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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黄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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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少恭挥毫泼墨,走笔潇洒如行云,一袭墨竹衣衫,愈发衬得人美如玉,微长的发丝垂下,眉眼温润,明明并不是十分秀丽精致,却好看得让人心疼,一行行有如名家手笔的行书跃然纸上,我静静伫立在一旁,只觉得这样默默看着他写字,已是莫大的享受。
他微微一顿,守住笔锋,抬起头冲我笑道:“阿离,你看这幅字怎样?”
我被他的温柔笑意晃得愣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嗫嚅道:“好……很好。”
他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阿离最近怎么这么爱走神?”
“没……没什么。”我尴尬的撇过头,岔开话题说:“魏文帝不是只在位七年吗?哪来的黄初八年?”
“黄初八年啊……”少恭低垂双眼时,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了那两泓秋水。
他忽而一笑,秀致的指尖轻轻点着笔杆,“阿离,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兄弟阋墙?无情最是帝王家?昔为同池鱼,今为参与商?在政治斗争中牺牲掉的亲情?
不是吧,只不过是两个明明相互依赖却又别扭到死的兄弟,再怎么猜忌仇视倾轧斗争,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
就好像,他是深沉睿智胸怀天下的杰出帝王,他是才高八斗惊采绝艳的绝世才子,然而,他还是他的阿兄,他还是他的阿囡。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他还记得,鄄城的天总是很蓝,河水那么清澈,阿兄最喜欢抱着他到河边,给他讲洛水河神的故事。
那时他们都还那么小啊,这些事情,阿兄都不记得了。他再提起时,阿兄的眉目已不会带出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淡淡说:“子建果真天资聪颖,记忆不凡,那样久远的往事都还记得。”
他想说,他还记得很多事情。他记得阿兄总是叫他阿囡,有好吃好玩的总是偷偷给他藏着,他记得阿兄说,阿囡想要的东西阿兄一定会给你,他还记得,那时兵荒马乱,一家人颠沛流离,可只要在阿兄身边,日子便是喜乐安然。
那么多事情啊,他都记得呢,可是阿兄,为什么却忘了?
等到渐渐长大,随父亲东征西战,兄弟俩分离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每次再聚首时,阿兄总会给他带来各种新奇好玩的东西,也会拍拍他的脑袋:“子建又长高了。”
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曹丕留守,作《感离赋》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乃作赋曰: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徬徨,望众墓兮成行。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感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从,忽蜘蹰兮忘家。
他为弟弟们作赋,曹植却是只写给他一人。
建安十六年,大军西讨马超,太子留监国,植时从焉。意有忆恋,遂作离思赋云:
在肇秋之嘉月,将耀师而西旗。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虑征期之方至,伤无阶以告辞。念嗣君之光惠,庶没命而不疑。欲毕力于旌麾,将何心而远之!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宝己。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那么多辞藻清华,那样的文采斐然,不过是一句:
阿兄,要平安。
建安十八年,曹操回到谯县老家,见景色怡然,风光秀丽,早已不复当初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心中喜悦,便令兄弟二人作赋一首,以抒情怀。
两人写完之后,交换一看,却都愕然:为何,却是相同?
荫高树兮临曲涡,
微风起兮水增波,
鱼颉颃兮鸟逶迤,
雌雄呜兮声相和,
萍藻生兮散茎柯,
春水繁兮发丹华。
“这……”曹丕有些尴尬,看着向来才华惊世的弟弟,“拟古抒今,描物绘景,以赞盛世,大多大同小异,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可真是心意相通……”
曹植淡淡一笑,打断他的话。“既然是一样的,我的,就不呈给父王了。”说着,便把自己的赋作撕了。
阿兄,你说过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可是阿囡,从来没想过要和你争。
明明是那样亲爱的兄长,那样温柔的弟弟,什么时候开始,都变了呢。
曹丕想起曹冲死时,父亲哀痛地说:“仓舒之死,是吾之不幸,汝之大幸。”
是……我的大幸啊……
那个时候,他已经学会隐藏情绪,表情恭谨而漠然。
才子名士,文人墨客,总有几分放荡不羁,不掩锋芒的傲然。
他那样不遗余力地抒发着建功立业的壮志,如翱翔天际的鸿鹄般不受拘束,一身光芒一身骄傲,建安文人士子,哪个不仰慕曹子建美名。
本是该遭到上位者的猜忌,曹操却喜欢的不行。他在这个意气风发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壮年的自己,看到了青出于蓝的锋锐。他对曹植的宠爱,甚至到了“吾欲立为嗣”的地步。
可是,却遭到了另一个人的嫉恨。
曹植风采绝世,他便隐忍藏拙;曹植有杨修,他便用吴质;曹植文辞华丽,他便以情动人。明里暗里,争得针锋相对,斗得血肉淋漓。
他说,子建,你为什么总要和兄长争?
曹植冷冷一笑,英挺的轮廓,早就不再是当初跟在身后要糖吃的稚子。
延康元年,曹□□,曹丕继位,当年十月,逼迫汉献帝禅位,自立为帝,国号魏,改元黄初。
曹操还是看错了人。最像他的那个,到底是曹丕曹子桓。
他贬曹植为安乡侯,杀死丁仪一家男子,不算之前的杨修与曹植发妻崔氏,为了剪除曹植的羽翼,他已不知杀了多少人。
曹植问他:“子桓兄,你为什么要恨我?”
他愣了。他想说,不是恨,为了夺取太子之位,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他必须铲除所有的威胁,这些政治上的谋略,他那文武双全的弟弟不是一张白纸,不可能不懂。
可是,他问:“阿兄,你为什么要恨我?”
那,子建,你恨我吗?
他想问,子建,你恨兄长吗?
阿囡,你恨阿兄吗?
可惜,没有机会了。
太和元年,那一年的正月,据说下了好大一场雨。
“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他提笔写下这篇《慰情赋》序。
“王爷,先皇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
后面的赋作,却已是不可考了。
“曹丕打压猜忌曹植,杀害他亲人挚友,从未给他实权,曹植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曹丕曹睿父子俩却从来不给他机会,他的一腔壮志只能借酒来消,最后抑郁而终,他一定很恨曹丕吧?”
“怎么可能不恨?《赠白马王彪》中,他早已说明,‘意毒恨之’。”
少恭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接着说:“可是,我前几天遇见了一个傻瓜,他说他和他哥哥斗了一辈子,恨了彼此一辈子,到最后才发现,却是依恋了一辈子。”
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你见到了曹植?”
“准确的说,是他的转世。有人天生便带有前世记忆,曹子建天资过人,这倒也是一绝。”
“哇,真的吗?那他有没有说甄宓是什么样子啊?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美?”
“不好意思,他说他忘记了。”
曹植的转世,叫曹华章,是曹氏集团的三公子,与他前世的身份倒是相符。
他的大哥是曹氏集团继承人,为人豪爽,招人喜欢;二哥性子阴沉了些,不过对这个三弟却是极好、极温柔。
我听少恭说,他听说孙策、周瑜的魂魄还滞留人间,非要去见一面。仇雠相见,一时无话,不多时,却都感叹所谓权势荣华,全都是浮云过眼,百年之后,一抔黄土,昔时叱诧风云的王侯将相,到头来不过冢中枯骨,一缕幽魂,可叹,可叹!
曾经水火不容的敌人,现世相逢,却能把酒谈笑,真是“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法再带他见见他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