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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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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最近变得有点忙,她“消失”的时间延长了亦频繁了,有时候整个星期都不在,有时候回来了两三天就又出去了。这段日子,“接管”我的是一位姓秦的阿姨,三十出头,她让我唤她月姨。月姨并非保姆,她有自己的工作,是一名银行职员,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朝九晚五上班族。我不知道她与母亲是什么关系,但就如其他叔叔一样,她十分尊敬我母亲,连带也很亲切地待我。所谓的亲切,月姨就是当我闺女般疼爱,而不像其他叔叔,“亲切”等于“加强训练”。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依旧如常。我仍是个普通的初中生,只除了我懂一些拳脚功夫、枪法以及空手道而已。
我跟靳洛的关系有所好转,原因并非靳大公子终于放弃他所谓的追求行动,而是我已厌倦这种天天斗嘴、大眼瞪小眼的无聊日子。莎莎说这叫妥协,但我坚决否认。我只是厌倦,不是妥协。
但我的否认并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认同,因为他们都一致认为靳洛终于“把”上我了。理所当然的,我成为全校女生的公敌。当然,莎莎除外。
“放学一起回家?”原来曹操不仅一说就到,连想一想都会出现。瞧,靳洛那自诩貌比潘安的大头又伸了过来。
“你并不顺路。”
“别那么冷血。既然大家都公认我俩在一起了,哪有男朋友不送女朋友回家的?”靳洛一手提起我刚收拾好的书包,也不征求我的同意,就举步走出教室门口。
“那是他们以及你以为的,我并没有承认。”我无奈只得跟上他,被迫“一起回家”。皇煌中学是一所校风保守的传统重点中学,重视升学率的师长们不会容许早恋风潮的蔓延,所以靳洛与我,就成为近来校园中的风云人物以及“英雄”——“资优生与学生会干部冲破障碍共坠爱河”是某校内小报的头条。走到哪里都会遭受众人的注目礼,而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对待,这样的不平凡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更讨厌靳洛的自把自为。
“但你默认了。”
我,默认?他竟是这么认为的?我诧异的抬头望着靳洛,看到他坚毅的眼神。原来变了的人不只我,还有他,过去的阳光外表被他撕破了,而露出蛮横固执的内在。我真怀疑,他是否视我为玩具,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我无言以对,只好继续沉默。斜阳在我们背后,拖出长长的影子。陌生的人与陌生的影子,尽管陪在我身旁,却驱走不了我的孤独感。这是为什么呢?我轻叹一口气。
“你真得那么讨厌我?”忽然,靳洛以从来没有过的苍凉语气对我说。
我愕然停步,抬头望尽他眼眸深处,坚毅不见了,却竟然找到一丝受伤的忧郁。太突然了,我只能呆呆地凝望着他。
靳洛弯下颀长的身躯,蜻蜓点水般在我额头吻了一下。
天地像忽然间变了色,似乎时间静止了,马路的车辆也都静止不动。
我下意识的举手盖住被侵犯的额头,轻轻地,抹去那痕迹。然后我发现靳洛眼里的那一点悲伤迅速扩散到整个脸部。我似乎做了错事,毫无理由地,我心里泛起难言的后悔之感。
而靳洛,在我尚不懂用言语表达些什么前,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什么都没说,把书包塞回我手中,扭头就走。他的背影在夕阳映照下,显得非常寂寞。他那一抹笑容,像一根尖刺,扎得我心口疼痛得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反应,我的感受,一切都出乎我意料之外。非常善于掩饰情绪的靳洛竟然卸下伪装,露出他脆弱易受伤的一面,而我,竟然为他的脆弱而伤感、心痛。更意外的是,令他受伤的似乎就是我。
我那只有十四年的人生经验难以对这些复杂情况做出任何解释。脑袋糊成一团,心却在隐隐作痛,手中的书包变得千斤般沉重,脚亦沉重得连迈出一步的力气也欠奉。
“心心,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上楼回家?”母亲熟悉的柔美声音传到耳边,我一下子从无尽的混乱中清醒过来。一转身,才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原来,我已站在住宅小区的大门前。
母亲手里拖着一个拉箱,风尘仆仆,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脸上有掩不住的疲累。
“妈妈,这几天你去了哪里?”这是我第一次问起母亲的行踪。我的心太乱,脑袋一片空白,我需要一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靳洛留给我太多的震撼,我不想也无力承受,所以只得选择最次的方式——逃避。
“日本。可能过几天还得再去一次。心心,妈妈最近比较忙,你得学会照顾自己。”母亲并没有立即回答我,一直到进了家门,才这么说。
曾有人说,不好的事总是一起发生。母亲的话中有话,让我更加烦恼。然而,避不开,挡不过,母亲一定是看见刚才那一幕才这么语重心长地说。
“月姨好。哇,晚上吃我最喜欢的紫苏鲈鱼哦!”我走进厨房,看见月姨正在忙着做饭。为了不阻碍她,我又回到客厅,看见母亲端坐沙发内,皱着眉头,好像正在思索一些难题。
母亲很美,承继自良好的基因,所以我也是一名美女。这大概就是靳洛看上我的原因吧。如此美丽的母亲,为什么会孤寡将近十五年呢?如果父亲已然仙去,母亲为什么不改嫁呢?即使母亲因为我而愿意守寡一辈子,又为何没有人来追求母亲呢?以上的问题,一直存在我脑海里,但我没有问,也不敢问。
“妈妈,刚才的那个男孩叫做靳洛,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坐到母亲身旁,主动招供。所谓坦白从宽,我期望能得到这种优待。
“心心,你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你比许多比你还大的孩子成熟,所以母亲相信你能将类似的事件处理得很好。但母亲有点担心,因为你没有我所期望的坚强。”母亲略显忧心地看着我,伸手帮我将有点乱的刘海理顺,拨到一边。
“妈妈,你坚强吗?”我好奇疑问,竟使母亲浑身一颤,呆了一呆。
“妈妈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是的,妈妈不够坚强,所以寄希望于你。”母亲凝视着我,眼里居然浮现一丝绝望,“妈妈曾经以为自己很坚强,所以你爸爸走后,我一直都没有哭过。直到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如意的事,令妈妈一直努力构建的事业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不够坚强,心始终太软,一直没有作出那个决定,才致使今天的困窘局面。”
母亲似乎在自言自语,她所说的一切,我都不懂,只知道,我的猜测好像对了。近来确实有些事情令母亲烦恼。现在看来,这些事似乎相当严重,严重到令母亲连自信心都丢失。
“嘭”的一声从厨房门口传来,然后我看见惊惶失措的月姨奔了过来,跪在母亲面前,完全不理她失手摔破的汤碗。
“不,盟主,千万不要作出那个决定。不要!我们宁愿跟他们拚了,都不要您牺牲自己!”月姨哭着哀求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月姨唤母亲作“盟主”,听起来像什么□□教派的称呼。我没有奇怪,因为我早就知道母亲的身份不简单,那些叔叔阿姨表现得都像是我母亲的下属。
母亲力保冷静,先看向好奇的我,才对月姨说:“总会有人牺牲的,不是我,就是其他人。你放心,我尚未作任何决定,或者,他能够赶回来。今晚你不用留在这,把东西收拾一下,回家吧。别忘记你家中还有儿子与丈夫。”
月姨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乱的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激动,小姐她——”
“她也长大了,有些事,总要让她知道的。小月,回去吧。”母亲将月姨扶起来,并递了张面纸巾给她。
月姨走后,母亲仍旧保持她惯有的平静,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她收拾好月姨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而我也乖乖的坐在饭桌旁等待母亲弄好晚餐。事实上,我的良好表现只为了一个目的:知道“我应该知道的事”。
“你父亲在你十个月大的时候过世了,死于一场谋划了三年的阴谋中,主事人是你的亲生叔叔,因为他想取代你父亲,成为‘极’的领袖。”母亲淡淡道出的开场白却彻底地令我震惊得无言以对。
“极”是一个□□组织,一个无人不晓、无人不闻之色变的地下集团。关于“极”,有许许多多的“据说”,据说它是东亚最大的□□组织,其盟主是堪与黑手党领袖分庭抗礼的地下教父;据说“极”从不涉足普通□□的日常事务,譬如贩毒、走私军火、经营赌场等,它唯一的业务是暗杀,也就是专门的杀手组织;据说“极”曾与日本山口组结盟,但山口组主人仅敢自称为老二;据说“极”的现任盟主姓赵,名希霆……
“妈,你是说赵希霆是我叔叔?”天啊,我竟然有一个这么恐怖的家世,那么我一直努力强调的平凡形象岂不付诸东流?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不平凡,难道我真如算命先生所说的“祸国殃民”?
“妈妈生于小康之家,你的公公婆婆都是最平凡的中学教师。十七岁那一年,命运却跟我开了个玩笑,一场车祸夺走爸妈的生命。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个人蹲在医院的太平间旁边的角落哭泣,然后就遇上了你爸,赵希烈,那时他已经是‘极’的盟主。”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知道答案。
母亲眼里迸发出迷人的光彩,似乎在回味当年的凄美邂逅。我猜想,母亲遇上父亲时,一定是非常动人的情景,母亲已三十八岁仍旧那么艳光四射,可以想象当年的母亲说不定是□□第一美女呢!而如果父亲恰好是英俊冷酷,那简直是太完美太经典的漫画般搭配了!沉迷漫画与言情小说的我,早已忘记身世巨变的震撼,开始编织起剧本情节。
“烈哥带走了我,并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女人,十七岁的我就这样成为盟主夫人。心心,你知道你血液中的叛逆天性来自于谁吗?”母亲像回到十七岁的少女时代,摘下高贵的面具,调皮的跟我玩起猜谜的游戏。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模样的母亲,但调皮的她非但魅力不减,还风采更甚,更加迷人。
“似乎不是我所以为的父亲。”
“是妈妈。妈妈从小就不安本分,只因为家教甚严,才敛藏起野性,但却一直梦想着去闯□□。爸妈的猝死改变了我的浮躁性格,却没有改变我的叛逆。烈哥的出现让我的梦想得以实现。所以我坚持不要呆在保护罩里当胸大无脑的花瓶,要跟他一同‘行走江湖’。他当时可是极力反对,说什么他的女人不可以抛头露面,但终于还是抵不过我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奈屈服,但只让我主持情报收集工作,那是最安全简单的任务,因为情报自有手下去采集,而根据情报作决策的又不是我。但我已满足,谁叫我一点工夫都不会呢?”
父亲非常疼母亲,母亲非常爱父亲,从母亲满足的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眼神中,我得出唯一的结论,也被这结论感动得差点流泪。这些年来,母亲并非孤独的,因为父亲一直住在她心里,她一直坚持着,凭的就是对父亲此生不渝的爱恋。
“‘极’是你爷爷赵以极创立的,但却是在烈哥手中壮大。烈哥力排众议,将原已经是中型传统□□的‘极’转变为专职杀手组织,不涉足任何派系争斗。这条路非常难走,因为是纯黑暗的操作,可是一旦成功,势力将迅速扩大。人人都怕死,那些□□头目更怕死,所以人人都不敢得罪‘极’,于是‘极’就成为最强的□□。”母亲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娓娓叙述着□□中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我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来感受这段深埋了十五年的记忆,看着母亲愈复平静的神态,我猝然一惊,此刻的我,再无编织故事的心情。因为,我察觉到,母亲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将所有她知道的——包括她与父亲的事、父亲的理念——传授于我,而唯一能让母亲如此焦急的原因,极可能是她已作了那个会让自己“牺牲”的决定。一种强烈的痛楚涌上我的心头,远比刚才靳洛所制造的伤痛更凶猛,痛得令我怀疑,自己会否因心痛而死去。
母亲没有发觉我欲泣的眼神,只是淡然的继续她的故事。母亲正以自己全部坚强支撑着大赌博之前的镇静,已经无心也无力去顾及我的感受。而我,就这样,默默听着,看着,悲痛着,直至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探入昏暗的厅堂,才心力交瘁地沉沉睡去。
梦里,父母相依相偎,出生入死的七年光景,再次重演,轰轰烈烈地交集着热恋、情仇、阴谋以及死亡。而眼泪,终于还是从我眼角滑落。
* * * * * * * * * *
母亲失踪了。午间醒来,我愕然面对一屋寂静。
与以往规律性的神秘消失不同,这一次母亲带走了所有属于她的衣物,她是,彻底远离了。母亲没有留下一封应有的告别信,也许她认为该说的昨晚已说完了,又或许她决定得过于仓促,来不及留下最后的告别。
月姨没有来,其他叔叔们也没有出现,而我认为,他们也不知道母亲已做出了那个决定,踏上未知的征程。
似乎我得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眼泪在梦中已流干,我所有的悲伤也随之而逝去。此刻的我,所有的感觉除了无助,还是无助。无助,并非害怕往后的生活无以维继,我手中有张信用卡副卡,而我相信母亲已在其中存入大笔的生活费。无助,只因为我无法猜测自己的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模样,因为,我已从最平凡的初中生一夜间变成最不平凡的女版哈姆雷特。
“你站在大门口干嘛?进来啊!还有,现在这时候你应该在学校而不是逗留在家啊!优等生也逃课?”尖酸刻薄的大嗓门只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萧晓澈不耐烦的一把将我扯入他家里。迷惘的我下意识的想要寻求一个庇护所,就这样迷糊间走到对门。现在,我与他一样,成为被母亲“抛弃”的孤儿,只是,我母亲比他母亲有良心多了,而且出走的理由也正当得多。
“喂,你别一看见我就哭啊!我没有那么恐怖吧!”我以为自己的眼泪已流干,然而,一见到萧晓澈这个不怎么安全的避风塘,泪意一涌而上,汹涌澎湃的夺眶而出。而他,则立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
萧晓澈找遍他家徒四壁的家,也找不到一张面纸,只好拿了件还算干净的白衬衣给我权当泪巾。遗憾的事,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无奈之下,他伸手将我搂入怀里,紧紧抱住我,试图给我一点安全感。
“我妈妈走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泪水稍息,完全放松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哽咽地说。
萧晓澈闻言,浑身一颤,双手收紧,却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很久,她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言:“你还有我。”
“我还有你?”我惊呆了,挣扎出他怀抱,抬头望着他。刹那间,我发觉萧晓澈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暴躁的“坏邻居”,此刻的他,用无比认真又坚定的眼神凝望着我,简简单单的四字词语却仿若一个誓言,一个它会用生命去实现的誓言。难道,这才是萧晓澈的真面目?过去的暴躁只是他的保护色?莫名其妙的明悟让我很想了解他,因为,我需要他的肩膀。
萧晓澈点了点头,低头在我苍白的唇上吻了一下。而我,竟没有像处理靳洛的吻一样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因为,我觉得这一个吻蕴含着一个誓言,一个改变我一生的承诺。
这一年,我十四岁;而萧晓澈,尚未到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