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纪》荒凉

10、十

　　那是一个有着黑色眼睛和黑色头发的雄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睛，比最深的海底还要难以探测，像是包容着一切，又仿佛空无一物。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看着我，一动不动。对峙了一会儿，我张开耳鳍能够听到远远传来人鱼在交|配的声音，短暂的欢愉之后就是血腥的死亡，人鱼的繁衍就建立在他们的献祭之上。面前这个没有表情地盯着我看的人，他知道他那些同类的命运么？
　　那双黑色的眸子里面读不出一丝情绪，我甩甩尾巴拍了两下水，表示自己失去了兴趣，转身就想游走。可是那人一下子探出身来抓住我的手臂，竟然就那样将我提出了海面。
　　胳膊被撕扯的疼痛立刻激怒了我，反手就向他的面上抓去，他侧过身子躲开，立刻抓住了我另一只手，交叠着握在身前，然后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身体，抱在我尾巴下面。他的力道甚至比那个雄性还要大，禁锢着我的手臂如同岩石一般强硬而毫不妥协。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我，我对着他的面就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他并听不见那声音，但是那双黑色的眸子一转，很快就领会过来了其中的涵义，立刻腾出抱着我尾巴的手压住我的下巴捂住了嘴。我借机扭腰一甩尾巴狠狠甩在他头上。趁着他身形一晃，就扭头往水里栽去。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放开握着我的手，不知道为何这让我更加恼怒。不自量力的人类，难道还想在水里和我较劲么？水下的世界都是我们的王国！
　　我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几乎是将他抵着沙地，然后迅速地拍着尾巴向海里游去。
　　他似乎被我的速度吃了一惊，捂在我嘴上的手稍微松了一松，我立刻发出了一声呼唤。他发现了之后想要再捂上，然而人类在水里的动作远没有陆地上敏捷，就像他们的意识都被放慢了一样，我一甩身子就躲了过去，而且将他翻了个身，变成了他面朝海底地往前拖。
　　水越来越深，我却一直将他压着贴近海底，水面如同他的生命一样越来越远。他似乎才意识到我的企图，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我更加用力地压住他，都能够感觉到沙地和他摩擦的阻力，他的挣扎激起了海底的泥沙，水变得浑浊起来，然而人在水面下挣扎的力量微乎其微。我感受着他的挣扎，感受着他的生命从我手心里一点一滴地流失，如同被分开又融合的水流，最终融在大海里不留一点痕迹。
　　一直到他的挣扎微弱下来，我才拽着他一扭身子转而向水面游去。我对他是仁慈的，任何一条其他人鱼——就算是羞涩而温柔的菲尔——都会将他溺毙在冰冷的海底。
　　他的头露出海面的一瞬间，并没有我想象中猛得吸入空气的那种急躁，甚至没有呛水，只是几个深深的呼吸之后，竟然就平缓了下来。他转过身来看我，一双黑色的眸子居然没有丝毫波澜，既没有几乎溺毙海底的恐惧，也没有重获新生的喜悦，甚至连对我的厌恶也没有，就如同看着海草在水底飘荡一般地自然，那样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在那种注视下，一阵凉意突然爬过我的脊背，使我对面前这个雄性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满。于是我微微拍动尾巴拉开了和他的距离，然后向着他发出了几下威胁的嘶声。
　　他并没有对我的威胁作出反应，就好像笃定着我不论做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这让我很不舒服。就如同在海里突然遇见一从水母，想要躲开却不知道他们会往哪里游去一样。于是我决定了要离开，我要像遗忘了那个雄性一样遗忘这次不愉快的见面。
　　在我想要扭过头去的一瞬间，他却突然发出了声音：“你和她们不一样。”
　　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和她们不一样，只有我一条人鱼的尾巴是金色的！
　　然后他接着说：“你是懂人性的。”
　　我莫明其妙地看他，发现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兴趣和耐性，扭头就要游走，却一下子被抓住了手腕。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刚才他和我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人类在水中不可能有这种敏捷。我挣扎了一下，并没有挣脱，于是我将身体没入水中就是一个翻滚，将他也搅了下来，然后就往深处游去。
　　他却没有如同我所希望的那样松开手，我恼怒地左右甩动也甩不开他，就如同弥弥被甩不下来的扁头鱼给粘上了一样，只能往前又游了一段，希望去珊瑚丛中把他撞开，却突然觉得有一丁点细微的疼痛从手臂上传来。
　　我扭过头去看，看见那个人类把连着一截小棍的细针捅进了我的胳膊，本性的狂怒顿时淹没了我，我张嘴想要发出尖啸，却发觉身体突然都不听使唤起来，沉重得比在陆地上更甚，我用力地想要摆动尾巴，却没有向前进哪怕那么一丁点。
　　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我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在水里如同死去的珊瑚一样动弹不得。那个雄性见我不再挣扎，就上来一手搂过我的腰，带着我向水面游去。
　　我在他的怀中一阵一阵地发冷，微微地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然而我仍然能够听见，耳鳍张开能够听见背鳍破开水面而来的声音。
　　抱着我的雄性动作突然一顿，然后凭空向左侧一歪，和直冲过来的大白鲨擦身而过。他应该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为什么居然还能够躲过这一击？
　　白鲨庞大的身体和惊人的速度带起的水流将他推开了些许，然后它调转头来，张开嵌着密密麻麻利牙的血盆大口又一次冲过来。我都没有看清楚这个雄性究竟是怎样躲开的，他一手压下白鲨张开的上颚，居然从它头顶上翻了过去，趴在它背上抱住了背鳍。
　　这一次翻转让我的尾巴从白鲨背上打过，我能听到它在问我怎么了，弥弥有些困惑为什么我会被一个长得这么奇怪的东西抱在手里而不动弹。
　　我受伤了！这个人类伤了我让我不能动弹，我都被他弄坏了！
　　弥弥立时大怒，使劲甩打了几下身子，然而他却在背鳍上趴得很牢，丝毫不在乎弥弥的扭动或翻转，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水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接连的翻滚让弥弥离水面越来越近，就在背鳍划破水面的时候，搂在我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我能够感觉靠着的身子猛得绷住，然后他踏着弥弥的背奋力向上一跃，破出水面抓住了从那种我曾经见过的黑色怪鸟一样东西的肚子里垂下的软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