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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月光白,秋露圆(完结) ...

  •   天空在仲秋的静夜是深不见底的墨蓝,特别辽阔和幽远。
      掀开行帐门帘,雉奴一头跑入夜色,就这么一仰脖,发觉自己像是跑入一顶更高更阔的庐帐,连整个山野起伏的深黑色轮廓都被罩住。庐顶上挂着几颗零碎的星子——不对,不是星子,是方才那许多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随时会扑腾下来一口把自己叼走。
      越想越怕,雉奴打了个哆嗦,埋下脑袋拔腿往前跑。身后阿嬭带着一大堆宫婢急急地追唤,迎面巡逻的卫士欠身行礼。几步一设的岗哨噼啪燃着火把。山风飒飒,不时吹起两边障幕,火光人影长长地错杂晃动着。四周的松枝油膏味、草木泥土味、脚步声、呼唤声……涌成一条极深极浑浊的洪流,仿佛要把他卷进漆黑可怖、看不清的极远极远处。前方庭燎通明、行营环绕的牛皮大帐,好像永远也到不了……
      扑通!
      “九郎!”阿嬭快步追上来抱起摔在地上的雉奴。“摔到哪儿了,啊?”
      左掌边缘开始火辣辣地生疼,雉奴却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头顶好像还有许多盘旋的黑影在磔磔怪笑。
      “九郎乖,夜深了,阿耶阿娘都歇下了,咱们快回去。”阿嬭一面检视他身上,一面低声哄劝,“阿嬭讲故事给九郎听。要听什么?精卫填海,还是嫦娥奔月……哎!九郎别跑啊!”
      雉奴双脚乱踢着扭身下地,刚跑出两步,又被拦腰截住。
      “前面可是晋王与卢夫人?”带人一溜小跑迎上来是阿耶跟前的内侍监。趁着阿嬭被问话的一愣神,雉奴猛力挣开她怀抱,撒开腿朝着那灯火最密集处的高大御帐飞奔。
      山风在耳畔猎猎地灌得更响。沿途闪动的火把像浮在汹涌洪流上的萤火,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是那么的微小……
      “雉奴,是你吗?”长挑身影出现在御帐门外的围幕前,裙衫被山风振起,像一面光亮的帆。
      “阿娘……”雉奴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去,嘴唇一抖,声气里已满是哭腔。
      “嗯,怎么了?”阿娘躬身抱起他,轻轻拍着背心。
      “呜呜……有鬼……鬼……”满心郁积的恐惧惊惶一下子有了倾吐的对象,雉奴搂住阿娘脖颈,哇地大哭出声。
      “……它们……会飞……好多好多……还叫呢……可难听了……”他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死命贴住阿娘的怀抱。
      “好了好了,雉奴不怕,阿耶阿娘在这里,什么坏东西都不敢来的,乖。”阿娘也不多问,只是柔声细语地安慰。
      雉奴埋首嗅着阿娘衣襟上的百合香,感觉到她温软的手轻轻摩挲着自己头顶,便如溶在温汤里一般,心中宁定,渐渐止住了哭泣。吸着鼻子抬头,正对上庭燎下阿娘暖暖的笑颜。
      “出了什么事?”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阿耶魁梧的身形挡住了一对庭燎的光,只看得清深黑色轮廓,高得像他身后矗立的山峰一样。
      “雉奴,这么晚还不睡?”身子一轻,雉奴已被拎到半空。本能地伸手去够阿耶肩膀,左手蹭到他衣料时微微一灼,雉奴“嘶”地抽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好像摔了一跤。
      “手怎么伤了?”阿耶眉峰一拧,声音便沉了下来。“你们这些伺候晋王的人,当的都是什么差?”
      雉奴顿时觉得很大很大的一片乌云从天而降,把满地跪着的阿嬭和宫人们盖得严严实实。
      “至尊……至尊恕罪……奴婢执事不谨,致令晋王受伤……奴婢……”阿嬭慌得话也应不清楚,趴在后面的近侍宫女更是抖成一团。雉奴心里很是不安,忽然手掌被阿娘捉了过去。
      “雉奴,给阿娘看看。”她细细端详他小小的手掌,看着他问道,“还疼不疼?”
      阿娘眼眸清润,像有海池的波光泛出。
      “有点……不,”雉奴挺挺胸膛,决心表现得勇敢一些,“不疼了。”
      “陛下,雉奴看来只是蹭破了点皮,并无大碍,尽快清理包扎倒是紧要。”阿娘抬眼轻声道,“责罚宫人,也不急这一时半刻,陛下认为呢?”
      雉奴忙跟着扭头去看——阿耶目光冷冷的,脸色黑得像口井……幸好,终于是点了点头。
      “卢夫人,你速去传当值的侍御医来,为晋王诊治。”阿娘拍拍雉奴手背,露出一个赞许的默契微笑。

      温水浸润的丝绵将掌上尘污擦拭干净,凉凉的药膏一覆上皮肤,很快消除了残留的些微刺痛,渗着清苦回甘的气味。
      雉奴倚在阿娘怀里,小脑瓜左转右转,看看白胡子侍御医往伤口一层一层地包缠细帛,又看看满地跪侍大气也不敢出的宫人。再回头看看身后负着手踱来踱去、目光始终不离自己手掌的阿耶,眉峰还是拧得紧紧的,这么看过去,唇上翘着的髭须,真能挂起一张弓吧……
      阿耶发起火来,原来确实有点……吓人哦。
      雉奴努力追溯着记忆中的许多个场景,最后确定,阿耶发火的样子,还是比较像大暴雨。
      一起头必定是狂风肆虐——单听阿耶回立政殿的脚步声,就知道他有多少火气要发作。
      紧接着是乌云压顶——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大哥也好、侃侃而谈的四哥也好、笑语琅琅的阿姊也好,每到这时都只能跪得规规矩矩不则声。至于随侍阿耶的宫人,雉奴从来就认定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唉,他们要是能瞬时变成透明就好了。
      然后是电闪雷鸣,大雨“哗”——虽然这时候雉奴通常已经被阿娘熟练地示意阿嬭抱走,但阿耶“哗”起来气急败坏像爆竹一样又快又响的话音,隔着立政殿庭院里的树荫,再隔着偏殿的门墙回廊,还是能听见那么一点点……
      再然后,当然就是雨停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反正,有阿娘在嘛。
      雉奴一直想不明白,阿娘每次是用什么法子把阿耶的大暴雨赶得无影无踪的。不过阿娘一点也不怕阿耶发火,也许,她本来就不需要用什么法子。只是微微地笑,静静地听,轻轻地说上几句话。不知怎么,最后,阿耶自己就雨过天晴了。
      啊,不,这还不是最后。最后,阿耶常常还要回到朝堂上。那里总是等着很多黑胡子、白胡子、长胡子、短胡子的大臣,每个都有滔滔不绝把阿耶训得火冒三丈的本事和胆量。
      而发完了火的阿耶,还得客客气气、诚诚恳恳、笑眯眯地向他们赔礼认错,说是我不够虚怀若谷,说公等直言鲠谏志行可嘉,说满朝文武要以他们为榜样、都来勇敢地教训我吧!
      这样一说,阿耶发火……也并不是能吓到那么多人的?
      雉奴想起自己经常跟阿嬭和宫女们闹脾气,如果每次闹完都要像阿耶一样,笑眯眯地说那么多赔礼认错的话,真是太难受了!
      所以啦,阿耶虽然很能发火,其实,也是很可怜的。
      他一边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一边默默同情着阿耶,一时连那些磔磔怪笑的可怕黑影都忘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毛诗》的道理,雉奴已经开始懂了。可是掌握着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阿耶,为什么发个火会这样可怜呢?他还并不懂得。

      像大人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雉奴决定放弃这个累人的问题。抬起空着的右手搓搓眼皮,一双眸子开始清醒白醒地溜来溜去。
      御帐门帘半卷,内里灯光与帐外庭燎融融地交汇在一起。围幕圈出的旷地上,铺着红绒毡毯、团花鸟兽纹茵褥,陈设着紫檀翘头案。案上的云纹黑漆托盘里摆了一樽鎏金提梁银壶、两只宝相花纹八棱金杯,沁出淡淡的桂花香。一对莲瓣纹素银盘里盛着他至爱吃的红酥玉酪、水灵灵一嘟噜的紫葡萄……
      ——阿嬭骗人!
      四下里溜了一圈,雉奴瞅着侍立一旁的阿嬭,愤愤地想。
      “雉奴?”阿娘俯下头,注视着他皱成一枚小苦瓜的脸。
      “阿嬭骗我!”雉奴嘟着嘴抗议,“她说阿耶阿娘都歇下了,不让我来找你们。可你们明明还在玩!”
      理直气壮地嚷嚷完毕,雉奴忽然发现,阿娘原本与自己对视的眼睛迅速移到自己左手上,那里的细帛已经被白胡子侍御医以同样的迅速包缠妥当。阿娘盯着它看的神情,好像上画着什么新奇花样似的。案边枝形烛台的橘红光芒似乎都洒在她脸上。
      雉奴不解地转头——咦,为什么从近旁的阿嬭,到各角落里侍奉的宫女内侍,再到沿着障幕通道值守的卫士,个个都把脑袋拼命地埋低呢?阿耶不是没发火了吗?
      “嗯——哼!”一声重咳从雉奴头顶上传来,随即后领一紧,不及回头,他已被阿耶老实不客气地拎了过去。
      “雉奴,你还没回答阿耶,这么晚不睡,是怎么回事?”阿耶倚着一面蜀锦隐囊坐下,板起脸质问。
      雉奴一哆嗦,想起先前的情景,仿佛那些黑影又磔磔怪笑着兜头扑来。
      “是……是鬼车鸟……要抓我……”细嫩的声音不禁颤抖。
      “鬼车鸟?”阿耶大惑皱眉,与阿娘对望一眼,“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东西?”
      “大哥说的……”雉奴委委屈屈地看看阿耶,又看看阿娘,“今天打猎的时候,我想跟着大哥他们去林子里射鹿。可是大哥不肯带我,说我是小孩儿骑小马,慢得打乌龟还差不多。我……我就拉着他要他带我,大哥就说,这山林里头有鬼车鸟,有九个脑袋,十八只翅膀,专爱抓小孩去……去吃……呜呜,大哥还说,今天天这么阴,正是鬼车鸟出没的时候,我要是跟着去林子里,它……它就会把血滴在我衣服上做记号,晚上……晚上就来抓我……呜呜呜……”
      “这混小子!”阿耶哐地一拍条案,震得杯盏一跳,“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
      “嘘——”雉奴被突然的响动惊得一扬头,便见阿娘按住阿耶的手臂,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
      “原来雉奴是做噩梦了。”阿娘侧过脸来,抚摩着他的头颈,“不怕的,醒了就没事了。”
      “可是……可是大哥说了,鬼车鸟就躲在这山里面,一到晚上就出来抓小孩儿。阿姊也说,那个坏鸟最喜欢吃……吃我这样瘦瘦的小孩儿……”雉奴越哭越伤心。
      “丽质这丫头也是,嫁了人还跟着淘气!”阿耶没好气地抱怨着,却没再拍条案。顿了顿,他伸手拍拍雉奴肩膀,“别信你哥哥姐姐胡说。妖怪要吃小孩儿,自然都专拣胖胖多肉的来吃,怎么会喜欢吃瘦孩儿?”
      “陛下……”阿娘好像没了说话的力气。
      “胖胖的,多肉的……啊!”雉奴的小手攥住阿耶衣襟,“那阿舅怎么办呢?”
      “呃?……”阿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嗯,你阿舅是成人啊,鬼车鸟不敢来抓他。再说你看他那么大大的肚皮,哪只鸟抓得动?”
      雉奴想了想,很是信服阿耶的理由,却立刻又有了下一个担心:“还有四哥呢?”
      “你四哥成家开府,都快做人阿耶了,”阿娘向阿耶使个眼色,和颜截住话头,“他自然也是成人,不会怕妖怪。”
      “哦。”雉奴垂下眼睛,小小应了一声。是啊,四哥是成人,大哥、阿姊当然也都是成人。成人可以挽着弓箭、驱着猎豹冲进密林,猎最凶猛的熊罴、最敏捷的獐子,可以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妖怪如何恶形恶状,一边笑嘻嘻浑不在意地骑马东游西逛。而半夜里被妖怪噩梦吓醒,一路扑到阿耶阿娘怀里哭鼻子的自己,还是一点也不能与之相比的小孩儿。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成人呢?雉奴觉得这一天离得好远好远,有时候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小孩儿自己玩去。”他们总是这样说。他知道阿姊总笑嗔自己是走到哪儿黏到哪儿的小尾巴,四哥总会从许多自己认不得名字的书籍里讲出许多自己没听过的道理,而大哥打猎时一马当先如飞一般奔驰,自己那匹温驯的小马驹怎样也追不上,就像他们的世界,自己怎么踮起脚去够,也够不着……

      雉奴便这般没来由地惆怅着,后脑勺忽然被阿耶的大手轻拍一记。
      “好啦,别胡思乱想,拿出点胆气。” 阿耶声音里透出不容置辩的威严,“你大哥四哥小时候,离开阿耶阿娘独自留在家,也没见他们怕过什么。”
      “大哥四哥?小时候?”雉奴大惑不解地眨眨眼,“他们也有小时候吗?”
      在他小小的脑瓜里,从最初有模糊的记忆开始,大哥和四哥就都是确定无疑的成人了。像四哥,每次捧着一卷书、一幅字或是一篇文出现在阿耶面前,踌躇满志地谈起雉奴听不懂的话题,很快就能得到阿耶的称赞和愉快的笑。现在四哥已经搬出宫去,有了自己的府邸,并且会像大臣一样,穿着朝服,参加两仪殿的大朝会。当然了,他仍是所有兄弟里雉奴最常见到的一个,因为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见阿耶。只是,跟从前一样,四哥很少单独理会他。
      至于大哥,那是比四哥更加成人的成人——雉奴一直这样认为。因为大多数时候他见到大哥,是腻在阿耶怀里听他们对答,虽然也听不大懂,但大哥总是面色严肃地跪得笔直,从话题到气氛,雉奴能感觉到,比四哥来时更要郑重得多。
      并且,四哥直到开府前都还住在太极宫里,而大哥,自雉奴记事以来就住在宫墙另一侧的东宫。虽然阿娘说过自己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婴孩时也住那里,可对雉奴而言,那是个完全在自己世界之外的地方。阿娘跟他解释过“太子”的意义,但雉奴还是想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一个人住那么远,在那里又会做些什么——要是也做噩梦遇到妖怪,一定跑不到阿耶阿娘身边的,那他怎么办呢?
      即使这两年一家人来九成宫过夏天,大哥也一个人留在东宫。令雉奴费解的是,大哥并不是不喜欢九成宫——他来朝见阿耶时,入山行猎,比谁都带劲,蹴毬击鞠,比谁都争先,总有一大群人兴奋地簇拥在他身后,与他谈笑,听他指挥。这让雉奴很是羡慕,也更加费解——难道这样不是比在东宫更快活?为什么大哥只待上短短一段日子,就仍要一脸严肃地拜别阿耶阿娘,回东宫去呢?
      成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啊。
      那他们的小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也和自己一样爱吃酥酪、怕妖怪、会撒娇吗?阿耶阿娘又是为什么要把他们独自留在家里?
      雉奴好奇地等着阿耶的答案,可阿耶把他给忘了,微微昂着头,眉峰复又皱起来,像是一件很重很重的东西忽然压到心上。
      他不敢说话,回头去看阿娘。阿娘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凑过身子,把他的小手合进双手掌心。
      “他们当然也有小时候啊,就像雉奴将来也会长大成人,做个阿耶一样的勇敢儿郎。”
      阿娘眼里有烛光一样的暖意,低低松挽的发髻里散出一缕,垂到她挨近的脸庞边。雉奴看见阿耶抬起手,替她将那缕发丝掠到耳后。
      “嗯,勇敢儿郎,乖乖去睡觉吧。一觉到天亮,什么鬼车鸟都忘了。”阿耶推推他,脸仍然板着,语气却缓和多了。
      雉奴抬头望着阿耶在烛台光晕下愈显深峻的轮廓,稍觉安心,可想起梦里包围自己的团团黑影,犹觉惊魂未定。内心在儿郎子的勇气荣耀和赖着阿耶的安全感之间激烈斗争了半天,到底还是本能地往阿耶怀里拱了拱。
      “雉奴?”阿耶的声音略微一提。
      雉奴闷头不答,小身子蜷得更紧。
      “雉奴——”这次的声音明显拖长。
      雉奴紧紧抿住嘴唇,小手里阿耶的衣襟被攥成一团。他侧过藏在阿耶肩窝上的脸蛋,偷偷去瞥阿娘。她正挥手示意阿嬭带着宫女们退下,随即回过头来。映入雉奴眼帘的,是一个朝向阿耶的无声浅笑——笑得……很眼熟啊?记起来了——是大哥给自己讲鬼车鸟时,阿姊在一旁悠悠闲闲袖手看热闹的笑容。
      “就你这小东西最会撒娇。”片刻沉默后,阿耶终于用力地在他头顶上揉了揉,把他短短的垂髫揉得一团乱。
      照以往许多次的经验,雉奴知道,阿耶又被自己赖过了。他满意地仰起脸,冲阿耶露出讨好的甜笑。

      阿耶一副头疼的表情:“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老实睡觉?”
      雉奴东张西望,试探着指指银盘里的酥点:“我要吃玉露团……”
      “不行,”阿娘蹙眉插话,“晚间山上这么大风,小孩儿家,不能吃凉东西。”
      雉奴扁扁嘴,眼巴巴地望着阿耶。
      阿耶拉下脸和他对视良久,叹气:“……吃完就去睡觉!……”
      “陛下!”阿娘立刻打断阿耶,雉奴记得平日自己捣乱被阿娘发现时,她就是这样的语气。
      “呃……呃……”阿耶犹豫着,“那……只准吃一个?”
      阿娘转而瞧着雉奴:“雉奴听话,现在吃玉露团肚子会疼。明早起来再吃,好不好?”
      半夜肚子疼的滋味,雉奴知道可不好受,阿娘那温柔而坚定的神情更令他不敢出声说“不”。可是——他无限留恋地望向乌木案头,那白融融、圆乎乎的玉露团,雕着精细的花纹,就像一群小兔子似的挨挨挤挤,堆在莲瓣纹素银盘里。银盘上空飘起一团透明的轻烟,慢慢也飘成了一只胖胖的小兔子,蹦达着朝他扑过来。他越看越惆怅,眼圈刷地就红了。
      阿耶低头看看他,觑着阿娘,忽然飞快地拿起一枚玉露团塞给他:“就一个吧,快吃!”
      雉奴欢叫一声,张开双臂抱住阿耶的手腕。
      “真是惯坏了你。”阿娘轻声嘀咕一句,摇摇头,“来人,取热酪浆来。”
      玉露团捧在手里凉凉的、滑滑的,入口即化。与热腾腾的酪浆混在一起,牛乳和蜂蜜稠稠的甜香,像是某种美妙的丝绒,把齿颊唇舌都满满地裹住。使劲吞了一口酪浆,雉奴的小脑瓜又动了起来。
      “阿耶……”他含糊不清地唤道。
      “又怎么了?”
      “万一……万一……”雉奴咽咽唾沫,吭哧着,“要是有一只鬼车鸟跟别的都不一样,偏偏……偏偏爱吃瘦小孩,怎么办?”
      “……”阿耶没好气地瞪了他半天,“这什么鬼车鸟,就有这么可怕?”
      雉奴耷拉着脑袋当默认。
      顿了顿,阿耶换了副循循善诱的口吻:“大哥有没有告诉你,鬼车鸟原本有几个头?”
      雉奴仔细回想着白日里大哥描绘的鬼车鸟种种形状——大哥讲起妖怪还真是津津有味——最后心有余悸地答道:“……十个……”
      “为什么后来只剩九个?”
      “嗯……被天狗咬掉了一个。”
      “正是。”阿耶大是欣慰地拍拍雉奴肩膀,“所以,鬼车鸟最怕就是狗。你的拂林犬不是整天跟在你身边吗?有它在,鬼车鸟哪敢靠近?”
      “真的?”雉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鬼车鸟会怕阿宝?”
      “当然。”
      “可是,可是阿宝很笨啊……”雉奴耷拉着脑袋抠手指,“又肥,腿又短,还很不能跑。今天打猎我让它去追只兔子,它追着追着,一头就栽进山涧里了……”
      话音越来越小,突然被阿娘连咳带喘的笑声打断。
      “怎么了?”阿耶一把丢开雉奴,搂住阿娘肩膀,“是不是又胸闷气促?侍御医呢?快把他召回来!”
      “没事没事,不必传侍御医。”阿娘喘了口气,止住正要去传旨的小内侍,回头微微一笑,脸上咳得一片潮红,“不过是咳喘两声,哪有什么要紧?”
      “平白无故怎么就咳起来?定是晚间山上风太大!”阿耶嗐声道,“早知道就不出来外面赏月了。不就是月亮吗,哪个十五不是一样的!”
      阿娘微笑着,伸手搭在肩头阿耶的手背上:“我就是喜欢今晚这样好的月色,怎么能个个十五都一样?”
      雉奴这时已跟着爬上阿娘膝头,伸出小手慢慢抚着她心口:“阿娘,是不是这里痛?”
      “阿娘很好,没有痛。”阿娘俯首贴贴他的小脸,“雉奴的阿宝这么可爱,阿娘忍不住要笑啊。”
      雉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想起自己的拂林犬的呆笨模样,又泄气地犯起愁来。
      阿娘眨眨眼睛:“没关系,阿宝笨就笨好了。不是还有你阿耶吗?”她看着脸露愕然的阿耶,轻轻地笑:“你就乖乖赖定你阿耶吧,谅必什么妖怪都不敢来欺负你。”

      雉奴忙不迭地点头,笑开了花的小脸转去对着阿耶。而阿耶的脸,慢慢地从愕然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无奈。
      “好吧!”身子忽地一轻,雉奴发觉自己又被阿耶拦腰抱了回去。“你的拂林犬——叫什么来着——笨就笨吧!要是鬼车鸟敢来作怪,哼哼,阿耶就替你把它剩的九个脑袋都射掉,再把它斩成十七八块!好不好?”
      雉奴缩在阿耶臂弯里,舔了舔沾着玉露团甜香的手指,放心地眯起眼睛。阿耶的手臂结实有力,怀抱又宽厚又温暖,下颏的胡须痒痒地扎着他额头。
      “阿耶,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怕?”
      “唔……也不全是。”
      “咦,那你怕什么?”雉奴打个哈欠,抵抗着渐渐侵袭来的睡意。
      阿耶一时没有回答他。等了一会儿,雉奴强睁开爬满瞌睡虫的眼皮,就看见阿耶默然与阿娘对视的眼神。恍惚中他觉得,他们并不是看着眼前,而是看见了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很长很长的未来里,许许多多的事。
      “世上之事,多有可畏可惧者,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是么?雉奴歪头想了想,想不出除了生病、摔跤和被妖怪抓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这些……好像都不是阿耶阿娘会害怕的啊?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又打了个哈欠,雉奴阖上眼睛,思绪越来越模糊。林中栖鸟间或夜啼一声,远处火把烧着松枝毕剥一响,“嗒——嗒——”案上漏刻在轻轻地滴。
      “什么时辰?”阿耶把声音压得很低。
      “快亥正三刻了。”
      雉奴感觉到阿耶上身动了动,随即重重地出了口气:“呼,总算是哄睡了……”
      “嘘——”阿娘悄声道,“当心弄醒他。”
      有什么软和的东西裹住自己的身子。雉奴蹭了蹭,努力把姿势换得舒服一点。被阿耶抱就是这点叫人苦恼,不是箍得太紧,就是扭得太歪,没多久胳膊腿就要发麻。
      “叫他乳母来抱去。这小东西看着一丁点大,怎么越来越沉。”
      “稍等等,还没睡熟。不如换我来抱吧。”
      “你还抱?才咳那么厉害,还折腾什么!”
      “只是吹了点风,有什么碍事的?倒是瞧陛下抱得满头大汗,手臂都快伸不直了。”
      “……我这是被他给缠的!”阿耶咕哝着,“明天我可饶不了承乾和丽质!哼,先前就该把那两个惹祸精召来一边罚站,雉奴吵着不睡,他们也别想安生!”
      一阵颤抖从阿耶的臂弯上传来,伴随着阿娘细微起伏的声音。那声音里的阿娘一定是在笑,眉梢在笑、眼睛在笑、鼻梁边的细纹在笑,弯弯的嘴角也在笑。
      “陛下是要他们记得下次说妖怪时,一定说只吃胖孩儿么?”
      静默片刻,然后是更加剧烈的颤抖,蔓延到阿耶的整个怀抱,好一阵子才平静。
      “原是趁着十五,要好好欣赏月色……”阿耶惋惜地道。
      “正好啊。”阿娘的声音依然满蕴笑意,“今晚的月色,比我生平所见的任何一夜都要动人。你不觉得吗?”
      天地间彻底地宁静下来。山风带着桂花清香掠过耳边,把呼吸声和衣衫罗绮摩擦声都拂得几不可闻。
      满足的一声叹息,雉奴沉入了美美的睡梦中。
      头顶上又深又醇的墨蓝色天空,泛出阿耶佩刀鞘上嵌的瑟瑟那般柔和的微光。东山上升起的乳白色月亮,已经慢慢爬到天顶,正像一只最大最鲜美的玉露团。三百里外的长安城,如整个沉睡在新沥的酥酪里。糯糯的、甜甜的味道,弥漫了贞观七年八月十五、麟游西山的夜色,在雉奴的童年记忆中萦留不去。

      --THE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宝宝腔碎碎念的东东,其实,咳咳,是预备做中秋的贺文+某个家伙的生日礼物。然则,由于不靠谱滴偶外出度假一个多礼拜,这两个日子,都已经过了……飙泪……
    8过偶还是决心把它写出来,握拳!(画外音:其实是因为你正文写不下去了吧吧吧吧吧……)
    这个番外跟正文关系不大,继续罗里啰嗦家庭生活一锅乱炖的小情小调,各位大人可以把它作为独立的文来看,默。文里一些口语称呼,跟正文有所不同,原则是怎么好玩儿怎么来……表pia偶。
    最后,因为是中秋+生日(虽然都过了,再次飙泪),不虐,希望能写出点小甜来。
    ——————————————————
    马马虎虎的注释:
    1.阿耶阿娘就不说了,阿嬭是对乳母的口语称呼,嬭=奶。小九的乳母姓卢,出自《隋唐嘉话》:高宗乳母卢,本滑州总管杜才干妻。才干以谋逆诛,故卢没入于宫中。
    2.玉露团这个东东,是从中宗时期韦巨源那张著名的“烧尾宴”食谱里摘出来的,附注说是“雕酥”,应该是做出花样的乳制品。至于具体是啥米花样,编之。
    3.鬼车鸟这种子虚乌有的妖怪,历代志怪小说和笔记都提得不少,说法不一。引段成式《酉阳杂俎•羽篇》的说法:“鬼车鸟,相传此鸟昔有十首,能收人魂,一首为犬所噬。 秦中 天阴,有时有声,声如力车鸣。或言是水鸡过也。”
    4.中秋在唐代尤其是初唐时期,还并没有形成固定通行的节日,也没有记载什么大型的庆祝习俗和风气,譬如吃月饼开家宴之类。唐人在这个日子最强调的一点就是月色分外好,所以最大的活动就是赏月。SO,某李两口子也就是自己小情小调好酒好食地排排坐看月亮了……
    5.题目是取自某李心水的庾信庾叔叔两句歌舞升平的诗:月光如粉白。秋露似珠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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