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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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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问师父:刺客能有情吗?
师父斥责说:刺客只能对剑有情。
对师父也不能吗?我追问。
不能。
深沉的眸子里分明有流光划过,冷漠的薄唇却折出无限冰凉。
后来我问郑国的公子郑疏染。
他笑意盎然:姒儿只能对我有情。
那时候,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即使我已嫁了他做郑夫人。
祭食节那天,我和桑玄站在湖心的桥上看荷花,桑玄是郑疏染的一位侍妾,在我嫁他之前,他已经有三位侧室了。
桑玄打扮的十分华丽,绣了锦鸟的百褶裙,嵌了夜明珠的金簪,熏了茗汀的乌发长辫,手腕上更是戴了封妾那日赐的玉镯,玉镯里藏着一只血燕,白里透红,冷艳异常。
我刻意将目光流转在她的镯子上,桑玄娇媚的面容已难掩一丝得意。比起她来,我一身宽大的素白袍子是完全没了风头,可这不合身的衣袍偏偏让桑玄得意的表情难以控制的僵住,只因这衣襟口绣着两个小字:翎炎。
翎炎是郑疏染降生之时郑王亲赐的小字。
桑玄神色一冷:“夫人可知为何郑王宫里,栽的都是白渠?”
看她有所保留的模样显然是知道这深宫的秘辛,然而我只故作茫态,身子微微向白渠倾去,轻道一声:“那只有问它了。”
说完我整个人向前栽入盛满荷花的湖中。
碧青的湖面扭曲了桑玄的脸,她先是惊喜又瞬间变成恐惧,郑疏染破入水中,神色焦急的将我一把捞起。
“夫人若是有个好歹,你便等着一纸废诏吧。”郑疏染狠戾丢下一句,然后抱着我大步离去,只留下满目呆滞的桑玄,颤抖的皓腕在血燕的反衬下一派苍颓。
当天晚上,郑疏染就派人取了桑玄的血燕玉镯送到我的枕华宫。
只因我一句:桑姬无过,只怪我花了眼,以为那镯子落水里去了。
郑疏染当即宠爱的揽我伏在他肩上,嗓音柔和动听:“今日虽是祭食节,可姒儿也不能学那屈子
将自己送进了鱼腹,要我去哪里找?”
我忍不住笑起来,额头撞到他的下巴,他故意作痛,一把将我反压在身下。
“不是还有冉,玉二姬吗?尽是绝代的美——”一句玩笑未竟已被他咬住了唇,狭长的凤眼瞪着我:“该罚!”眼波流转之间又重新敛起笑意,满室的金梁玉璧也敌不过他的光华。
“就罚你——一夜承欢,三日不起。”暧昧而灼热的气息灼上我,我环住他的脖颈,风情毕露道:“领罚。”
一夜芙蓉帐暖,好像谁都没有去想殿外一弯冷月下的孤影。
郑疏染有个异母的弟弟,叫做郑枢,人称郑景公。
不似郑疏染俊冶至妖的相貌,也没有奢华狡诈的做派,全然是个清风若水的谦雅君子。两人同为
郑国拔尖冠顶的美男子,一个以计而名躁,一个以才而著称。
而我之所以与郑枢有所交集,全是因为他的老师,我的师父:司朝。
二十年前名绝天下的帝师,也是十五年来踪迹全无隐身于野,只一心教我刺客道的师父。
如今他重现天下,只为了要我完成刺客道的第一剑。
叫做:君诀。
“郑妲姒,独宠东宫,久无所出,以颜惑主,谄言尽诬,若不及勒,必将祸主。”
这时今早郑王派内侍送至枕华宫的一道折章,署有百官之名。只是这道联名的奏折却未经东宫,而是直接送到了我的手中。
想起大婚那日郑王见到我时的震惊,心里不禁疑惑。但是显然的是,他必将此事压下,只是为何郑王要保我?即使是对郑疏染宠爱,也不会爱屋及乌至此吧?
当夜,郑疏染被郑王派出宫去,而我被他单独召见在玉宣宫内。
大殿内空无一人,落地的帘幔在夜风中飘荡。白荷的清香沁入五脏,我微微皱眉,这气味和郑疏染每日送来的安神汤有一缕相同,那是能让女子绝育的戕红。
“你是谁?”声音从我背后响起的同时一柄长剑已贴在我的脖颈处。
我只不疾不徐的答道:“郑王召我而来,东宫郑妲姒。”我缓缓转身,只见身后站着一蒙面的黑衣男子,眼神落到我脸上时却蓦地一滞,似乎低声唤了句“弥夫人”。
我正疑惑,又一声响亮有力的声音穿透大殿:“寻夜,是朕召见的她,让她进来吧。”
“是。”寻夜应了一声,随即有迅速隐没在了黑暗中。
主殿的尽头坐着一位面目精练的中年男子,严整的天子服,贵气的龙冠,显出无上的威严。
郑渊策,郑国如今的主人,郑疏染的父王,我刺客道的第一剑。
“妲姒见过郑王。”我将目光缓落到地面,尽量显出卑恭的姿态。
郑渊策的目光一直锁着我,其中包含着甚为复杂的情绪,大殿内悄无声息,只有珠帘偶尔发出的碰撞声。
良久后他走下王座,脚步沉稳,目光迥然。
“刚刚寻夜叫你弥夫人,是他失言。”他声音深沉,如他的性格一样,看不透。
“妲姒明白,弥夫人是太子生母,妲姒自不可与其相提并论——”
“那你可知他为何失言?”郑渊策打断我,语气中略有急促。
“妲姒愚钝。”我孱弱开口,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神凌厉,“你可曾握过剑?”
心中一惊,脸上故闪过一丝惶恐又迅速作出懵然之态:“郑王说笑,妲姒不过一个女子,怎么弄剑呢?”
这是真话,因为师父只叫我刺客道,习武之事只让别的师姐们做。
郑渊策依旧凝视着我,目光像一根利鞭,直刺入我心里。
“你跟弥夏长得太像了,连朕都差点认错,若不是他早说,朕几乎……不不,她已经死了……朕忘了,朕又忘了……”
他颓然的松开我的手,双眼迷蒙起来,深深地孤寂笼罩着他,似乎一下子丢失了十年的光阴。我不知郑渊策口中的“他”是谁,但既然我与弥夫人如此相像,为何郑疏染从未提过呢?
我看着郑渊策,他很快恢复了精明的模样,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弥夏生下翎炎后就病逝了,翎炎从未见过他母亲的样子,因为朕将所有她的画像都藏在了一个地方。”
二十年前,弥夫人生下郑疏染,也是那一年,师父隐姓埋名。我的记忆里只有师父,连从何时开始的都不知晓。
可是我视如生命的师父却只将我当做一颗棋子,一柄杀人的剑,为了他从不告诉我的原因,将我送进郑王宫内替他杀一个人。
“你回去吧。”郑渊策淡淡说道,转身坐回御座闭眼不再看我。
走出玉宣宫,却见郑枢垂首立在湖边,银色月光披了他一身,如梦似幻。
“景公好兴致。”我在他身后笑道,郑枢促然转身,见来人是我,便笑着问我:“王嫂怎从玉宣宫出来?”他只是寒暄一句,并不是要我真做回答,向来只是此情此景不知说什么好。
“景公似有心事,妲姒就不打扰了。”我知趣的正要离开,恍然想到一点收住脚步问他:“景公是否在等司朝先生?”
郑枢愣了愣,浅笑道:“王嫂方才没有见到吗?父王也召见老师了。”
我曾问师父:师傅会爱自己的弟子吗?
师父冷冷道:不曾,也不会。
后来我问郑疏染:你会爱上自己的敌人吗?
他望着我,无以复加的情深:如果是你,我会。
我急匆匆赶回枕华宫时,郑疏染还未回来,只有桑玄在侧殿里独自坐着。
她一见我便拉过我的手,说道:“师妹,师父要见你。”
“在哪里?”我问。
“上次你落水之地。”听桑玄说完我转身便走,她急急叫住我:“师妹,那支镯子请务必替我保管好。”
我为转身,只说:“桑姐姐,刺客是不能有情的。”
身后传来她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我比你透彻,却又不如你明白。”
我没再多说,快步去往湖心桥。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只觉得背上有一道焦灼的目光,可我太想见一个人了,已然忘了一个刺客该有的警觉和所有可能出现的威胁。
桑玄已经不是一个好刺客了。因为她爱上了郑疏染。
其实我比她更早的破坏了刺客道,因为我爱上了教我刺客道的男人。
衣翩翩决,目澹澹焉,眉秀秀兮,神清清然。
这便是我的师父:司朝。
他临风立在荷花池边,背对着我,一派孤傲与空灵。
“师父……”许久不曾见他,也没有开口念过这两个字,却丝毫不显生疏,仿佛它一直萦绕在唇齿之间。
他悠然转过身,目光在月下更显清俊。
“琼儿,落水可有恙?”
师父替我取名时说:天上人间,不如一树琼花。
此刻他言语轻柔,将我卷进了曾经的朝夕相处之中。
“早和桑姐姐商量好的,琼儿有分寸。”心里的欢喜隐隐跳动。
“你虽从不问我刺杀郑渊策的原因,可是心里是想知道的,对吗?”他步步生风,一点点靠近我
的同时也带起了我的心跳。
“琼儿不敢,只要师父不说,绝不多问。”我看着他,坚定而认真的回答。
他忽然笑了,略俯下身凝视我,墨长的头发和我的在夜风中搅在一起,也许是月光给我了错觉,
我竟然在他的眼里看到有温度的笑。
“你已经知道弥夏了,我要杀郑渊策,正是为了弥夏。可惜弥夏垂死之时我曾对她发誓,绝不会做对郑王族不利的事,所以我需要你,琼儿,只有你能帮我做到。我不能违背对她的誓言,但也绝不能饶恕郑渊策。”
眼神中难得的温柔,语气却坚硬而狠绝。
我本想问弥夏和他的关系,可是他说:我需要你。只因这一句需要,我便满足。
“琼儿知道了,一定替师父办到。”我暗暗紧了紧十指,师父却忽然握紧我的手,柔声道:“等心愿一了,我就带你去沐州,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处处都有美丽的琼花。”
我笑了,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你已经是世上最美的,自然和你去哪里都好。
我小心翼翼的将脸靠在师父胸膛上,心里不再想别的人,这次他没有找理由推开我,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道:“今日我试探了你师姐,虽无端倪,但你不得不多个心思。”
我身子一顿,心里有暖意的同时却猛然感到压抑:“我会的。”
回到枕华宫时已是子夜,也是一夜最深时。
远远地还未踏进宫门,就听到一阵玉器瓷器摔落的响动。我急忙进殿,只见郑疏染砸了一地的琉璃玉饰,侍女们吓的不敢上前,见我来了一个个急着退了出去。
“翎炎,你喝醉了?”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一脸潮红,凤眼迷离的看着我。然后脚步不稳的向我走来,我扶住他只听见他不停的说:“姒儿,我累了……”
“累了便歇歇吧,我扶你进去。”
他却忽然一把推开我,目光冷冷的看着我,怒极而笑:“他给了你什么,令你如此来去匆匆?”
我一惊,原来那道焦灼的目光,竟是郑疏染,想起师父的提醒恍然明白了,原来师姐已经叛变了。
可郑疏染向来缜密深不可测,怎会像现在这般失态?我不禁疑惑地看着他,到底是真醉还是做戏?
“翎炎,你在怪我吗?”我皱着眉柔声试探他,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移着,方才的怒意已经不见了七分。
“姒儿?你回来了……来……让我跟你说说我的母亲……”说着他对我招手,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一把扯我到他怀中,头顶只有他猜不出心情的声音:“父王说我的母亲弥夫人是绝代的佳人,我想……定和姒儿一样倾城了……”
“翎炎,你醉了,明日再同我说弥夫人吧。”我咬了咬唇,可郑疏染并不理会,自顾自说道:“母亲是沐州人,姒儿知道沐州最美的是什么吗?是琼花……初夏时节,漫天的白琼……可是父王以为她最爱白渠,你看这宫里,只有白渠……”
天上人间,不如一树琼花。为师替你取名为琼儿,如何?
等心愿一了,我就带你去沐州,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处处都有美丽的琼花。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我的身体僵住,郑疏染的话好似冰冷的蛇,盘旋着困住了我。我可以自甘做棋子,但绝不能委屈做替身,我不知道他和弥夏有怎样的过去,但我是我,再像也不会是她。我和师父果真是云泥,君诀是我的第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翎——”不待我说话,只听“嘶”的一声,背后顿觉一点冰凉,他再望着我的时候,风眸中燃烧着大片大片的火,灼的我体无完肤。
冰冷而坚硬的玉质地面硌疼了我全身,他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无尽的索取与发泄。
“花开花败,没有人逃得了……”
一连数日我都静养在枕华宫,那夜地上的碎瓷扎进我的身体里,留下不少的细碎伤痕。
郑疏染第二日只淡淡的搂着我,留一句:“昨日醉厉害了,吓到了姒儿。”
之后的数天白日里再也不见他的身影,然而每到夜里却能感受到他睡在身旁,有时不知是我睡得糊涂了还是梦影交错,竟会看见他的面容在我眼前凝视着我,狭长的眼里是说不出的伤感与无奈。
我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然而他却转身离去了,我一时恐慌竟起身追赶,这时忽听耳边宫人焦急的声音唤醒了我,我定下神来摸上自己布满泪痕的脸,手掌间冰凉一片。
“夫人,可是做噩梦了?”贴身宫人关切的问,我摇头摇头问:“太子殿下呢?”
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原是今夜没有来。可是为什么他不在,我竟已经无法安眠了呢?
几日后燕国使臣送来一直麋鹿,据闻此鹿有灵性,通天意,拥有者,小则家室兴盛,大则国运昌隆。
郑渊策将它送给了郑国未来的主人郑疏染,而郑疏染又把它赐给了我。
使臣回国前一日,我带着一个木盒去了桑玄的宫中。
桑玄见到我并不惊讶,多日的忧虑已折磨的她形销骨立,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桑玄挥退了立在两侧的侍女,无神的望着我:“师妹,我终究是输了,用你的秘密换来的只是白日里假意的恩宠,没有一丝半点真心的垂怜,你一定猜不到他当时说了什么,因为你总当他只是宠你,而不是爱你。”
我没有接话,她哀戚入骨的声音继续道:“他说:‘司朝赐她琼字,是为解自己的相思,姒儿是不会再喜欢他的。而我郑疏染为她冠以郑姓,便是一生一世不改的,没有百年不败的琼花,只有朝夕在侧的郑妲姒’……哈哈,你忘了吗?你的郑姓,是他当日亲赐给你的……你竟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桑玄说着绝望的大笑起来,那时我指尖正抚着一杯凉透的茶,忽然间却觉得烫痛了。
“桑姐姐,我们都不是个好刺客,但我会是个好徒弟,你若真心为翎炎着想,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演最后一出戏吧。”
桑玄颤抖着身子想站起来,我将木盒推到她面前:“这里是银茸,专饲神鹿的植草,姐姐替我,去喂吧。”
她的手一抖,但仍是接了过去,双眼里滚出断不掉的泪珠。
“血燕玉镯,能让我戴着去吗?那是他唯一的聘礼。”
我起身,从袖中取出镯子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她忽然握住我的手哭出声来,通的一声跪了下
去:“你要杀的只是郑王,答应我,不要害他……”
这次过了良久,我才沉沉答她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