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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天上人间 ...

  •   九尺丹墀,一派皇家威仪。掸落一身清寒,白圭看赵锦不舍地列队走进大殿,自己则候在殿外听召。执事的小黄门把他的章奏递了上去,先帝遗旨一事既然郑裕已经知道,那便没有什么多做解释的必要了,倒是待会儿殿上少不得一番唇舌。

      看刚刚鱼贯而入的官员瞧自己的表情,白圭就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那些官员,竟有一半自己看着面生,不是旧臣,更不是降臣,难道是皇帝选进的新人?接掌朝堂不足一载,裕儿竟有那么大手笔……白圭长舒了口气,有些什么事让裕儿一夜间长大了——自己也老了吧。

      “白大人,里面宣您进去。”

      听到小黄门的召唤,白圭正了正冠带,从容自定地拾级而上,仰望天庭,心中没有恭敬,也没有畏惧,有的只是丝丝馨甜游于心内。当年一场决战,由于禁卫殊死抵抗,宫廷多半毁于兵火,如今的正殿,是郑珽央他一同参详建造的,甚至有些卯榫处的雕饰,郑珽都拿来问他喜不喜欢。跟郑珽共赴云雨,理亏么?白圭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摇头否定,但是这却不为世风所容,尤其是朝堂上那几个自忖六艺皆精的道学先生。从前年少张狂的自己可以无视所有人的视线,只看着郑珽一人就好,然而现在,不同了,他的任务是伴在郑裕身边,看他成人,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这是那人临终的嘱托……这中间要剪除多少丛莽荆棘,那人却只留了一道遗旨给他,且不管前程坎坷,这道旨权做神兵利器好了。

      极目望着白圭不徐不疾的脚步,皇帝在努力确认他是不是有事,毕竟几个时辰之前,那人还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明明都说了耽一天好好休息的,怎么不听话。他眼光从没离了白圭,由远而近,这看在百官眼中,竟也扭扭曲曲地带着别样信息。

      白圭跪,皇帝直想冲下御座去搀,引来文班首座处一声责恼的咳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尚书令徐宸英。

      没等白圭站起身,徐宸英便中气十足地开了口,“屈身侍主之人也敢上殿面君,哼!真不识体统。”一甩宽大的袍袖,好像带起了一股令人窒息的风,卷地而过。

      徐宸英开了头,便像发起了冲锋的命令,紧接着又有一个人开了腔。御史中丞刘匡咏向着郑裕恭谦一礼,“陛下,韩公子今日上殿,莫不是分说与前朝纠葛而来,若如此,匡咏在此倒有些话要请教韩公子,毕竟公子深居宫中,不易得见。”

      “是啊,日前上本所参之事,陛下尚未定夺,若着此人为我朝师范,当真令天下士子寒心。”第三个……

      “此人私纵亡国之主,居心叵测。”第四个……

      “枉顾纲常伦理,无以安社稷。”第五个……

      ……

      朝堂中的非难如浓云盖顶。白圭静默地跪在廷中,视线循着身前铺展开的白玉天阶望向皇帝郑裕,见他指节泛白捏着御座盘龙柱头,胸膛起伏,强压着怒气。

      察觉到白圭在看他,郑裕关切的给予回望,四目交顾,白圭的安静让他一颗心直往下沉。那两泓不波的深潭,竟也如春风拂水有了涟漪,皇帝从没见过白圭有这样的眼神,一股冲动就要拍案而起,却见白圭蹙着眉头摇了摇头。

      师父,你到底要告诉裕儿什么?你能料理这般逼宫似的场面?能扛得动这排山倒海的非议?郑裕全副神思都凝在了眼前人身上,却听到武将列里蓦地传来抗议声。

      “说够了没有?各位大人眼里还有没有陛下。如此场面,欺陛下年幼不成?”赵锦几步走到白圭身边,伸手搀他起来,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推拒开了。

      轻描淡写地拂开赵锦的搀扶,白圭舒展大袖向着群臣团团一拜,这个反常的动作使得毫无准备的徐宸英等人下意识退后一步,未免有些局促,白圭竟然拜他们。

      深吸口气,白圭面上依旧温雅淡定,“《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拔掉束发玉簪,三千青丝瞬时如流泉过涧,垂落腰际,“此为孝之始,”伸手揽过一头长发,白圭露出一抹凄然的笑,锋芒闪过,只听得满殿的噫嘘之声,皇帝从御座立起,疾奔几步,始终未及拦下白圭手中的短剑。

      “师父,你这是何苦。”捧起白圭的手,看看手中那束已然斩断的长发,再看看散落在肩头的发稍,皇帝的声音都在震颤。

      一抖手,白圭将长发抛落在地,还剑入鞘,双手高举过顶奉给了郑裕,“当年追随先帝出山之时,白圭言道,既然此身要与韩氏为敌,那便只好弃孝道隳忠义,以酬知遇。先帝当即解剑相赠以为信,与白圭约誓:征战只为安黎庶,不妄动一兵一戈,得江山后,轻徭薄赋,以仁义治天下,而白圭虽做先帝臂助,却可不入仕途,永为自由之身——为的,不过是白圭心里那条底线。如今白圭不再苦守誓言,尊先帝遗旨入朝为官,这底线也彻底还给亡国的韩氏一门好了。”

      再度叩拜了郑裕,白圭正色而言,“今日断发为誓:不负先帝所托,尽忠我主。”又向着百官一拱手,白圭冷然一笑,“若如几位所说,白圭有了不良居心,便当如今日之发。”

      凛严目光扫过徐宸英等人,白圭看到有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兀自不死心的御史刘匡咏正要出班,对面有人不耐烦地一挥袖子,“陛下,臣实在看不下去了。”说话的是车骑将军周成梁,声若擂鼓,竟把刘匡咏迈出的半步又吓了回去。

      “如果要罚,也要先问问要不要赏。白先生一肚子好谋略,让咱们打了不知道多少胜仗,比只知道寻章摘句的酸儒好过太多,现在怎么不念一丝好,却一味寻起不是来了。”

      周成梁一番话,武班起了骚动,卫将军李继光向白圭抱了抱拳,“当年若非先生一言点悟,继光终其一生不过是朱明军中一个运粮官,不知何日能纵马疆场,一展男儿抱负。若先生入朝辅佐西颢(本朝名),继光定不怠慢。”

      “俺也是,当年是先生助俺劝降敌军。”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先生不上沙场,我等也敬服。”

      ……

      喉间有什么结在了那里,有些疼却又是暖的,白圭没想到会听到这些铁铮铮的话,虽然共过生死,他却不指望这些武人能站起来为自己说句话。毕竟如赵锦所说,他给一代枭雄蒙上了不该有的名声,多年军伍行旅,自己与郑珽的关系这些人可都是心照不宣的啊——他们,不在乎么。

      “陛下,此人妖媚惑主,不可不察啊。”徐宸英揪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先帝的事,也是你们妄议的。”先声夺人,却是略显苍老的沉定的女声,伴着玲珑环佩相击之声,从御座的屏后转出一个气度雍容的女人,乃是郑裕生母,当朝太后。

      徐宸英:45岁,字琼宇,尚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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