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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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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正燮开始每日都去静聆阁。自第一日后,他的魂就被那位尚未谋面,却身姿妙曼得如洛神出水的人牵引着。即使他曾经以为,再无人可以那样吸引他的视线了。然而每天的情形与第一日别无二致,苏冉为他吹奏三支曲子,而后送客,不与他见面,也不与他交谈。
那苏冉究竟是什么人?
凌正燮的好奇心越发地浓了。在静聆阁,他总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那是午夜梦回时才有的感觉,让他觉得欣慰又害怕。他需要见见苏冉,借此来点燃或是扑灭心中那点犹豫的希望。
第四日,凌正燮带去了一把琴。
幼时喜欢舞枪弄棒,本是不爱琴瑟丝竹的。但自从见了那个人,听了那一手妙如天音的箫声,燮就开始发疯般地去学琴。为的,只是能与他和上一曲。手里这把琴,当年不知被他笨手笨脚地挑断了多少根琴弦,拙劣的琴声每每会惹来那人抿嘴轻轻一笑。然而谁能知道,当真的能和上一曲时,却已是分别之日。河边相送,唯一一次和曲,永久地成为了过往。夜深人静燮独自抚琴时总会闭上眼,想象着那人就在身边,立箫而吹,婉转五音随着手指的移动倾泻而出。
早已惘然。
听着那轻轻的脚步声和衣摆扫着地板的沙沙声近了,凌正燮凝神静气,拨动了琴弦。
《阳关三叠》,离人之曲,最后一刻的相聚,谁人能够不依依惜别。八年前临别时的和曲,今日奏来,仍是心绪纷乱,感慨万千。
一缕箫声缓缓加入,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今日便是当年,一墙之隔的人便是故人。
曲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传来。
凌正燮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今日他必须见到苏冉,不论他愿不愿意。刚才那一曲,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顾礼节地冲进隔壁的屋子,在看到屋中人的同时,燮几乎惊呆在原地。
素白的衣,素白的脸,泻墨流泉似的发斜斜地披在肩上,一对温润如水,深邃如潭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自己。若非他手里那支碧玉雕成的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水墨画轴里走出来的一样。
竟是……与梦中相差无几的模样。
是他!真的是他!
凌正燮觉得心里很乱,压抑了八年的思念如岩浆般快要喷薄而出,很热,烧得心很痛。从未想过再见与离别竟是一样的难耐。曾经设想过千百次的重逢,曾经遗忘了千百次的梦境,在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太大的喜悦和震惊让身体不受抑制地颤抖着。很多想说的话,到最后却只有两个字滑出唇边,那是,一句久违的呼唤:
“倏然……”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阁下错认,在下苏冉,并非倏然。”
笑容很温和,话语很温柔,眼中却是一片清冷,淡淡地看不出一丝感情波动的痕迹。
不是吗?真的不是吗?
也许吧……倏然不会有那么淡漠的眼神,倏然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面对自己。
希望在瞬间变成无底的绝望,就像无数次在梦中以为能够抓住他了,却在下一刻惊醒,只有黑暗和孤寂环绕在身边。
“阁下?”
“抱歉……苏公子实在太像我的一位故人……冒犯了。”
“不敢,苏冉这些天有微恙在身,不便见客,倒是怠慢阁下了。”苏冉依然微笑着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失礼的是苏冉。——见过宁安王爷。”
燮一惊。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苏冉似乎看出他的惊异,微微笑了笑:“那日王爷来淮阳,知府大人好大排场去迎,整个淮阳府无人不知有大人物出行呢。”
“那……你怎知是本……是我。”
苏冉再一笑:“但凡有一人得知,即可遍传天下,只是多少会有添油加醋罢了。幸好淮阳不大,传到苏冉这里时,还不致失实。”
凌正燮还他一个苦笑:“要是我说身份累人,只怕会惹苏公子笑话吧。凌正燮数次来烦扰公子,不过那日在江上听闻公子箫声,的确是惊为天人,仰慕以极才频频前来,给公子添麻烦了。”
“王爷何出此言。”苏冉垂眉依旧微笑着,“苏冉不过一介卑微乐师,全是仰仗着王爷此等贵人聊以生活。王爷这般自谦,倒叫苏冉如何自处?”
凌正燮听出他话语中貌似恭敬的疏离,想起第一次来时正有人在门口纠缠。他是把自己和那些人划为同类了吧。也难怪,他不愿见人,自己却无礼地闯进来……
“刚才是我冒犯了,实属一时冲动,苏公子切勿怪我。”
说完又后悔了,苏冉要再还个软钉子回来,又如何是好?
苏冉却没再让他难堪,只轻轻地叹了声:“王爷无须道歉,有些故人……是难以忘记的。”
凌正燮心一动,正想说什么,服侍苏冉的那名少女来报,说是官府差人来找。
官府?凌正燮和苏冉对视了一眼,又无言地撇开视线。
“阁下有事,苏冉不便打搅。若是阁下愿再来,静聆阁随时恭候大驾。紫苏,送客吧。”
凌正燮有生以来第一次埋怨公事来得不是时候,却又是无可奈何。身在高位,从小就被教育该担的责任,该尽的本分是一点不能推脱的。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随着紫苏出去,在门口,又似想起什么转身回来,对着苏冉说:“明日戌时,我在城南醉月水榭等你。”
苏冉淡淡地还了礼,垂下的长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多谢阁下相邀,苏冉一定准时赴约。”
“出了什么事?”回到淮阳府衙,凌正燮又恢复成了严厉的宁安王爷,一脸肃穆地过问知府与叶阑。刚才确实是扫了他的兴,言语中多少有点不快。虽说来江南是为公事,自己也的确不是因私废公的人,但若是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叫他回来,再开通的人也难免生气。
知府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上前报告着:“是这样,在前些日子被杀的王员外家中找到一本旧帐簿,里面有好些名字和两年中‘白衣魅影’案子里死者相符,下官们斗胆。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些线索。”
“是吗?”燮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叶捕头,你看呢?”
“知府大人说得有理,这本帐簿中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进出款项十分异常,而且除了被杀的王员外,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本王听说王员外被杀的当晚正娶进第七房侧室,应该不是个十分勤勉的人吧。”
“自然不是,他四个儿子已成年,手下又有十数个管家帐房,早不太过问生意上的事了。”
“叶捕头心中有底了?”
叶阑习惯般低下头:“请王爷再给叶阑两日,让叶阑理出些许头绪来。”
醉月水榭是淮阳最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江水引入楼中,顺着楼势绕成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层层叠叠间愈见精巧。稍开阔的中心,种满一池青莲,暮春初夏之际,正是颤悠悠地含苞欲放。淡淡的芬芳卷着廊下半垂的薄纱,混了空中的酒香,飘飘渺渺的,当真是醉月更醉人。
凌正燮要的是楼里景致最好的一处,举目间,半是莲池半是江月。那人还未来,一桌精细的小菜静静地候着。燮斜靠在朱漆柱子上闲闲地把玩着杯子,月光下,白玉的杯子泛着柔润的光,像极了那个温润的人。燮忽地有种奇怪的心情,想期盼,却又怕着期盼之后有失望。他说过他会准时赴约。本该信他。可当年,也有一个人说过他会回来,却是让自己苦等八年,依旧不见。
倏然啊,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戌时刚过,那人顶着一身月光来了。依然是白衣飘摇,墨发披肩,轻盈优雅的步子,嘴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目光却是冷澈而清明的。
燮心头一喜,赶紧站起来:“苏公子,你来了。”
对方略略地还了礼:“苏冉来赴王爷的约。”
月明,风清,美酒,佳人。
如此的夜晚,再加一曲音色绝伦的箫,简直是人生在世的一大乐趣。
江南的风是暖的,空气是柔的,就连北方的酒到了江南,也能变柔和许多。
浅浅半盏竹叶青,飞红了苏冉原本苍白的脸颊,好像牛乳里揉碎了几瓣桃花,淡淡的粉薄薄地渲染开来,隐隐竟凭添了三分妩媚。苏冉低敛着眉目,整个心思都注在唇边的那支箫上,白皙的手指缓缓移动,咿咿呀呀的宫商之音凌空而出。那神态动作,又一次与记忆相叠。凌正燮不知不觉看得痴了。
真的,很美。
凌正燮不是没见过美人。苏冉的容貌,仔细计较起来不过中上之姿。只是京师浮华之地,珠翠环绕的艳,矫揉造作的态,看多了只叫人觉得庸俗,更何况那些明里暗里的纷争纠葛,不但男人有份,女子亦不能幸免。因此,以凌正燮宁安郡王的地位,掌着刑吏二部的职务,又是簪缨世家,皇亲国戚的身份,年过弱冠,府中竟无一妻一妾。任着满京官员多方钻营,也没法说服他娶走谁家女儿。
而眼前一袭简单普通不过的素白衣衫,却深深吸引了他的视线。清水芙蓉,自然天成,与身后那片莲池,头顶那轮月华仿佛融为一体。人映着景,景衬着人,若是能裁下,便是一幅优美的画,一幅绝世的画。
一曲终,苏冉挑起睫,从从容容对上凌正燮的眼,没有一丝掩饰,幽暗的瞳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微微笑了:“苏冉真的很像王爷的故人?”
燮惊觉自己刚才的失神,一瞬间红了脸,轻轻点点头。这表情若是被其他人看到,眼珠定会跳出眼眶。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啊?燮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仔细地回想,竭力挑出合适的词句。“嗯,他……清秀、温和、优雅,老是微微笑着,吹一手好箫。但是,他的眼睛,没你这么……这么……深,他的眼睛很清澈,透明得好像能望到底。”
苏冉弯了弯好看的嘴角:“王爷差了,一分年纪一分世故,孩子长大,是必定要变的。王爷的那位故人到了今日,恐怕也不如王爷记忆中那样单纯了吧。”
“是吗?”凌正燮不觉苏冉这话中微微的刺耳,只淡淡苦笑一下,“或许吧,只是我无法再去证实了。他……不在人世了也说不定……”这么多年了,依旧不愿相信当时的噩耗,总是反复对自己说着,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明明答应过,会回来再为我吹一曲……他,明明答应过……”不想再管什么矜持和坚强,燮把脸埋进臂弯,哽咽着,“明明……答应我的……”
苏冉望着他,无言地叹了一声,举起箫抵到唇边。清空雅静,万物无声,天地间,仿佛只有那支箫,低低地,静静地吹着。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凌正燮沉沉地想。只是,不可能了。
苏冉回到静聆阁已是午夜,紫苏早已睡下了。他轻轻上楼,掌上灯,却对暗处的角落说着:“既来了,坐着等我便是,躲在那地方干什么?”
人影从角落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坐下:“傍晚时来看你,却不在。紫苏那丫头说你身体又差了几分,我不放心,就再来一次了。”
“紫苏总有操不完的心。”苏冉也坐了下来,“我没事,不过是前些天多吹了些风。”
“也等来了你要等的人吧?”
“是。”
“难道没被他感动?”
“感动了。”苏冉苦笑了一下,“差点就心软了。”
对方看好戏似地望着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干脆放弃吧。”
“怎么可能?”苏冉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眼神霎时间变得冰寒,“只差一步而已,我不会在这时候放弃的。”
“我知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可是决不会失手的‘白衣魅影’啊。”
苏冉瞟了他一眼,翻身跃出了窗子,在夜色中转瞬即逝。
“哎呀……明天那位王爷又得忙碌一阵了呀。”
十分慵懒的声音,用十分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