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春》楚危

9、九 主意

　　夤夜，整座东泠皇宫笼罩在浓夜之中，然而杨弃所在的侧殿却是一派灯火通明。

　　他卧在玉榻之上，紧闭着双眸，侧殿里静谧得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清，这偌大的宫殿里显得死气沉沉。

　　若是以前，身边至少还有个丰乐，她虽不说话，但也能让这冷清的侧殿里多一丝活人的气息。可现在丰乐身受重伤，躺在那儿才刚刚醒转，连动都不能动弹。

　　他有些头疼。

　　杨弃换了个姿势，用拇指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这次头疼得特别厉害。

　　“侯爷，陛下在寝宫里大施鞭刑，结果一宫的人几乎全都送去看大夫了，现在陛下寝宫里也没几个人伺候着，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杨弃眉心轻蹙，抬了抬眼皮，看着伏在地上的宫人，冷着声道，“告诉他，若他再闹，我就让梅迟送他回万花楼。”

　　那宫人一愣，那万花楼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南风馆，他只当是杨弃要送他去快活快活消消火，免得再在宫里发脾气，哪里晓得夜鄞就是梅迟三年前从万花楼里找来的头牌小倌。

　　果然，夜鄞一听这话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杨弃确实宠他，常由着他胡闹，在宫里三天两头地唱戏设宴也从来不干涉他，甚至他打骂文武残杀宫人，他都不管。可现在，他再怎么闹，杨弃都不肯来瞧瞧他，甚至还说要把他送回去。

　　夜鄞气急了，一张与郁央相差无几的小脸煞白煞白的。他长袖一甩，把一旁搁在架子上的小香炉给掀翻了。

　　“陛下息怒。”

　　皇帝寝宫里的宫人们各个都胆战心惊，皇帝喜怒无常，偏偏只听镇国侯的话，可眼下两人却不知在为了什么闹别扭，皇帝没处撒气，只能鞭挞下人，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被抬了走，伺候夜鄞的宫人各个都寝食难安，这日子果真是没法过了。

　　夜鄞一屁股坐到榻上，那张清秀好看的脸上满是杀气，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道，“嘲风楼那儿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的话，自从侯爷那日宴会后去过一次外，这几日都没再去过，而且听说，送进去的东西都被人从楼上扔了出来，估摸着侯爷正在为这件事心烦呢！”

　　夜鄞思索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把那盛喜悄悄地叫来，别叫人知道，这事若办得好，朕重重有赏！”

　　那人一愣，冷汗涔涔，伏地不起，声音有些颤，“那……那嘲风楼不准人接近，侯爷下令任何人不得……”

　　“闭嘴！”夜鄞圆眼一瞪，恶狠狠地说道，“只是让你叫个内侍过来，又不是让你杀人，你也好说你办不到？没用的狗奴才！”

　　那宫人猛地磕了个响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奴才，奴才一定尽力！”

　　闻言，夜鄞终于笑逐颜开，眼眉弯弯，笑起来眼睛都能点亮暗夜里的星星，“还有，明儿个出宫一趟，给梅统领带点伤药去了。”

　　说完，他笑得愈发狡黠，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

　　第二天晌午刚过，梅迟果然便如夜鄞所料带着伤进宫面君谢恩。

　　“不知陛下招臣来，所谓何事？”梅迟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夜鄞没赐他平身，所以他不得不跪着。

　　“咦？不是梅爱卿进宫谢恩来着嘛。”夜鄞笑靥盈盈地看着他道。

　　梅迟干笑了两声，“陛下心系臣下，真是叫臣感激涕零，臣身上旧伤未愈，若陛下无他事，容臣告退。”

　　夜鄞脸一沉，冷哼了一声，“你明明知道朕是借故叫你进宫来的。”

　　“那陛下还与我拿什么架子？”梅迟笑了起来，抬起头，那双眼掩在黑绫之下却仍是灼灼如光，落在夜鄞的身上，让他忍不住有些心虚。

　　夜鄞用手撑着脑袋，侧躺在榻上，下身盖着那张和郁央也有的银狐皮制成的毛皮毯，一截白玉似的小腿露了出来，胸口敞着，卧姿暧昧。

　　只是，他忘了梅迟是个瞎子。

　　“他都不来看我。”他的口气有些哀怨。

　　梅迟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难道陛下要我把镇国侯绑来不成？”

　　夜鄞撅了撅嘴，没吭声。等了半天，梅迟见他不说话，便稍稍侧了侧头，继续道，“陛下以前不是在教坊中习过如何取悦男人的吗？难不成现在都忘了？”

　　“大胆！”

　　夜鄞见他揭自己老底，不由怒了，这三年锦衣玉食、受人三跪九叩的生活让他早就忘了早年在小倌馆里的凄苦。

　　梅迟无视他的怒气，“陛下这样又闹又折腾，莫不是坐久了郁央的皇位，便真以为自个儿是郁央了？”

　　“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杀了你！”

　　“郁央可从来都不会随便杀人。东泠皇太子柔顺温善，四海皆知。”

　　“你！”夜鄞气急，从榻上坐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砚台朝他掷去，梅迟没躲，那砚台磕到了他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郁央也极少动气，我虽没见过，但听人说他总是笑靥盈盈，犹如春风。”梅迟弯着嘴角，连顿都没顿，幽幽地说道。

　　“你这是在故意气我！”夜鄞跑过去扯住了他的衣领，气鼓鼓地说道，“照你这么说的他这般好，我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了。”

　　“陛下怎么能和他比呢？陛下又为什么要和他比呢？和他比赛做郁央吗？陛下怎么可能比的过他呢。郁央是郁央，夜鄞是夜鄞。”

　　血从额角流下，浸湿了他的黑绫，留下了深色的痕迹。

　　夜鄞一听，脸上神情一暗，兀自跌坐在了梅迟的面前，一时间有些失神。他说的没错，无论他长得再怎么像郁央，他始终都不是郁央，郁央好静，喜欢读书，而他爱闹，喜欢听戏唱曲。他们两个人本来就不一样。

　　他想了一会儿，梅迟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心里却始终不甘心。他贪婪，得寸进尺，否则也不会做到小倌馆里的头牌，更不会胆大到跟着他的恩客梅迟进宫做皇帝——的替身。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在手里紧紧的。他轻轻拽着梅迟衣袖的一角，突然语气有些谄媚，全然像是忘了刚才还拿砚台砸过对方，“朕可以改嘛，爱卿就帮帮朕。”

　　说着，他把身子贴了上去，挤到了梅迟的怀里，然后拥着他把他扶了起来。

　　早晚有一天，要让这个瞎子死得很难看！夜鄞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然后慢慢地钻进了他的袍子里。

　　梅迟笑了笑，没有说话，任由着他动作。

　　从那之后又过了些日子，夜鄞像是突然懂事了，安分了许多，可杨弃的眉头却并没有由此而舒展开，脾气反而是越来越不好了。

　　他常年住在宫里，却并无寝宫，因为臣子住在宫中本来就不合规矩。他早前是郁央的贴身侍卫，因为郁央幼时被敌国差点掳走，所以特许他在宫中与郁央住在一起能时刻保护他，但如今身份有别，当年的太子如今也已是皇帝，他不可能再住回原来的东宫，于是便把上朝议事的崇阳殿侧殿做了自己的寝室。这样一来方便处理政事，二来崇阳殿前视野辽阔，可以远远的看见嘲风楼。不过，他住在宫里也很有分寸，从不张扬，贴身伺候的从来只有丰乐一个，但这些日子丰乐卧床不起，可苦了那些新来的，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他丢了自己的小命。

　　镇国侯杀人不眨眼这件事可是东泠人最爱拿来吓小孩子们的了。

　　所以盛喜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见他。

　　可没办法，只要郁央睡了有大夫看着，他就得到侧殿里报到。每天都要来好几回，回回镇国侯都赏他许多东西，让他带回去，盛喜来龙去脉心里是清楚得很，所以忍不住叹气。

　　嘲风楼上那位主子的脾气可硬得很。

　　之前杨弃是派人送，人还没走出院子，东西就哗啦啦地全被郁央给扔了下来。后来，他索性让盛喜亲自来取，扔倒是不扔了，可郁央全拿去赏了人。杨弃也不管，照样每天都送，各种吃的用的，变着法子搜罗些郁央喜欢的东西，巴巴地送，盛喜觉着这些日子里自己也跟着开了不少的眼界。

　　“他身体还好吗？”杨弃不问御医，偏偏就爱问盛喜。

　　盛喜颔首，脸上难免有些尴尬，道，“回侯爷的话，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也不流血了，胃口看着也比前几日好了些。”

　　杨弃皱了皱眉，“我能去看他吗？”

　　盛喜一愣，他要想去看，为何还要过问自己？

　　杨弃见他发呆，睨了他一眼，补了一句，道，“我怕他不高兴。”

　　盛喜当下了然，心中腹诽道，现在怕他不高兴了，早干嘛去了。可这话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侯爷怕是还得再等几日。公子他最近虽然肯让大夫为他把脉了，但还是不准人检查那个地方……”

　　杨弃闻言眉头紧锁，挥了挥手，把盛喜打发走了，自己在侧殿里坐了一会儿，想去看郁央，却又不敢，心里苦闷到了极点。往常这时，总有丰乐在他身边为他拿个主意，可如今，他做的再多，郁央都不愿领情，这让杨弃有些束手无策了。既然想起了丰乐，他便打算去医官那儿看看她。

　　他早就听说丰乐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床走动，所以他以为丰乐的伤可能并不严重，但到那里他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丰乐是醒了，但是绝大多数的时间依然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别说下床走动，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嫌吃力。杨弃站在她床榻旁，看着她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有些微微地吃惊。

　　刺客那一刀刺得极深，只要再稍稍偏一点就会刺破她的心脏，而那一刀原本可能是要挨在夜鄞或者他自己身上的。

　　“侯爷……”察觉到了身边有人，丰乐睁开眼勉强看清了来人，忍不住挣扎着想要起来。

　　“你躺着吧。”杨弃开口，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谢侯爷。”丰乐牵了牵嘴角，目光追逐着那袭黑袍在远处坐下，顿了顿，道，“侯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杨弃一怔，挑了挑眉，“本侯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丰乐弯了弯嘴角，轻声细语道，“侯爷不舒心，怕是又和纯长君不愉快了吧。”

　　这贴心的最会察言观色的人除了丰乐果然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见杨弃冷着脸不说话，丰乐淡淡地问道，“严不严重？”

　　他点了点头，道，“很糟。为他找来了当年西津第一谋士冯幻的《源律》孤本手稿都被他扔了出来。”

　　丰乐不禁乐了，杨弃讨好人的手段向来笨拙，但不可谓不用心，送的东西总是能投其所好，只是某些错误，不是送点东西就能弥补的，她缓了口气，连续的说话让她的伤口有些疼，“那看来是挺严重的。”

　　她侧过头，看着杨弃，神情落寞极了，怕他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很不好，“纯长君一个人在嘲风楼孤零零的，要是能让宸平郡王陪着他，他准高兴，他俩感情好……”

　　“不行。”杨弃冷着脸，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难不成，这次两人生气还和宸平郡王解春风有关？丰乐轻轻摇了摇头，道，“那就太子妃吧，让他见见太子妃，他会高兴的。然后您再好好跟他认个错，纯长君心肠软，明明您比我更了解他才是。”

　　对啊，明明应该是自己更了解郁央才对。可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去强迫他？杨弃走出大门的时候，落日烧红了天际，晚霞绚丽一片，他望着在夕阳下的嘲风楼，轻轻叹了口气，朝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