了应对冷玉顺产,而提前准备好的卫生用品箱。
等装备齐全,申雨匆忙打开自家大门。只听呼的一声,一阵强劲的风,卷着大片的雪花,长驱直入,吹得申雨直打哆嗦。这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李环此时也清醒过来,看到门外的冷嵘居然因为一时着急,连棉袄都没有穿,只着秋衣,单拄着一只拐杖立在风雪中,心里又惊又气,搀着的他冻得发僵的手臂说:“你这老家伙不要命了!快走,咱们这就走!”
天上没有星月的照明,仿佛有人用大片黑压压的幕布将舞台的灯光遮挡了个干净,时间未到,没有人知道,即将上演的剧情,是悲是喜。
申冷两家仅一墙之隔,没走几步路,三人便进了冷家的小院。
地上的雪已经铺了一层,冷玉狠狠压抑着的痛苦呢喃,伴随着西屋的灯光,隐隐透出来,撞击在这无尽的黑夜里,令人格外惊心。
奶奶从申雨手上接过用品箱,对着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吼道,“快去准备热水”,便掀开往西屋的门帘,推门而入。
早已记不清,自己是有多少年不再经历这样的状况,朝屋内只看一眼,李环倒抽一口冷气,心里不由得叹息:“腊月三十,年关难过,冷家的姑娘,生的不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