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蔷薇记 ...

  •   仇歌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却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了。

      那时她细瘦矮小皮肤暗黄,这时却已是纤长白皙只是依旧是细瘦。

      她自然是不记得我的,因为那时我看见她住在一个破筒子楼里,正挨着一个女人的打。

      我来的时候,班级里已是闹成一锅粥了,前后左右聊得热火朝天,只有一个显得极其突兀,坐在教室的中排临着窗。我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那个空位置,她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的支着头看着窗外。

      顺着她的视线是校园里那棵繁茂的白杨,高大沉稳足足有三层楼高,风一吹就翻起白色的浪潮,风一停就回复墨绿的海洋,几只杂色的鸽子扑凌凌地划过去。

      她一直看着,看着白杨,看着鸽子,看着有云的天空,只是好像眼睛里又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这是我高中的第一天,仇歌坐在我的左边。

      我就这样自以为是的以为闯入了仇歌逼仄的世界,以她不再满面冷漠的沉默或是单蹦的回答而沾沾自喜。

      我告诉她我叫苏咏远,她听完后愣了愣然后笑了。

      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我怕一叫,你就没了。”

      “我又不是鸟,怎么会一叫就没了?”

      “因为你叫苏咏远啊,我怕叫着叫着你就不永远了。”

      她又转过头看着窗外,还是那棵白桦,以亘古不变的姿势回答她以沉默。

      她总是穿着T恤亚麻类的衣服,嶙峋的锁骨突兀着,像是一枝桀桀的蔷薇。她兀自地开着,不介意你忽略掉,甚至是希望你永远不要发现,然后默默的以刺防卫莫须有的伤害。这是我不懂的自甘凋零。

      有的时候,我会给她讲些小笑话,这些别人不笑的笑话她常常笑得很开心。

      “有一只北极熊坐在冰上,他很孤独就拔起了毛。一根,两根,直到一根不剩,然后大喊一声……”

      仇歌望着我,“他喊了什么?”

      我憋笑地说“他喊,好冷啊!”

      然后仇歌就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肩膀一耸一耸地,一边笑一边喃喃“他……他居然自己拔光了毛……没有了毛……呵呵……当然冷了……呵呵”

      我看着仇歌却笑不出来,她笑着,病态的笑着,疯狂的,剧烈的,无力的,手足无措的。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只是觉得她好像要把生命都抖落干净,把所有的笑全部撕裂开来,仿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笑,再也不能笑一样。

      我说“仇歌,你别笑了,好吓人。”

      她趴在桌子上,似乎耗尽了全力,她的肩膀依旧抽搐着。

      许久,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的眼睛出奇的迷茫,黑黑的,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她直直的看着前面,低喃着“他是傻子,怎么可以拔光自己的毛,多冷多疼,就好像蔷薇失了刺,是要死掉的。”

      然后,她静静地低下了头,白色的纸上画着一个少年,他蜷缩着闭着眼睛,纤长的手臂伸展着抱住了自己的头。

      我想,仇歌是快乐的,她藏了一样东西在世界深处,我不知道,所以人都不知道,然后她会在某个时候怯怯的笑出声,怀抱着秘密走向她不可预知的生命尽头。

      而我,永远,永远,作为一个看客,存在于她逼仄而无垠的世界。或者,其实从未存在过,仇歌,我说的对吗?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在这全年阴云的小镇,剧烈的夺目的阳光如同泼下来的色彩浓稠而决绝的倾泻下来,仇歌在那里仰起头,眯起眼,她的侧脸在阳光下隐隐现出金色的边缘,透明的、卑微的、疼痛的。

      我看见她转过头,短短的头发在风中飞扬,骨骼包在宽大的校服里被风烙刻出嶙峋的模样,然后她笑了,一瞬间撕裂了我的心房。

      这阳光刺眼,我闭上仍觉得疼痛。我蓦地想起仇歌曾讲的一个小故事:

      “曾经有一个巧匠非常疼爱他的女儿,他担心女儿会受伤便不允许她出门半步。女孩儿日复一日的守在那个店里,精致美丽如同一个瓷娃娃。一天,一个小男孩透过橱窗的玻璃看到了女孩儿,欢喜的看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孩儿长大了,功成名就回到了这个小村庄。那天女孩儿还是坐在店里,看见男孩儿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臂步入教堂。在他们经过橱窗的时候女孩儿艰难的伸出了手臂,电光火石的瞬间男孩儿看见了她,看见了这个砂偶跌落柜架,碎了。纷纷扬扬的碎砂缭乱成风。

      女孩儿想:爸爸告诉我不要动,可是我动了,于是我碎了。”

      仇歌站在阳光里,可以笑,可以动,我想这样真好,起码她不会碎掉。

      一个人的一生注定是片段拼凑的,于是支离破碎,每个碎片里都有一个人,或欢颜,或愁肠,无论你记得或是不记得,他曾经存在过,以不同于你的方式,无论你赞成或不赞成。

      而分离是片段的起始和终结。

      我想仇歌的头发是长不长的,永远短的像个男生,我曾想过她的头发什么时候会长,又是为谁留长了头发,我只知道这个人永远不会是我。

      苏咏远,果然安在我身上的期限都是永远,我自嘲道。

      不乏阴云的小镇迎来了夏至第一场暴雨,没有闪电雷鸣,只有流不尽的雨水和无休止的风。

      窗子开着,噼啪作响溅起来的雨水打在仇歌的本子上,她没有关掉窗子只是擦干雨水,缓慢的,温柔的。

      直到放学雨还是没有停,仇歌披上外套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叫住她,没有说话,她看着寥落的校门,保持沉默。

      “仇歌,再见”

      她转过身,怔怔地看着我。我走过去轻轻盖住她的眼睛,凉凉地,我拥住了仇歌。她嶙峋的骨骼咯的我生疼,有什么从我的眼角不可遏止的流出,它触到仇歌的肩膀,她烫着般颤抖了一下。

      外面,暴雨哗哗地响,这空洞的寂寥里我听见仇歌似有似无的叹息。她静静地推开我,转过身。

      “我的母亲到死都没有抱过我,她说我骨头咯人,克亲的糟践命。”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苏,谢谢你”

      我远远的打着伞,看着暴雨不留余地的瞬间将她打湿,雨水沿着她瘦削的脸颊滑下来,如注。

      嶙峋的蔷薇,嶙峋的伤口,嶙峋的遍布的刺,我不知道她刺伤的到底是别人,还是她自己。我永远不知道。

      我转过身,走向雾蒙蒙的雨水深处,相反的不可触及的道路,仇歌,我们怕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我听见自己生命里某个地方碎裂了,它划伤了我,痛的我刻骨铭心,可是我舍不得把它剥离开我的身体,于是我温柔的把它包了起来,等待它破茧成蝶的那一天,尽管我知道,那一天我必然会痛得生不如死。

      十年很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我做了警察,这个无数小学生崇拜的光荣职务并未获得我的丁点兴趣,我既不能捉坏蛋,又不会破案。是的,我只是个狱警罢了,日复一日看守这个冰冷与罪恶交织的堡垒,不得放逐。

      我走过了很多条路,看见了很多人,有慈悲的,有狰狞的,有怯懦的,有疯狂的,很多很多,这丑态这悔过。

      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奈何桥上的孟婆,因为看过了太多的痴男怨女,爱恨纠缠而冷漠,而麻木,我手里端了一碗一碗孟婆汤,送走一个又一个走向黄泉路,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有来生。

      我觉得自己老了,母亲就更老了,这个独自把我拉扯大的女人,也许是我唯一需要偿还的人了。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冷血的人了,许是看多了生死吧,我想。平淡的沿着世俗既定的轨道,悲喜也都既定了。

      无聊的日子里看天是我唯一的业余消遣。监狱的天空并不如平常人所想的那样阴郁灰沉,反而出奇的蓝,是很清透的那种蓝。这个习惯的唯一性在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就打破了。

      这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很安静,她的脸上我看不出伤痛,悔恨,畏惧。许多许多描述将死之人的词汇对于她来说都是不适用的,因为她面无表情。她只是会坐在那间冰冷的屋子里侧头看天,不可撼动的钢铁把天空割成条状,缓慢的云,静止的地,看见她就会觉得孤独,而这种孤独介存于一种空洞之中,你触不到,你只是感觉出距离是一条悬崖,她在那头,云淡风轻的沉默。

      这个女人有一头长发,隐隐有一种自然的栗色,柔软的遮住她的面孔。很难想像这个女人会杀人,而且是杀了自己的恋人。我想这种爱是我不能理解的,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动画片:母螳螂和公螳螂相爱,洞房的晚上母螳螂却吃了自己深爱的公螳螂。每每想到此一种恐惧与呕吐感便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迅速掉转头走出了监狱。

      我大呼了一口气,再一次仰起头看了看这片我头顶了27年的天空,我默然感觉这个女人要比我更适合看这片天空,因为我看的是天空,她看的却不是,我笃定的认为。

      这种好奇感与迷茫感很快就要消失了,因为这个女人就要不在了。我感到既释然又有一种不甘愿,没有缘由的。

      那天我莫名的发了烧请了病假。

      迷糊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我抬起起身子透过厨房门的一点缝隙看见有淡淡的阳光滑进来,像是细碎的流砂,我伸出手指,阳光却没有透过来,我恍惚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也有过这样一个人,但是那个时候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刺得我生疼。

      就像注定了一样,我走到笼罩着那个女人的天空、那个女人踩过的静止的地面,找到关于那个女人最后的片段,看到那个女人的照片,然后在它的旁边看到这样两个字——仇歌。

      我恍然觉得这个世界太过离奇,光怪陆离,我所触到的,我所记忆的,我所爱过的,都是一场梦魇。我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了,她堵得紧紧的,我无法呼吸。她想冲破我,冲破我的身体,我空洞的眼眶有什么不可遏制的汩汩涌出,我捂住胸口竭尽全力拥住她,这关乎她存在的最后一点点记忆,仇歌。

      世界倒退不止,流出的泪水倒回了眼眶,撕裂的伤口再一次愈合,喷溅的鲜血狰狞着后退,然后我听到了枪声,剧烈的,颤抖的,令我恐惧呕吐的声音,刹那间撕裂了晚暮的阳光,仇歌,请你看看我,再看我最后一眼。

      她嶙峋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她瘦削的脸庞有血液黯然蔓延,那声叹息啊,那双我不敢看的眼睛啊,那头不是为我而留的长发啊,那个到死也不肯唤我咏远的女子啊,那种我不敢目睹的死亡的占有啊,到底为什么要动呢,明知道结局是粉身碎骨?

      我突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从苔藓,匍匐在她的脚下,而她是一株蔷薇,带着满身的刺兀自的开着兀自的疼痛,然后她爱上了另一株蔷薇,他们纠缠着攀援,彼此刺伤,一方不死这折磨就不止,直到她榨干了他的血肉也榨干了自己的血肉,她拔光了他的刺也拔光了自己的刺,在剧烈的阳光下骤然枯萎,最后,暴裂成砂。

      她突兀的存在于我的一整个世界,我固执的看着她潮湿黑暗的美丽,然后心甘情愿的沉沦,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抱住了她,受了伤。

      那个时候,我所保存的她的碎片缓慢的汲取我的养料,等待着今天破茧、成蝶、然后不遗余力的破碎、消亡,挣脱出我的世界,可惜她失败了,她低估了我,我在最后一刻还是拼尽全力留下了她燃烧过后的余烬,我把它们吞咽掉变成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存在于我的血肉,尽管我被刺伤,且鲜血淋漓。

      这是她存在过的证据,我唯一不允许她的事就是抹去。

      她希望自己是短暂的,可我希望她是永远的。

      仇歌,这嶙峋的伤痕,是你给我的记忆。

      我把所有的轰轰烈烈都给了仇歌,我爱了她,但是我娶了妻,这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完全符合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她没有仇歌深藏的我猜不透的过往,也没有仇歌满身伤痕却赖以为生的刺,更没有仇歌缓慢流淌却灼烫的血液,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来拥抱与仇歌相似的任何人,那种嶙峋骨骼所烙刻下的刻骨铭心我已再难承受,可我仍然深深眷恋自己曾经拥抱住仇歌的所有生命,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模样,我不曾后悔。

      我圆满了母亲的晚年,儿孙绕膝,这怕是她最美好的记忆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安心的不再只作为一个看客,而是心甘情愿的走上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如果可以有来世,只作一从苔藓,匍匐在蔷薇的脚下。

      起码我不是向日葵,我了解蔷薇的阴暗与潮湿,并且愿意拥住她,即便榨干自己最后一滴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