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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转危为安 ...

  •   收服梅香并非难事,两日功夫阿罗便套问出府中的状况。在危险的地方总得先认清形势,才看得见明枪暗箭。这招小时候可玩得多了。娘怕她吃坏肚子,把奶酪、荔枝这些东西收起来不让她多吃,她总能缠着绫儿、彩缎问出来。
      言谈间阿罗得知宋之问颇有诗赋才华,倾心媚附张氏兄弟,自命风流,好歌舞宴饮,冶游是常有的事。家中最得宠的是宋之问的侍妾达奚明珠,可与她争宠的是二夫人沈氏。月华父母双亡,自卖为婢,与梅香要好,平日都是有她帮衬着梅香才没凭人欺负了去。彤云原先是大夫人杨氏身边的丫环,粗通文墨,是个极精明厉害的,曾替大夫人管帐。杨氏见丈夫又娶进一个女子,特拨彤云来作了耳目。
      自梅香说漏彤云与其在宋府做花匠的表兄偷欢,阿罗便留心她的动静。果然见彤云在夜里不当值的哪里都找不见。彤云喜欢玫瑰花,常用玫瑰花瓣来缝制香囊,花香甜腻浓郁,暗中也容易辨别。阿罗在后廊依稀闻到一点味道,黑地里悄悄往西角门方向走去。门边有人守夜,估计是受了彤云的好处,睁只眼闭只眼。这是下人间的私情,做主子总不能光明正大给钱让他放自己过去。阿罗往阴僻地儿走去,见墙上伸出大片芭蕉叶子来,知道墙后隐蔽。见巡夜的火把远远地还在萧氏的仙音院,她憋足气一个纵跃,在墙头一点,轻飘飘落下地,正是一片枫林假山。她寻小径慢慢摸出去,忽然听见彤云的声音:“柳哥,你是真待我好,假待我好?”有男人的声音调笑:“云儿你怎的不信我?我待你真真儿的,你摸摸我心口,是假的么?”阿罗轻轻躲到一边,见彤云鬓乱钗斜,捶着一个汉子道:“你既有这个心,还不跟姨妈说,只满嘴里混说来骗我!”汉子挡道:“娘那边要慢慢地来,每次都这么闹,扫不扫兴?”
      忽然间他头猛转,喝道:“什么人?”在两人慌张的目光下,一个穿天青轻容纱衣裙的小女孩拨开头上的芭蕉叶子,从容沐浴在月光下。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些戏谑的意味。
      “越……姨娘?”顾不得其他,彤云晓得这种情景被阿罗一嚷就是个死,忙拽了那人趴下拼命磕头,“姨娘!彤云知道错了!求求姨娘了!”
      阿罗在山子石上坐下,一派天真地问:“你们俩在做什么呢?”
      彤云一愣,指望起能够蒙混过关:“彤云与表兄分隔日久,手足情深,十分想念。今儿冒险相见,姨娘是好心肠的人,只作没看见好不?”
      阿罗笑嘻嘻地说:“手足情深?十分想念?”
      彤云咬着唇不言语。
      “你说你错了,错在哪呢?”
      彤云猛然抬头:“那……姨娘是不追究了?”
      阿罗笑道:“那我告诉人这里闹鬼,今后派专人守着如何?”
      彤云猛地磕下头去,鲜血长流:“求姨娘开恩!”她伸出几个殷红的长指甲掐身边萎成一滩的男人:“作死的!还不快求姨娘成全我们!”男人哼哼了两声,声音像蚊子叫。
      阿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点同情起彤云来。跪着的红衣女孩乌丝纷披,面目玉白,额上淌着鲜血,唯一双凤眸透亮,眼神凄厉如鬼。好勇敢的女孩子,若不是非做不可,真想与她做个好姐妹。
      阿罗平静地说:“彤云姐姐,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也该体谅我的难处。”
      彤云垂目:“彤云若做过对不起姨娘的事情,请姨娘大人不计小人过……”
      “不,我年纪太轻,阅历又浅,哪及得上彤云姐姐半分精明。今后我的事儿,可都仰赖彤云姐姐了……”她加重了语气,目中精光一闪,“姐姐可答应?”
      彤云被她气势骇到,不由一缩。
      阿罗向那个男人一指:“你可以走了,我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来的。”男人急急穿好裤子一径跑了。
      阿罗逼近她耳畔,轻轻吐气:“你若答应,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帮你。我一个主子,好歹能做些丫环做不到的事。”她嘲讽地说:“就算刚才那个男人,你若真想嫁给他,我也有法子。”
      彤云黯然:“我不指望他了……”
      阿罗轻笑道:“那你在宋家的地位呢?彤云姐姐天生丽质,岂能久居人下?”
      彤云慢慢地抬起头,盯着她那张清澈的脸,双目炯炯。若几日前她化解外界攻势的法子只算小孩子误打误撞,现在则完全是真刀真枪了,更何况这场赌局的砝码,是她彤云的性命。她抹掉脸上血迹,昂首冷笑:“我真小瞧了你。但莫以为我怕了你。大不了一个死,只可惜姓柳的懦弱无能,我还不愿为这种男人丢了小命。”
      阿罗亲切地拉她站起来:“我怎会如此小人行径,用这种事要挟你?我只想和姐姐谈笔交易。”
      彤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小女孩儿盈盈浅笑:“若彤云姐姐肯与我联手,却能拿到比跟着大夫人更大的好处。大夫人身边有绯桃、紫樱、碧霞一干同样精明厉害的妨着你,到了我这儿,却能撇开她们单干。”
      阿罗轻轻向假山里走去:“大夫人是个醋坛子,眼皮底下的丫头都管得紧。你再争,不过争个丫头总管。有我帮衬着,你要得个主子命也并非难事……”
      彤云追过去,抓住她衣袖问道:“条件呢?你到底要什么条件?!”
      女孩子转过头来,肌肤在月下白得几乎透明,眼神温柔而忧伤,毫无恶意:“彤云姐姐,我日后自会告诉你……”
      彤云愣了一下,脱手让她离去。

      进宋府将近十日,宋之问却突然想起她来。晚上梅香突然跑来,道:“老爷宴请宾客,现在就请姨娘过去!”阿罗晓得推不得,开箱找衣裳,正看见去年陆如翩绘的梅花画衣,眼泪猛地就下来了。穿起来看向镜中,梅花如旧,容颜如夕,好似昨天还在家里过无忧无虑的小女儿生活,可……门外催促,她匆匆把眼泪擦干,匀了匀粉,笑盈盈地去了。
      迈入丝竹盈耳的大厅,满目红巾翠袖,正在跳妩媚的柘枝舞。堂上宾客满座。阿罗一眼看见上首那留黑髯的男人,脱口而出:“宋之问?!”笙管喧嚣,淹没了她的声音,但那一瞬宋之问抬起头来,看见了她。
      那个男人长身站起,举杯对席中的客人们说:“诸位仁兄,这便是我新纳的妾,名叫越罗。”
      座中一客望她一眼,见是清秀少女,便赞道:“好名字。延清兄,恭喜得如此佳人哪。”
      宋之问笑道:“云卿兄说哪里话,你与嫂夫人伉俪甚笃,才真真羡煞旁人。”
      阿罗心知是与宋之问齐名的事中沈佺期,款步上前,莺声软语地问道:“请问阁下可是作《独不见》的沈大人?”《独不见》是沈佺期的得意之作,见这宋家小妾知晓,自是飘飘然。
      阿罗曼声吟道: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帽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佺期喜道:“延清果然得了个妙人。越姑娘,你可知此诗意境取自何处?”
      阿罗答:“此诗取自梁武帝《河中之水歌》诗意:‘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旁又有一客起身道:“姑娘好才华!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哈哈,延清,你可加把劲了。越姑娘嫁与你,可赶着再生个大胖小子!”
      宋之问得意道:“必简兄,论起我这个小妾,却有些来历。可还记得几年前那金殿赋诗的七岁女子?”
      众宾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阿罗掩口微微冷笑。任她今后如何,看来世人也只会记得那个风光无限的七岁女童了。
      眼下已掌握主动,阿罗不失时机地又道:“杜大人有‘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之佳句,阿罗幼即诵读,倾慕不已。”众人大笑。
      杜审言指向宋之问道:“越姑娘,你的夫君才是当世才子啊。延清尤善五言诗,当朝无人能出其右。”
      阿罗作出羞涩之状,道:“妾愚鲁,向只记得一句:‘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这句自然是宋之问的佳作。
      一个大胡子举杯大笑:“好啊!为了这一句,当浮三大白!”
      杜审言捋须道:“我记得这位姑娘是南海人氏?”
      “是。大人记性真好。”阿罗笑答。
      那个大胡子就算只听过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也认得出来,是以滑稽诡辞闻名的阎朝隐。他拍着蒲扇般的大手:“今夜月凉如水,别叫这些聒噪的歌舞搅了清兴。延清若不怪罪,我倒有个提议。越姑娘才学如此出众,音律必是精通的,何不奏一曲来助兴?”
      那个男人向阿罗看过来。阿罗一笑算作回应,低头道:“请取琴来。”
      昔时她除了看书刺绣外做什么也坐不住,琴技并没好生学,所幸记性是极好的,当年繁复拗折的指法也没难住她。这次少不得要好好表现。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两手轻放到许久没摸过的弦上。
      明月下,二八少女坐在瑶琴前,身着淡雅的梅花衣,泠泠清弄,十指洁润如冰霜。
      阎朝隐用玉箸敲着金杯,扯着他的粗嗓子高歌:“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箭水泠泠刻漏长。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当夜宾客尽欢而散。
      宋之问似乎觉得阿罗很为他挣了面子,看过来满脸笑意,目中竟有几分温柔,似乎全然不知道他在一群泼辣美艳的波斯舞姬身边时,是她的新婚之夜。
      他走近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我知在南海地界你有诗名,不想容貌也如此出众。”
      阿罗温文地退后一步,施礼,离去。
      她终于定下心来。虽然原本不过是宋之问用来向人炫耀的摆设,然而只要得到宋之问的庇护,在宋府便有了立足之地。

      三日后夜深,彤云欢喜地跑进来道:“恭喜姨娘了!”
      阿罗转过头:“这么晚了,老爷又宴请宾客吗?”
      “请姨娘速速妆扮,老爷快来了。”
      阿罗听懂了是什么意思,不动声色道:“彤云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易么?”
      彤云未料她忽然提起那事,这几日刚热起了心,现在又冷了脸:“记得。”
      阿罗笑着牵她的手:“姐姐,你不要疑心。按我的话做,老爷一定会娶你做姨娘。”她俯到彤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彤云两颊红涨,再盯着阿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彤云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越罗不会长久是这里的人。”小丫头一脸严肃地说。
      彤云怪道:“难道还有什么出路,比宋府更好?”
      “彤云姐姐,你一定没有好好看过外面吧。”阿罗托腮认真地看着这个困囿在宋府勾心斗角之中的女孩子,”梅香说,你八岁就是这里的丫环了。外面虽然比不上这里锦衣玉食,但我喜欢。”
      “谁说我没看过?长安街道上又脏又臭,风来屎气多,有什么乐趣?”
      “捏面人,糖葫芦,杂耍,卖艺,好玩的可多了。以前我还去过西市,胡人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儿。”
      “那些东西,宋府也有。”
      “但有样东西,宋府一定没有。”女孩的微笑像山间的清风一样,“你有没有试过,在大海里游泳?有没有试过,在春山上放风筝?有没有试过,飞在天上,让风从指缝间流过去?有没有试过,纵马平原看斜阳,想爱谁就爱谁?”
      “……”
      “那种东西,就叫做自由。”
      彤云轻轻摇头:“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向来不是归我们女人所有的,有什么用。”
      阿罗认真地说:“如果天下有个女子想要且能要,那一定就是我。”
      彤云不解,但看阿罗的目光隐隐有了些钦佩之意。
      “我爹娘兄长皆在。这宋府我随时可以出去,却不能带累了家人。”阿罗珍重地拉住彤云双手,“彤云姐姐,我不跟你争。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请不要把这看作是我利用你。你帮过我,日后我都会记在心里。”
      “原来如此。”彤云高傲地一昂头,“我们各取所需,两不相妨,这也不错。但你果真有十足的把握?”
      阿罗明眸灼灼:“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自己么?”彤云是一有机会便不会放手的硬性子,就算阿罗不十分帮衬着,她自己也会卯足了劲争取。
      “等我走之后,就看你自己的了。”阿罗松开了她的手,像一个妹妹在托付姐姐,“一会你在隔间候着,等我叫你。”

      是夜,那个男人来了。阿罗盛装华服,腼腆相迎。
      初时清饮小酌,说了些诗话趣谈,宋之问十分高兴:“可人儿,我真当早些来看你。”一面吹了灯,伸手来揽她的腰肢。美人轻滑如油,一闪捞空。他黑暗中只觉背上一麻,悄没声儿扑倒了。阿罗努力地架住他放到床上,轻唤:“彤云姐姐!”
      一裘红衣出现在半室月光中。
      阿罗手里抓了点粉状物,自宋之问鼻中吹入。这是云南巫师合的媚药,她当日懵懂不知,只觉得好玩,悄悄给留下了两大包压在箱底。据说一丁点就能叫人□□,这么多横竖用不完。
      彤云坐到床边,凝视着床上那个男人。阿罗慢慢走到隐蔽处,纤手一扬,一道寒光隐入袖中。晕穴不再被制,那人轻咳一声苏醒。彤云俯身吻上去。
      不再听身后悉悉索索的宽衣解带之声和呻吟叫喊,她抽身离去。

      奶娘已经睡下了,忽见阿罗梨花带雨地奔进来,喊道:“奶娘——”
      奶娘的身子还是胖胖的软软的,跟小时候摸的一样舒服温暖。奶娘惊愕地搂着她:“小姐,谁欺负你?”
      她呜呜地只是哭:“奶娘,我好想家……好想娘啊……”
      奶娘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那发丝细细柔柔的,心里也是一酸:“阿罗,你哭罢。奶娘知道你难受得很,你哭罢……”
      阿罗埋在奶娘怀里呜呜地哭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狠狠地去擦脸上斑驳的泪:“奶娘,我不可以再哭了。我是娘的女儿,我说过,阿罗不会给她丢脸。我要过得好好儿的!”
      奶娘见她这样,胸中也是一震:“好孩子——你要好好儿的——家里都盼着你好,奶娘也一样。”
      “奶娘,我今晚就睡这里了。”
      “那敢情好,你跟奶娘一块睡。”
      奶娘为她掖好被子。小丫头抓着被头,睡眼惺松地说:“奶娘,我好累……”
      奶娘拍拍她的手:“乖,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真的。人生有很多事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噩梦。

      长安四年(704年),甲辰,李隆基封临淄郡王。八月,女皇病卧长生殿。十月二十二日,封秋官侍郎张柬之为同平章事。十一月初五,封张柬之为守凤阁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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