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来访者 ...
-
那时候栗原光还是一个叫做杰罗姆的小男孩，和母亲妹妹在意大利的乡下过着普通的日子。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泽田家光，第一次收到来自陌生人的礼物。
看似平静的生活，也终于走向了它该有的轨迹。
其实命运一开始就隐秘地作用着，兄妹俩始终和别的孩子格格不入。
打记事起他们就没见过父亲。只有母亲沉默的撑起破烂的屋顶，给了他们一小片可以安身的地方。瘦弱的母亲要到很远的镇子里工作，很晚才回家。村子里那伙大人都管不了恶劣的小鬼自然把兄妹俩列入欺负对象里。
可惜他们才不是任人宰割的兔子，而是没长全獠牙的野狗。
自打琳恩的长发被几个小孩扯断好几绺不得不剪成短发之后，杰罗姆就再也没让那些小恶棍们好过过。那群小鬼完全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了，谁都害怕他那无所不用其极，宛如野兽一样的打架方式。他那双绿眼睛就跟狼眼睛似的，骇人的目光像要将一切撕碎那样疯狂。
原来他们被骂作杂种，现在变成了下贱的野狗。
杰罗姆对此毫不在意，他不在乎用任何方式，只要能保护好琳恩。
和待人亲切的母亲不同，他将每一次的欺侮都记得清清楚楚。母亲总教育他要宽恕，可他认为那只是一种妥协。
在他看来这远离城市的贫瘠乡下只认得弱肉强食的自然之法，所谓的善良和宽容只会起到反作用。于是他毫不犹豫的露出獠牙。那群有父母娇惯着的混蛋们，胆子只有纸糊的那么薄，杰罗姆稍微亮出爪子，呲起牙，就吓得他们动弹不得。
哪怕温柔的母亲为此狠狠地教训了他，并且强扭着他挨家挨户地道歉，他仍旧直着脖子不肯低头一点。
只有这一点，他分毫都不会低头，半点都不退让。
所有的孩子都害怕杰罗姆，看见他就像害怕疯狗似的一面咒骂着，一面跑开。
只敢背地里咒骂的懦夫。他翻翻眼睛，冷哼一声，带着琳恩回家。
那个眼光灿烂的下午，高大的棕发男人蹲下身笑着问他话时，他用警惕的目光瞅了男人一眼，下意识的抓紧琳恩往家走。
“喂喂……请等一下！”见他没反应，男人便追了过来。
“有事吗？”他冷淡的回答这个高大的男人，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疏离。
“那个……”男人讪笑着抓抓短短的头发，笑容很是无奈。而杰罗姆眯起了眼睛，耐着性子打量着男人。衬衫和西装裤子让这个男人显出几分绅士，但身板很结实。大概是将杰罗姆的沉默理解为不安，他忽而吁了一口气，蹲下身拍拍杰罗姆的脑袋。“别这么紧张嘛小伙子——啊喂！”
杰罗姆退开两步，眼睛里流露出分明的抗拒来。＂你到底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干笑着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男人有些尴尬的抓抓脑袋。然后恢复爽朗的笑容：＂我只是来找一些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男孩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稚嫩的嗓音却透出一股凉意。男人看他这幅模样，明亮的眸子忽的暗了暗，他忍不住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长叹一声。他毫不怀疑男孩儿对他抱有很强的戒备。男人忍不住微微苦笑，心里有些难受。
“你笑什么？”杰罗姆见他神色异常，皱眉质问道，语气越发恶劣。＂没事闲得出来耍人是吗？＂琳恩抓着他的衣角，小脸儿快皱成一团，摇摇头。
“噗。”看他俩这幅模样，男人认输似的晃了晃脑袋，垂手半是苦笑半是无奈的说：“我不是坏人啦——”
两个孩子立刻齐齐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要走。男人痛苦地扶住了脑袋。“别这样别这样，”他放弃了走上前去的想法，就这样蹲在原地，一只手搭在大腿上。“你们是威尔家的杰罗姆和小琳恩对不对？我是你们爸爸的同事。”
“少胡扯了你这混蛋，我没有爸爸！！！”岂料男孩儿立刻瞪圆了眼睛大声地打断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仇恨的，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身子颤抖像痉挛似的。“我从来——从来都只有妈妈和琳恩！我没有爸爸！！”
小女孩儿也像触电了似的颤抖着，她咬着嘴唇直盯着男人的眼睛。她脸上那副极力隐忍的悲伤和愤怒陈杂的表情让男人肯定她和男孩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忽然不敢看着两个孩子颤动的，脆弱而又决绝的绿眼睛。心口一阵阵的刺痛，他只觉得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在头顶上，呼吸都困难。“都是我的错——”他想，强烈的负罪感让他原本明朗的笑容变得极其难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该死的……”杰罗姆想要强压下心尖的颤抖，可那是徒劳的，他使劲的攥起拳头，鼻涕和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他从来没这样失控过，心里一直压抑的东西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你这混蛋！少拿这种——这种可笑的理由来诓骗我们……你只是来嘲笑我们的吧！你是来讽刺我们的吗？！爸爸——那个混蛋早滚蛋了，把我们都丢下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死了才好呢，我怎么会有这种混账的家人！！你少来这套，我告诉你——”
所有的话哽在喉间。男人忽然跑过来，张开双臂，紧紧的将他们俩圈在怀里。杰罗姆和琳恩挂着眼泪愣在那里，乡间原野上跳跃的阳光也缄默，快速地滑向更远的田间。他们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那里面传出强烈的搏动声。男人怀里的温度让他们的泪水掉得更快了，打湿了他的衬衫。滚烫的眼泪让男人一阵阵战栗，他闭紧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地，无措的重复着，声音嘶哑。
然后他听见耳边，两个孩子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
——————————————————————————————————————————————————————————————
“非常抱歉……”还系着围裙的瘦削女人打开厨房的灯，有些黯淡的晕黄色灯光亮起。男人接过她手中刚热过的剩饭剩菜，端到桌边。然后他宽慰一般的笑了笑，抬起嵌进一圈牙印的手：“没关系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杰罗姆和琳恩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蓝眼睛的妇人依旧有些局促，坐在他对面，布满青筋的手捏紧了裙角。
“怎么会……”男人神情复杂的笑笑，低下头。“该道歉的是我，艾莉娜。”他重新抬头，神色郑重而肃穆。
妇人的眼睛颤了颤，她垂眸眨了几下眼睛，表情黯淡的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不，您不用道歉，泽田先生。”
“您这样……只会让我更——”“泽田先生。”艾莉娜——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八九的女人抬起眼睛，语气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刚刚还颤抖不已，甚至隐隐泛出泪光的蓝眼睛，此刻平滑的宛如镜面一样，沉静的注视着他。泽田注意到她眼底那坚不可摧宛如钢铁的部分，便静静地，带着些许愧疚和敬意的停下听着她讲话。
“那与您没有关系，泽田先生。”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罗伯特早就说过这样的话，看在他的份儿上，别再说这种话了。”
泽田皱紧了眉头，妇人的镇静让他几乎透不过气。他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瘦削而略带憔悴的妇人。单薄的身子衬得裙子有些松松垮垮，脸颊上几乎看不到一点红润，刀子削过一样消瘦。曾经灵动温润的蓝眼睛也透出一股子灰色，陷进深深的眼窝。它们依然光彩熠熠，遗憾的是，眼角细密的纹痕昭示着她经历过的一切。
“但我哪怕能注意到一点点……都不会让你们这些年经历这样的痛苦。”他撑着脑袋，在膨胀的懊悔和自责里艰涩地吐字。八年的时间，反而让他的负罪感更加深重。“这些年……我无数次的在想，假如我能早发现一点，假如我早点做出什么，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是那不可能。事实就在那里，我无法逃避，是我的疏忽，导致了他们的牺牲，这的的确确，是我，无法逃脱的过错和罪责。”
他再一次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他看到那张名单时，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那时的极端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罪恶感和悲伤。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薄薄的，却不知灌了多少吨铅的名单。
“够了。”妇人的声音有了一瞬间的颤抖，但她马上就平复下来。“这是无法避免的，早在和罗伯特交往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过我：‘我可是半个身子都在棺材里了。’我永远忘不了他的表情——那种不在意的调侃的笑容。老实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甚至愤怒的想给他一巴掌。但是——”
她的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像是看到了那个没心没肺的丈夫，语气轻柔：“——我忍了半天，跑过去抱着他，说那我就替你把它合上，然后再上面放一束雏菊花。他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回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发现我肩上的衣料变潮了。”
＂我早就已经，作好了准备。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走下去。只要能看见太阳，就还有能走下去，能好好生活的可能。替罗伯特，继续走剩下的路。而且，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时间不会给我输给过去的机会。＂她眼睛有些潮湿地说。
“艾莉娜……”泽田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现在，是威尔夫人。有着杰罗姆和琳恩的妈妈。”她微笑着纠正。
泽田家光沉默的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破旧的墙壁前，她略有些发黑的脸颊上浅浅的笑靥，密布血丝甚至有些发浊的蓝眼睛里，闪动着夺目的光亮。
宛如雨后污浊的泥水中，绽放的百合花。
——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正视过，那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的眼睛。
他感到深深的震撼，以及愧悔中升起的，郑重和尊敬。
他早该明白的。
为什么一向最固执，最对感情不以为然的罗伯特选择艾莉娜的原因。
——真是有着什么都无法削弱其光芒的，耀眼的灵魂啊。
这么想着，他略微释然的笑了。
“抱歉，一直忘记问问，您的目的。”艾莉娜·威尔用最开始的，温和又坚定的笑容说道。
“哦……”他挠挠后脑勺。“我是来……寻找一个答案的。”
“我相信您已经找到。”垂眼收拾着盘子，她的声音始终平稳。
“是啊，谢谢款待。”男人用他一贯的，爽朗的笑容回答。“我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会时常来麻烦您的，先打声招呼。”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绒面的盒子，放在老旧但依然很干净的桌布上。“这就算是我，给杰罗姆和琳恩的礼物吧，亏欠了这么多年的。”
“谢谢您。”妇人愣了一下，旋即颔首微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来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