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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水流云出 ...

  •   “他徐琼宇殁了以后,绝对当不起一个‘忠’字。总归是先帝在时受了顾命的人,就一路用下来了,原是不该轻易更替的,但是也不能由着朝局一点点地坏下去。人得急病是不怕的,怕的是一日日虚耗,亏了本源,到时候就算想治,也找不到病根了。”

      想着一个时辰之前太后在坤阳宫里讲的这些话,白圭反侧着难以成眠,于是披了外衣,轻悄地下床,这残夜注定是睡不成了。朗月照窗,一地霜华,一如他此时的心境。推门出屋,清光中,夜露透体的凉薄之感更是让他睡意全消。官居首辅的徐宸英不能谥“忠”,因为什么,他猜得到。这也是太后会找他去将这些话说与他的原因,太后要找的是能够不计任何回报而对郑裕用心效命的人。

      “以清流彪炳,动辄发动言路物议,若真的是为家国大事争个头破血流,他们也算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可要是别有怀抱……本宫倒是不希罕那纳谏的虚名。”

      别有怀抱……看今日这情形,这“怀抱”当指千里之外身在易京的燕王郑衿。郡丞请款的上书和潘济那道直飞下御案的折子想必太后都已看过了,十万民夫,五千万两白银,用潘济的方法估量,只消不足半数。

      “不管清流还是浊流,只要能冲了黄水的雍淤,让漕河有水运粮,就该一任到底。”

      他原以为太后只是授意让潘济去料理治水之事,可谁知到最后,太后竟把这个大任托付给了自己。说动陛下用潘季川的对策当然不难,可要推行下去,让燕王,还有朝内的大小党羽也没话说,这难度想必不逊于治理黄水。况且,以燕王郑衿的心性,会有何举动还在未知,料理不好,肯定又是场风波。

      “听说你家千金颇为伶俐可人,哪天带进宫来也让本宫瞧瞧。几位公主正愁宫中冷清,没人说话呢。”

      白圭记得当时自己很失礼地对上了太后的目光。这是用罢了“恩”要换做“威”了啊,以他今时的处境,根本没有余裕回旋。不过……太后用这手段倒是忘了极重要的一段缘故,根本不需对他施什么恩什么威,他现在活在世上的理由,也只有郑裕这一条了。

      “下过雨竟这么冷。我醒了没见你,吓了一跳,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一件外衣落在了白圭的背上,一个怀抱又叠在了外衣之外,郑裕从背后抱着他,将下巴抵在他肩窝,融融暖意,很是舒服,白圭不由伸出手环住身前那一双臂膀,“去歇息吧,明天还有大事要议。”

      太后说的第二件事,白圭没有告诉郑裕,怎么说给他是需要再三斟酌的,贸贸然出口,他决计会一口否了。毕竟要领了钦命只身北上,到千里之外的幽州去(请尽情无视此篇地理,因为俺把黄河改道了),而以郑裕如今用在自己身上的心思……

      “师父,你今晚有心事。”郑裕交握了他两手,摸上去还是这么冷。从攻入都城那次受伤,好像一直如此,父皇当时就千叮万嘱身边的侍从,千万暖着,还总硬逼着他喝些养血的药。想想那些时候,郑裕心上有些发疼,双手加了力道覆上捂着——瑞玉圭寒,莫非他真是一块美玉化来的不成。

      轻浅呼吸他的发丝,皇帝幽幽地在他颈边吐出两个字,“瑞桢……”。这一声呼唤不知是真是幻,却生生搅乱了一颗心,丝丝寸寸,剪不断,理还乱。

      白圭喟然长叹,没错啊,这是心事。正因会意,方始神伤。轻轻挣出郑裕的怀抱,白圭像道凄然的影,消失在门栅之后。郑裕追上,却将手停在木雕花上,发不出力,仿佛那道门有千斤重。门内门外,一片寂漠。

      他看见西乡守在这门口时,就决定等他了,他带着一身暮寒归来,他不忍就这么离了他,谁知他竟依了他,肯与他同榻而眠。他翻身、起床,尽管动作那么轻,他还是知道,因为他,一样没能安眠。

      抽开手,退后几步,皇帝倚栏坐在了廊下。是自己错了吧……他放不下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声息。“瑞桢……”皇帝又轻唤了一声,一滴温热不觉已滑落颊边。

      静夜里,室内流出了琵琶声,一腔烦恼婉转而至,弦弦撩拨低诉。皇帝急掩了口,心上难抑的酸痛,险些让他哭出了声,那一指指捻拨出的心语,声声都抛在皇帝的心头,弦音绝处,余意无尽。

      这琵琶的丝弦蒙尘已有年余,即便郑珽在日,偶有侍弄,也多不曾做这样的调子。边塞黄尘,戎马关山,自有一番豪迈情怀。浮想回思之际,不觉右手已加了力道,急流直下,弦转了铿锵顿挫,听得屋外人一阵心惊。间杂角鼓争鸣的金石之音,撼得郑裕宛若又见了当年的万马奔腾,以及厮杀后那令人绝望的死寂,狼烟遮了晴空,积尸成山、白骨曝野……

      他,是不敢面对,还是心中有话不知如何倾吐,偏要选这种方式来点醒他。

      弦音愈促愈高,竟似走于刀锋绝壁一般,毫无退路,再没了方才的游刃有余,反倒变了一种宣泄。郑裕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他这是要做绝弦之音的意思了——情不自禁地疾走到门口,没想到仍是迟了一刹那,小弦便就断在了那一瞬,再无声响。

      亦没有多余考虑,郑裕用力分开了大门,月光映衬下,屋子里,床榻边,白圭依旧半抱着断了弦的琵琶,神情平和地抬起头来望着郑裕,笑如清风。可郑裕却再也无法忍耐这久久的压抑,一头扑进白圭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白圭安慰地拍抚着怀里的人,任他一边用力捶打自己,一边泪音申斥“你欺人太甚”,“我不原谅你”。

      这,还是那个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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