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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前世今生 ...

  •   “思芳。”他在暗夜的清风中呼唤,衣袂飞扬。
      “先生,你说什么?”阿罗躺在他坚实温暖的臂弯里,仰头望着他的侧脸。
      陆如翩低下头来,面庞净秀清冷,月色般皎洁。“阿罗,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飞来宫的故事吗?”
      “记不记得,白龙苍筤来到人间,一直,守候着思芳长大?”
      他温存的气息呼在她耳畔,丝发婉转。“阿罗,你听着,我就是——苍筤。”
      阿罗的双手正绞着他的衣带,突然,停住。
      “思芳,你真的忘了吗?”他墨黑的眼睛沉静而幽深,如暗夜里两颗流光的黑曜,“我是苍——筤——”
      冰凉的碧水流过她的脸。不,那是一方青岚雾气般的丝纱,袅袅成烟。抚上这方帕,清莹澄澈,细腻到不辨经纬,滑润过婴孩的肤。
      “这是我从南海深处带回来的鲛绡。”他在她头上方轻言,音声幽柔悦耳,“你说过‘闻南海三千丈深处有鲛人,真想见见鲛绡是何模样’。”
      记忆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眼角流星飞落。
      前缘后世,一霎都到眼前。不留意,多少岁月就过去了,唯痴心不改。

      惊雷之后,静无声息。
      心开始剧烈地抽痛,流血。她猛然抓住他的肩膀,颤抖着,搂住脖颈。
      空天上落下微雨。陆如翩轻轻降在郊外的竹林之中。雨打竹叶,淅沥有声。
      她仿佛听到了那支如泣如诉的洞箫,缠绵千百年的幽梦。
      “先生,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从蜀中回来,你已出嫁两月。你爹死活不告诉我你嫁到了哪里,我还是问神针门才问了出来,直奔长安。”
      “而且,时机已到。”他扬起素袖,替她挡去头上的雨水,“你前世的生身之母,终于不再是人世的君王。”
      阿罗震惊地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眼。
      “永徽五年,她为夺后位,亲手掐死了自己第一个女儿,嫁祸王皇后。麟德元年追封‘安定公主’,谥曰‘思’,以亲王级别迁葬崇敬寺。”
      陆如翩俯下身,伸指擦去她眼角的泪:“阿罗,别哭好吗?”
      如何忍得,痛泪千行。
      冷雨罩了这翠幽幽的竹山,遍野哀声。
      “先生。”
      “嗯?”
      “带我去看看她,好吗?”
      “真的要去看吗?”
      “……”
      “她收高祖千金公主为义女,所改封号也是‘安定公主’。在麟德元年生太平公主,用在她身上的宠爱,是双份的。”陆如翩摸摸她的头,“母亲的爱和害,同样深不可测。你本在南海,与长安无半点相干,竟以诗名登殿面圣,似乎冥冥中注定要你们再见一面。”
      阿罗上前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先生,阿罗要见她。”

      上阳宫。
      年迈的女皇卧在榻上,眼神黯淡。有时,精光一闪,愤怒、无可奈何。
      她老了。别人挟持了儿子,来威逼病重的母亲。鲜血喷薄而出——他们当着她的面杀了六郎五郎,她余生最后的慰藉,心爱的美丽头颅被挂在墙头,风吹雨淋,丑陋不堪。张开手,有什么东西已经再也抓不到了。权力,像一只贪婪的兽,吸走了她所有的青春华年,转而追逐他人。他们,夺去了一个威震天下的真正的帝王的权力。
      现在,她叫“则天大圣皇帝”,中宗率百官问女皇起居,十日一往。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均恢复到永淳以前的原状。天下,可记得一个女人撑起的大周?到如今,白发红颜。
      雨敲窗,多寂寞。想看啊,长安艳阳,那蓝得令人疼痛的天空。天,它在看着。姐姐,也许你说得对,来生我会做一只鼠,被你的巨掌扼住咽喉,凄喊——如你,如你被我砍去手足那一刹——阿武妖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我的女儿,我的思儿,那一团粉嫩纯洁无瑕的小东西——追悔前过曰思,念终如始曰思,追悔前愆曰思。是你,成就了我的霸业,娘,放不下你。

      “看到了吗?”青白色幽光的结界里,先生抚着她的肩。
      阿罗步到榻前,跪下来凝视着这榻上枯卧的老人,轻触她骨节瘦硬的手。她不会看到她,不会感觉到她,不会知道……
      但是,凤眸一转,直直地刺进虚空——两两相望,尽管女皇浑浊的眼中只映着一片虚茫。
      “母后。”她兀自轻唤,“母后。”前一世未能言的那一句,却到今宵补。
      女皇的目光逡巡在空气中,移过来,移过去,一道道划过她不可见的面容。最后,她安宁下来,垂头阖目,长出一口气:“朕的——女儿——”
      随着这一声叹息,心与俱碎。
      她温暖柔软的小手,抚过她的龙额,她的凤目,她眼角的皱纹,像清风一样。
      女皇睡去,身体安眠,灵魂宁静。
      有一滴泪滑落在她苍老的面颊上,露珠样清莹。
      “阿罗,该走了。”
      于是她点点头,把双臂搭在先生的颈上。
      来去倏忽,如雾如电。
      而女皇醒觉后带着一脸温柔的微笑。她说,她梦见她的安定思公主了,她做了小仙子,曾飞来看望她。
      积雪消融,长安的梅花一夜盛开。

      阿罗攀了一支虬龙状雪白喷香的梅花,拿在手中玩赏:“先生,你看多美呀!”
      陆如翩取了雪貂皮裹住她,笑道:“梅花再美,终让你一段风流。”
      小丫头娇嗔地望他一眼,嘴角还是亮起幸福的笑容。
      “还记得我画的那件梅花衣吗?”一身白衣的他在水边的青石上细研了朱砂和胭脂,羊毫饱蘸,“上次我用的是淡墨花青,这回用这样的殷红,有如白雪红梅,一定更加精神。”
      她仰首,看她的良人,扯着素缎的百褶裙幅微笑。
      朱笔点染,雪地花开。她转身,惊人的素艳。这夹岸数百步的白梅花林,顷刻生出一丛红梅花。
      浪迹天涯,花前月下。哪里还有这样潇洒而飞扬的逃亡。
      “先生,山里有雪兔子吗?”她开心地去抓残雪玩,小手冻得通红。
      一个雪球贴着他鬓边飞过。先生转头微笑:“哪来的雪兔子,你这淘气丫头。”
      “先生,我饿了。”她丢了雪团,喊道。
      “我去镇上买点胡饼,你在这呆着,不要乱跑。”陆如翩拿了钱袋往林外走去了。
      隔岸浅草微动,有模糊的白影。
      阿罗挽袖,抓了一大把雪搓成团:“还说没有雪兔子,这就捉一个给你看!”
      雪团“呼”地飞去,四散成尘。白影站起,转过头来——“小陌!”阿罗惊喜出声。
      很多年前的陋巷中,戴着鬼面的少年踏着残雪,一步步向她走来。那熟悉亲切的影像又重叠在一起,恍如隔世。
      如今在这梅花林中,隔了一道清流,对一张鬼面,分外狰狞。水里,映亭亭的一株水仙。
      “我怎么总是被你砸到啊?!”
      “死小陌你去哪里了?!”
      两人同时出声大喊,均是一愣,而后默然。
      他没有长大一分,她童年的小哥哥。小时候阿罗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觉得他的背影很高大。现在,他只是和她一般高的孩子,赤脚踏在雪里,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拂。
      “小陌。”她蹲在岸边,幽幽说道,“我想你,很想很想你。”
      白衣少年的身影清明地映在水里。“阿罗,对不起。”
      身后是陆如翩愤怒的声音:“碧云简,你不要动她!”
      阿罗一阵恍惚:“先生,什么碧云简?”
      陆如翩已冲到她身前,一挥袖将她遮蔽:“你已经害得我们如此,你还想怎样?”
      阿罗不解地望着先生霜寒雪冷的脸:“先生,他是小陌啊,他是阿罗的朋友。”
      陆如翩厉声道:“再也不要相信他,他这卑鄙小人!阿罗,他是飞来宫的叛徒,就是他出卖了你我!不然,我何至在人间寻你至今!”他的面容白到透明,仿佛能看到春溪的碧色。
      少年在对岸茕茕孓立,孤单如片雪。面具遮挡了他的脸,看不见喜怒哀乐。“阿罗,我不是。”
      陆如翩牵着她的衣袂后退:“阿罗,不要近他。”
      阿罗拉住先生的袖:“先生你说呀,小陌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会是碧云简?”
      少年却喊道:“阿罗!你快过来,姓陆的才不是好人!”
      陆如翩不怒反笑:“阿罗你看清楚,什么叫反咬一口?他若不是没脸见你,为什么要戴那个鬼面具?”
      阿罗跺脚道:“小陌,我喜欢先生!你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阿罗,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白龙苍筤,我是思芳!”
      少年的声音一轻:“思芳,你想起来了?”他随即指陆如翩道:“你说他是谁?!”
      “你不会不认得我了吧。”陆先生背了手,潇潇立在风里,“我是飞来宫——苍筤。”
      少年一怔:“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阿罗紧攥着先生的袖子:“小陌你说呀,你是谁!”
      “你不敢面对她么。”陆如翩走上一步,“摘下面具,让阿罗看看。”
      少年下意识地按住了鬼面。
      “阿罗,不要对这种人手软,他会背叛一次,就会背叛第二次、第三次。”他素手交缠,静静地,结起一个腾蛇印。
      “先生不要!”小丫头扑上前按住他的手,“就算他是碧云简,我也不恨他!”
      陆如翩一闪,便躲开:“阿罗!这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说话间光芒暴起,再不见他面目。狂雪飚飞,迷了眼睫。
      阿罗狠狠挥手,扫开眼前的雪。在瞬间出现的空隙中,她看见十方琉璃阵,腾蛇印驱动遍野雪花垒成利刃的冰山直直向少年倒去。
      “小陌!”
      飞雪骤停。少年用雪袖挥起了万丈水帘。冰山消于无形。
      “你果然长进了。”陆如翩淡淡地折下一枝梅花,一挥已成利剑,长虹贯日——少年翻身跃起,堪堪躲过一击。他右手一扬,水中突起两条水链,格住陆如翩劈下的一剑。
      双方所用都是那样朝云暮雨般完全与造化合一的剑法。满目乱花迷人眼,惊鸿掠影,上下其羽。
      阿罗第一次发现,小陌和陆先生,是多么的神似。
      “不要打了!小陌,先生是我喜欢的人啊!”身陷莫测的阵法中不敢移动寸步,阿罗放声叫道,“先生!我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啊。”少年喃喃说道,手一慢当胸一道血光——玉山倾倒。
      一切幻象消失了。身下是凡间坚实潮湿的初春的土地。他看见穿红梅衣的小姑娘向他跑过来——跟很多很多年前一样,飘飞的衣裳,小小的脸,漂亮的乌珠样的眼睛……
      “小陌,小陌……”她在为他哭,她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好温暖。
      “阿罗让开。”那个高大模糊的白影说,“我来结果了他报仇。”
      “不要不要!先生不要!我不要他死!”这是她的声音。
      白影垂下剑,皱起了眉。
      “我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了。我从小就认识小陌,对我来说他就只是小陌而已。”
      阿罗,陌这个字是你给我的,我就只是你一人的陌。
      白影离去了。世间,突然变成夜一般的漆黑。但在这漆黑之外还有知觉,还有声音。
      一双柔软的臂抱着他的头,轻放在树根上。
      “小陌,我要跟先生走了。先生说,你只要不死很快就会恢复。”小手摸着他的额头,“圣神皇帝送过我一蚌所生的两颗珠子,我一直想送你一个。”有一个冰凉的物事落在他颈中。
      “碧云简,别了。”这是她说的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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