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清风何故

13、独往

　　她日日在寝殿里静养，也不知过了多少天。身体在精心照料下一点一点地好转了，可是侍女们都说，公主没有之前那么爱笑了，几乎都不笑了；时常手里握着竹简，却是在发呆，连竹简滑落到地上都没有察觉；睡着的时间多了，可在睡梦之中也还时常蹙着眉头。

　　母亲日日都带着妹妹和弟弟来陪她，也没再提起成亲的事，两个妹妹很懂事，一直嘱咐她要按时喝药，弟弟最粘她，老是“阿姊，阿姊”地叫她，更是爬到她的床榻上要她抱抱。

　　她的父皇也来看了她，虽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知道父皇关心她得很，但日理万机中也顾不上她许多。这样也好，因为她害怕哪一天跟着父皇来的还有霍去病。她要怎么见他？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她又无时不刻地在想他。。。

　　霍去病一次都没有来。

　　这一天皇后陪着她，她心不在焉地应了许久，突然说道：“母后，孩儿今天想出宫。”

　　卫皇后一愣，看着眼前的女儿，略有所思，终是无奈地说：“去吧，你身子还未完全恢复，当心一些。”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来，马车载着她颠簸得让她不舒服，她便索性撇下了车一路走过来。可此时，站在熙熙攘攘地长安大街上，她竟不知往哪里去才好。

　　她看到有男子将摊贩上挑来的簪子仔细地插在身旁女子的发髻上，她看到一群小孩食着糖糕子欢笑着跑过她身边，她看到卖艺的江湖术士耍着大刀赢得围观的人阵阵叫好,她看到从飘香酒肆里走出浅醉而满足的官客。。。这些细微的景象是何其动人。奈何堂皇未央宫，却从来不懂这样的情怀。

　　茫茫然了半天，还是只想出了一个去处——大将军府。她嘲笑自己真是没用。

　　一路边问边找，被问到的人都惊讶竟然还有不知道大将军府在何处的。。。兜了好些圈子，她终于远远看到了那座气派的大宅。

　　走到门口，她却又停了下来。她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进去是要做什么？见到他了。。。又要说些什么？眼下只瞧着这宅邸心里便起了风浪，待真的见到那人，只怕自己什么都控制不了。

　　过往的路人都纷纷纳闷，为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大将军府外，眼中还隐隐有泪光浮动。

　　一阵马车的响动由远及近，车上的人一出来便愣住了：“妍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妍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这才有了反应，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一脸讶异的卫青。

　　“舅舅。。。。。” 她叫了这一声，便再说不出别的，泪也终于流了出来。

　　卫青是吓坏了，他最招架不住女人哭，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外甥女公主，那可从来都是一副天真可爱模样挂在脸上的啊。他赶紧走上前去：“妍儿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就哭了？有什么事都告诉舅舅！”

　　她再也忍不住，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投在卫青的怀抱里。

　　进了府里，洗了脸，又吃了些东西。卫青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自己前段日子生了场病，又在宫里憋坏了，临出来时又挨了母后的训心情不好，一肚子委屈着就想来舅舅这儿。

　　卫青虽然还是不懂她为何之前哭得这么厉害，可也不想再追问，自从为他举行的庆典完了他便再没去过后宫，眼下这段日子忙得又是晕头转向，何况小女儿家的事，他想操心也操心不来。

　　他回了府也还有一堆文书和策划要看，只叫好久不见的外甥女宽了心好好在自己这儿坐坐，随意逛随意玩，便先去了书房。

　　刘妍来到府上的花园里，只见一侧的葡萄架甚是引人注意，她知道这是张骞大人不久前西域归来带回的种子，如今九月时节，种子才刚刚种下，要结出果实只能等到第二年了。

　　那时的自己怕是已不在长安了吧。。。

　　之前一直走路，又大哭了一场，她此刻觉得身子乏得厉害，便走回了屋子里，微躺在塌子上闭了眼睛。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有些暗了，屋内都点上了灯。

　　“舅舅还在忙么？”

　　“回殿下，大将军一直在书房，半个多时辰前霍少爷也回来了，两个人一直谈到现在。。”

　　已经回来了。。。她猛地打了个颤。

　　“。。。。那么是确定又要出兵了？”

　　“嗯，说快也快了，只是。。。”

　　“舅舅是在担心匈奴已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此番汉军再出定襄，会很难对付？”

　　“知我者去病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答间满是深深了解的默契，几句话下来已把下一次战役的利弊都分析了个透。刘妍静静地候在外面，这样的气氛她千万不可打扰。

　　“按陛下的意思，这一次也会派上你。。也好，你到了时候了，该试试手了。”

　　“去病可早等不及！”

　　“你啊，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怕’，上了战场那可是真刀真枪的往来，千万不可这般轻狂。。。来，你再给我说一遍军队的布置。”

　　“。。。。。。”

　　她从没见过这么滔滔不绝的霍去病，从小到大，他的话少之又少，哪怕是后来与自己相处，他也从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此刻，他说的那些内容她是听得稀里糊涂，但话语却是句句顺畅不断如悬河一般，声音也透着无限稳练与从容。

　　终于是告了一段落，这时她听到舅舅向霍去病说起自己来——

　　“今日我一回来便看到妍儿哭着站在门口。。。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我不知。。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你待会儿可该好好问问人家，妍儿最近似乎还生了场病。。。”

　　“病了？是么？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对了舅舅，听说下次出兵你想任命那匈奴来的赵信为先锋？”

　　“。。。。。。。”

　　果然还是那个霍去病。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即便他心里有她，他也只会先考虑了那些事情，再转过头来想她。

　　霍去病一出来就看到刘妍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愣了一下，连忙走过去。“干嘛坐在这里？”他的脸红扑扑的，精神显得特别的好，桀骜勃勃之中却又自然地流露着一股沉着之气。

　　刘妍却只看着他不说话。

　　“快进去，说你之前生了病。。。别又在这儿吹凉了。”他觉得她今天有些怪怪的，也许是因为大病初愈吧。。。

　　“霍哥哥，这段日子。。我很想你。。。”话一出口，她竟觉得自己又快忍不住哭了。

　　“我不是在这儿么。。。”霍去病慌了一下，有些责备自己只顾着大事去了，都没察觉日子过得如此之快。看她现在这清瘦了不少的模样，定是犯了场很难受的病。。

　　“嗯。。。。没事了——我刚刚看你跟舅舅说得很激烈。。。”

　　“哦，你可知道，陛下打算明年春天让我以校尉之名从舅舅出征去！”他说到这个心中又兴奋起来，顿时笑得神采飞扬。

　　“。。。要是打了胜仗，说不定父皇就会给你封侯。。。。”

　　“那不是重点！封了侯不过就是得个名位。。。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陛下也让我单独率一只几万人的队伍那才是好事。。。到时走一路杀一路，荡平了那匈奴！。。。。。”

　　刘妍的脸上带着笑，她是真的为他高兴，可心里的寒凉却丝毫不肯放过她。有些东西她太早就明白却还是忍不住想试一试，结果。。到头来只是又伤自己一遍——

　　未封侯不得尚主。

　　纵使自己能等到他封侯之日——“那不是重点，封了侯不过就是得个名位。。。有什么用”。。。

　　儿女情长的事从来不在他的谋划里，纵横大漠的壮志豪情哪里容得下他去仔细考虑一个女子。

　　他根本就没想到过尚主之事。

　　她果然看错了人。

　　她果然没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