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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临镜台(完结) ...

  •   天末风起,铅云沉沉,暮色在寒意中更见苍茫。
      前方引导的白纱灯连成两道暖橘色的细流。徐惠从兜帽中伸出手来,接住空中飘落的一星雪花。轻轻一呵,一缕白雾散入风中,掌心融出一滴水光。
      今年闰了六月,长安的第一场雪,算来倒是姗姗而至。
      踏上殿阶,便有侍儿上来,接过解下的兜帽,拭去洁白风毛上零碎的水珠。
      “陛下有旨,充容若至,径请入内见驾,不必通报。”
      廊下跪候的内谒者监轻声禀道。
      徐惠略一怔,点头道声“有劳”,稍作整束,便步入立政殿。
      外殿颇为昏暗,只有通向内殿的帘幕两边点起一对宫灯。御床空空,帷帐低垂,殿中也不见什么宫人值守。徐惠迅速一顾,即确定陛下不在此间,同时发现帘幕一侧跪着随侍天子掌制令宣传的内侍监,正向自己点头示意。
      动作很小,神色亦甚为慎重,似乎怕弄出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她便也悄然走过去,微一欠身为礼,穿入半卷的帘幕。
      内殿也不比外间亮多少,唯一的光源,来自御榻前书案上燃着的一盏小小枝形烛台。而斜靠着隐囊,一手支额、一手执卷的皇帝,全身便浴在这晕黄的柔光中。
      殿宇并不深阔,亦无宫人环绕,烛光四散消溶,淡墨色的昏暗浸满周遭角落。借着渐趋模糊的光晕边缘,徐惠留意到御榻背后那架屏风。素帛屏面上隐约可见落笔如云烟的行楷,乌墨钩划中丝丝露白,靠近光晕而又未被榻上人影遮挡的部分,甚至还能辨出“性好人事之治,上知天文,乐于施惠”数字。
      饱读诗书的徐充容自然记得,那是刘向《列女传》的文句。
      至于那相传源出汉末蔡中郎的飞白书,虽然历代精擅者甚多,本朝更不乏个中方家,但出现在这里,这样的内容,书者断不会作第二人想。
      一进殿便小心放轻步履的徐惠,不知不觉连呼吸也屏得低了。
      关于这架屏风的来历,她已不知听过多少次。武德年间的天策府十八学士,那是世人说起来都要仰慕赞叹的文采风流,其中便有前隋书艺大家,才高德韶受陛下称誉为五绝先生的虞公讳世南。一日闲谈,那时还是秦王的陛下随口说起,六朝离乱以来,经籍散佚多有不传,譬如《列女传》,想要一览全貌,不知何时方可遂愿。虞公便平平常常地答道:“哦,臣少时曾得见此书,如今应该也能记诵。”就这样全篇默写出来。陛下欣喜之余,以自己得意的飞白书临于屏风上。过得几年四方平定,民间有人献出此书的古抄本,两相印证,虞公所记竟是一字不误。
      这个故事是如此的潇洒而愉快,以至于徐惠尚未习读《列女传》本书时便总是听不同的人以相同的向往口吻谈论,谈到天子是何其风雅,虞秘监是何其渊博,君臣之交,又是何其相得。
      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架被逸闻渲染得光彩非凡的屏风真品。
      这并不奇怪。事实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她大约一生也不会见到这架屏风。
      而她也不过是第一次踏进这立政殿内殿。

      至于屏风的书者,此时目光静静落在卷握的书册上,身形一直未有稍动,似已陷入某种暝思。
      徐惠忽然觉出一点异样。
      她轻轻挪近几步,微俯下身。枝形烛台的簇簇光焰将她的影子曳入纸上。
      “观……”皇帝猛地抬头,投向她的目光竟是不曾想见过的急切。
      有一些迷茫,一些软弱,一些……祈盼。一瞬间徐惠真的不能确定,素日熟稔的眼神,此刻是不是真的落在自己脸上。
      但她立刻觉察到自己的唐突,撤后一步,屈身行礼:“妾身拜见陛下。”
      “哦,是惠儿啊,过来吧。”头顶的声音,仿佛默然长吁了一口气般缓下来。抬起眼望去,皇帝正向她招招手,漫不在意的亲近态度中,有一丝寥落的疲惫。当她缓步走近、跪坐到御榻边仰起脸时,咫尺之外那双含笑的幽黑眸子,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神气。
      方才那一瞬,竟是错觉?
      先前的异样再次浮现在她心头——或者说,从尚寝女官传旨宣召那刻起,今晚的一切,就都透着相同的异样。
      入宫六年,第一次遇上天子在立政殿召幸嫔妃。接旨的一刹那,她几乎以为尚寝宣错了殿名。
      说起这条规矩,倒也是很理据充分的。立政殿位于太极宫最南端,西邻两仪殿,再出南面宫门,不远便是门下省、弘文馆与史馆。门下省掌出纳诏命、驳议敕奏,弘文馆及史馆专藏国家图书典籍,并陪侍天子读书,参议朝中礼仪制度等大事。较起真来,与这些中枢机要之地一墙之隔的立政殿,当然应该是天子治国理政的“前朝”殿宇,而并不属于日常起居的“后寝”所在。在这里召幸嫔妃,多少不太妥当吧。
      也终究是有例外的。
      先文德皇后在世时,不就一直居于立政殿,直至贞观十年夏天病故?
      来时路上,这桩似乎已经甚为久远的往事曾在徐惠心头一闪而过。
      不过,既然是文德皇后,那便不能称作“例外”,而是“理所当然”。
      ——难道今天,自己会是那个“理所当然”之后真正的例外?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期冀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对面的皇帝,他已又专注于案上书册,并没有丝毫留意到她神色的异动。
      她松了口气,却无端涌起一层不能分明的心绪。
      枝形烛台的光焰照着眼前正垂目观书的天子,丰额隆准,薄唇微抿,眉眼斜飞入鬓,宁静光影交错中折射出宛如凝固的侧面轮廓,有一种英毅而纤柔的优美。
      徐惠知道这样的描述颇有些怪异,但,自贞观十一年秋天在洛阳宫初次面圣起,这个印象便在她心底根深蒂固。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竖直窗格映上殿内帐幔几案,帐角缀着的丝绦流苏被些许轻风带得摇曳如蝶。按照此前习练得烂熟的礼仪,她低首趋步,至御床前方,具名、舞蹈、伏身下拜。
      “你就是那个八岁能文的湖州小才女?”上首传来的话音带着一丝笑意,慢声慢气、低沉悦耳,是字正腔圆的金陵洛下音。
      少年老成地应答一句“风传之言,多有过实,妾身愧不敢当”,徐惠下意识地抬起头。
      数尺之外的地方,天子在清晰地向她微笑。殿内的阳光,不,满天的阳光都汇聚到他身上,而他的眼睛比阳光更明亮。
      难怪曾听说有朝臣奏对时直睹天颜,一时竟震慑得语竭词穷,以致后来天子每逢垂问,不得不刻意地和颜悦色,才能令百官从容进言。陛下的神采,的确比昭昭朗日还要炫目。那是天纵英华、没有任何阴影能够湮晦的光芒吧。
      徐惠一度是这样相信的。
      “你看看这个。”
      慢声慢气、低沉悦耳的话音。徐惠忙抬头,看见天子幽黑闪动的眼中有淡淡的温柔。
      他并不是在看我——凝视着那双眼,只是怔忡了一霎,徐惠迅速压下自己这些无谓的念头,倾身去看他手中那卷书册。
      硬黄纸页看起来有一段年月了,但大约不常翻动,保存得甚是平展光洁。排列工整的簪花小楷,依稀散出百合微香。
      细细一读,原来亦是平常熟知的故事——
      汉明帝永平十五年,帝案地图,将封皇子,悉半诸国。后见而言曰:“诸子裁食数县,千制不已俭乎?”帝曰:“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岁给二千万足矣。”
      南朝范晔《后汉书•明德马皇后传》中的段落,一字不差,她总角时便已能记诵于心。
      徐惠不禁又微微一愣。
      的确是平常熟知的故事。可是——
      目光流转,迅即一顾卷册的前后篇章——班姬辞辇、赵女骄妒、王氏乱政、邓后治学……她再次肯定了自己第一眼的直觉,是的,这是在宫中六年间早已习见的那册著述。
      而凭着这六年习见的记忆,她也可以毫不存疑地肯定,那册当今天子下旨模勒、刊行天下的著述中,并没有这段文字。
      徐惠犹疑了一下,凝神再看。
      确然无疑、这说的正是汉明帝礼敬同胞手足、裁抑诸子食邑之举,亦固可称得上一段流传千古的美谈。但,其中心疼皇子们封国俭薄而为之说项一句的明德马皇后……却似乎……与遵奉纲常、谦逊克己的令誉,并没有太多的干系……
      这样一桩故事,在这十卷采集自古妇人得失事为论的《女则》里,岂非是着实有点奇特的“异数”?
      何况,徐惠有些莫名地想起,先文德皇后,也并不是那么推重这位德名素著的前代皇后。那篇驳汉明德马后不能抑退外亲的论作,她曾仔细拜读,虽则对其中的观点未免难以悉数赞同——若论外戚之参与政事、贵盛当朝,彼时的马氏一族加起来,也未必抵得过年方而立便授开府仪同三司这般尊荣、不久再册为司空的长孙国舅。以平日国舅为人之谨慎,陛下对其一时半日不离的眷顾倚赖之隆,难道,也会是“开其祸败之源”么?
      当然,这些也并不都是皇后在世时发生的事,譬如长孙国舅于今年初进为司徒,旋即,正是春深的四月间,又拜任太子太师……
      “惠儿觉得这字如何?”
      纷乱的思绪突然又被那个声音打断。徐惠一惊,才发现自己走神走得太过无稽。收摄心头萦留的迷惑,她专注地端详起纸上的字迹——平心而论,实在应该算是很漂亮的簪花小楷。于是她欠了欠身,恭谨地禀道:
      “端雅婉约,间架神清骨秀,深得卫夫人神韵,只是——”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是低声道,“笔致略有学于右军风气处,妾身愚见,似并非得其所哉。”
      话说得坦然,但语毕她到底仍紧张了那么一瞬。随即,便有轻轻的笑声飘到耳畔。
      她诧异地忘记了紧张,一抬头,便看见天子飞扬的眼里绽开的温暖笑意,笑得如同点燃了两簇小小火焰。
      “她自来就不是脱略放旷的性子,原也没有特地学这一派倜傥的王字。”
      皇帝凝目注视着那一行行整齐如墨尺衡裁的小楷,语声柔和下来。
      “她幼时练的本是卫夫人体,是见我耽爱逸少书法,才陪着揣习一二。日子长久,写得惯了,自己闲来提笔,这痕迹却也除不去了。我起初却并不知道……”
      他缓缓言说,最后的字句消散在隐约的一声叹息中。徐惠并没有听清皇帝起初所不知道的是什么。然而——她无声旁观,心里有些微的自嘲——这其实并不是需要自己听清的事。
      只不过,可以更加毫不存疑地肯定,虽然多了一段“异数”的文字,但自己手中握的,确实是先文德皇后的《女则》。
      而这个,似乎,也并不是需要自己来肯定的事。
      眼角好像落进一片雪花,转瞬融成了水雾。她慌忙低头,本能地将手中卷册略一竖起。
      这时她才发现,紧挨在那段文字下方、被自己左手握住的页面一隅,还有一行小字。
      同样的簪花小楷,端雅婉约的卫夫人体,同样平常熟知的词句。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小雅•隰桑》这两句诗,若用来为这桩故事中的汉明帝作赞,倒也是颇为贴切。
      身侧的烛台火光微微一晃,徐惠盯着那行明暗不定的小字,忽然心头一动。
      没错,汉明帝减封皇子故事,于本朝士女而言,真该算是熟知。而这熟知的缘起,则是比《后汉书》抑或《女则》都要生动得多的一则掌故。
      据说,那位毕生以忠直骨鲠、敢触龙鳞著称的先郑国公魏玄成魏侍中,曾经在贞观六年的某一日援引这桩故事,迫得一向自诩虚怀纳谏的当今天子,在长乐公主出降的嫁妆一事上让步,并因此受领了皇后的温言嘉许和大笔财帛赏赐。
      徐惠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因何种情由而得以听闻这则掌故。或许是感佩魏郑公之耿介,或许是称扬先文德皇后之贤明,或许,更大的可能,干脆就是陛下本人大大地不吝于将此事反复宣诸于众,以佐证他的的确确是虚怀纳谏的明君。
      至于宫中传言的,天子受魏征面折,怒气难消,归去寝殿在皇后面前狠狠的一顿抱怨——当然,也是人之常情。
      魏郑公固然是社稷之臣,然则——徐惠想起儿时父亲手把手教自己读书识字的情形,便不怎么顾得上识大体地想道,未免也太不近这份人情——何苦一定要跟陛下的慈父之心过不去呢?
      到底是长乐公主,到底是陛下爱如掌珠的宝贝女儿,即便是给了比姑母永嘉长公主多一倍的嫁妆,又能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呢?
      徐惠入宫时,长乐公主嫁作长孙家儿妇已有数年,但出现在圣驾身旁的次数,反倒远远多过那些养在宫阙深闺中的庶出姐妹。
      有时是来晨昏省定,更多的时候则是完全不需要任何正经理由的觐见。总之,只要奉诏伴驾,徐惠便很少有什么日子是看不到公主来面圣的。虽大着自己几岁,但在徐惠眼里,公主仍年轻得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在一切无需大礼参拜的场合,她只略一屈身,便毫无拘束地挨到御床前、在皇帝膝边落坐,或是迎上正在行进中的圣驾,自然而然挽住他臂弯。每逢此时,陪侍的嫔妃和扈从的仪卫内侍们便会习惯地退开少许,任公主细细地向父亲谈起一些闲而又闲的话题——比如父皇你不知道阿延那孩子多淘气,昨日拿我的辟雍砚练投壶,准心倒好溅我一身墨点子,把他阿爹气得不行,比如新出的樱桃浇上乳酪碎冰确实鲜美,但父皇你肠胃不好可不要吃这么多生冷东西,比如阿舅心血来潮拿黑羊毛做了一顶浑脱,外沿那么翻着就如厚厚的义髻一般,配上他大腹便便的身材煞是合衬,父皇你别光顾着笑啊,改日让他戴进宫瞧瞧好不好……语声如鸣珠溅玉,与天子沉厚的嗓音谐美相和。
      长挑身材的公主偎在父亲身畔,轻罗长裙款款生姿,偶尔回头向着徐惠粲然一笑,鬓边翠钿金簪映得容光可鉴。
      即使在佳丽如云的宫中,公主也是出色的美人。
      落后数尺的徐惠看着前方怡然漫步的一双背影,总是不禁微笑。身外的天地,有时正飘着长安冬日温柔的细雪,有时洒落龙首原山麓林木葱茏的绿阴,有时翩然泛起海池澄碧的涟漪,有时弥漫出九成宫迟迟春阳下清甜的辛夷花香。
      谁能料到,这竟会是永远也不可复见的场景。
      眼前水雾愈发浓重。徐惠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却又忍不住想——
      以陛下对长乐公主的偏疼,要在魏郑公的诤诤大义面前作出那样的决定,大约是十分艰难的吧。
      否则,也不会如宫中传言那般,特特将此事搬去向皇后大倒苦水,反为魏郑公赚了一大笔意外之财。
      想想素日的陛下,确实也是这样的脾气啊。
      然,若非如此,又怎见得虚怀纳谏的明君之道其可贵所在?
      徐惠心中悄悄一笑。
      这样说来,《隰桑》这两句诗,若用来为贞观六年某一日的当今天子作赞,那贴切的程度,较之汉明帝,是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隰桑……隰桑……
      突如其来地,她发现自己嗓中在微微哽咽。
      《隰桑》,真的是太过平常熟知的诗文,熟到徐惠可以立刻不假思索地背出全篇。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想,她似乎全都明白了。
      她完全可以想见撰著这十卷书册的女子,当初写下这段文字时的神情,眼底满蕴笑意,笔至中途忽然抬头凝思、晕生双颊的神情——
      回忆起贞观六年某一日的那个人,暴跳如雷的样子,叨叨诉苦的样子,无可奈何终于还是要做明君的样子……
      真的,这确然无疑,是汉明帝的故事,确然无疑,与堪为后妃典范的马皇后全无干系。
      所以,贞观十年冬天,天子没有让它出现在最终勘定梓行的《女则》里。那,岂非是完全应当的事?

      不能再想下去,真的不能再想下去。
      有短暂的一瞬,徐惠犹豫着是不是该伏拜为礼、向天子说几句“妾身妄议皇后翰墨、惶恐之极”的告罪言语。但是,嘴唇抿了又抿,她稍稍扬首。
      天子醉心王字,尽人皆知,因此带动满朝书风越发尽推右军为尊,也非三两日的事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能像天子一样,将王字写得如此洒脱飘逸又自成法度——哪怕这个人是先文德皇后。
      而没有在书法一道深窥山阴堂奥,也完全不妨碍文德皇后之为文德皇后。不是么?
      所以,徐惠并不认为自己方才的答话有什么需要告罪的地方。
      看着对卷沉思的天子,许久不则声之后,她蓦然吐出的话毫无来由地变成——
      “陛下为何此时想起翻阅皇后手书?”
      非常失礼,非常无状,非常越份逾矩,乃至……桀骜不驯的问话。
      一如曾经某个雨歇初凉的春日,她晨起妆毕、临窗闲坐观书时,接到陛下宣见的口诏,嘴角挑起的意味悠长的微笑。用玄锡抛得雪亮的镜中,眉黛鬓青宛然入画。
      庭前被一早的如酥小雨润得盎然滴翠。檐下绽放着淡紫色的丁香,累累如璎珞成串。
      正是韶光好处。
      “中使辛苦了。”
      轻声答上一句,信手拿起镜台前的掐丝团花奁盒把玩。盒盖边缘的鎏金忍冬卷草纹碎碎地耀着天光,掠过她淡然的双眼。侧头望见前来宣谕的内侍恭候在殿门上,脸上的小心赔笑渐转为坐立不安满面忧急,她只是含笑不语。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庭中,看着少时接二连三的内侍小跑而入传旨催促,上得殿来,脸上毫无例外,都是那副坐立不安的忧急神情。
      也难怪——今上虽然对朝贤君子颇为礼待优容,性情却绝难称得上温文。若冲着宫人近侍发起火来,那远不是“可怕”二字形容得尽的。
      殿门上侍立的这些小黄门,一念及此,当然都是怕得六神无主了。
      那么,倘若下一刻,对面那张清峻脸庞上压出剑眉纠结的阴影,自己是否也应该如彼时的他们一样,恐惧战栗至无以复加?
      徐惠静静地睁大眼睛等待。
      然而没有。
      对面那人的反应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双眼垂视烛火,微侧起头,似乎真的在思忖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翻阅起手中这卷书。
      他也真的思忖了很久,久到徐惠开始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还在面前跪坐仰望的自己。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摇摇头,慢慢地将手中卷握在怀里,倾身向案上拿过另一册书,“原是突然想看这个……”
      他揭开卷面的一页,将书摊在斜倚的隐囊边,就这么停下来,然后,嘴角模糊地勾出一丝笑纹。
      “你看这孩子……”皇帝的神态语气令徐惠有一瞬恍惚,疑心那个“你”字,到底是不是在对自己说。
      于是她并没有应答,只是低垂着眼默默观看。
      跪坐在御榻边,她的视线可以很畅通地落在书页上。角度不甚好,但认清里面的文字并不困难。
      字势纵长的楷书,钩划峻拔,起首一列看下来是——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不必再看,她能毫无阻滞地接出下文——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徐惠对着那字迹,不由得微微蹙眉。
      而皇帝看得如此入神。想起方才的经历,她决定缄口不言。
      皇帝似也觉察到这静穆来得有些突兀,目光向她投来。徐惠忙低首,但神色中的不以为然已来不及隐藏。
      “你不喜欢他的字?”
      她讶然抬头,看见皇帝的目光已落回书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而她亦是讶然于这问题本身。
      翰墨之道,南朝书帖飘洒,北朝碑刻雄强,数百年间各成气候。前隋混同宇内以来,南北书风渐趋融会贯通,尤崇二王一脉,各方家益发以隽永含蓄为美。智永法师、虞秘监、禇侍郎等师法逸少的大手笔自不必说,便是骨气洞达如欧阳率更者,实则也有不少学于二王真书之处。因此,眼前这剽悍险锐、字字于观者皆如兵刃相向的路数——自己若会“喜欢”,才是颇为可怪吧。而颇以王字上的出色造诣自得的皇帝陛下,不是应该对此表露出较自己更为甚的不以为然么?
      和素日谈论书法时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决绝口吻相比,陛下这会儿,倒是平和宽容得出奇。
      神思略定,她吸了口气,敛容答道:
      “未免锋芒太露,恐有峣峣者易折之虞。”
      她忽然发觉这处立政殿内殿是如此空旷幽深,自己的话音仿佛刚一落下便散入淡墨色的昏暗中,无迹可寻。
      而对面那个嘴角挂着一丝原本似是欣慰笑纹的天子,为什么看起来,忽然有那么令人恻然的意味?
      良久,天子没有抬眼看她,手指一笔一笔划过页上字迹:
      “字如其人啊,一模一样的任性。”
      用“任性”来描述这剑拔弩张的字体,倒是……别出心裁。但徐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表示赞同。
      又过了良久良久,天子若有所思地扬头望向窗外,笑纹渐渐隐没在眼色的凝重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
      反应了片刻,徐惠才回禀:“十月初七。”
      “一个月了……”天子叹了口气,“听说黔州地僻潮湿,山林阴寒多瘴雾,是么?”
      霎时间,像有一道雪亮的电光在心上划过。徐惠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垂下头去。这一次,却是连屈身告罪都忘了。
      抑住纷转的心念,竭力搜寻着词汇,她低声道:“据妾身所知,黔中地虽偏僻,然气候温润,冬无霜雪,且林峦清秀,诚不失为幽栖之所……”
      渐渐地说不下去了,她清楚自己的安慰有多么苍白。
      可是,对面那人忧虑迷茫的眼神正落在她脸上:“真是这样?”
      她别无选择地点头。
      “那还好……”天子竟在她这番说辞中稍稍回复宁定,喃喃地道,“太医署总说他那腿受不得寒。可那孩子性子一上来……”
      拂了拂手中书页,嘴角笑纹微深:
      “就跟这字一样,半点不肯服软。”

      “他小时候启蒙习书学逸少,是他母亲手把手教的。那年秋天我在并州迎击突厥,收到家书,里面竟捎着他录的薛玄卿《人日绝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那么点大的孩子,那一笔嫩生生的行楷,已经写得很不错了。你都想不到……”
      徐惠聆听着天子低沉悦耳一如往昔的语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张惘然沉吟、连嘴角笑纹沁出的苦涩都未能自觉的轩朗面容,一阵悲从中来。
      “可他就是比其他孩子都别扭,偏喜欢这么斧劈刀凿的路子。那时青雀天天缠着我练书法,临《兰亭集序》为那十七个‘永’字写不好,梦里都在比划——那小家伙的才华学问,实在是极好的。他却从来都不……”
      如果是这样——徐惠悯然地想——陛下,他真的是个再别扭不过的孩子。
      难怪相形于曾经的魏王那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风度文采,您对他的隔阂会日甚一日。即便是被您一再担忧为过于柔懦的年少的晋王——不,现在应该称作太子殿下,那温和好文、雅擅书法的性情,也应该得您欢心得多吧。
      可是,倘若一定要在诸位皇子帝女中找出一位会跟您的喜好偏爱相左、且能毫不畏惧直陈于您面前的——陛下,难道您认为还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吗?
      话音停了好一阵,天子终于续道:
      “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教过他的字……”
      他黯然的眼里晃过一丝晶亮。
      “我想找他的东西来看,却发现几乎见不到他的手书。他母亲曾跟我说,论赌气,我是赌不过他的……”
      能够一连几个月称病不朝更不来宫中面圣,循例上呈的各类表章贺文,自然都是命东宫右春坊庶子以下各位中舍人、舍人们起草秉笔一并包办了。否则,这些年来时常随侍陛下身边的自己,怎么会连他的笔迹都不认得?
      徐惠无奈地在心底轻叹一声。
      “我想了很久才找到这个。”天子轻轻把书册卷了卷,“那年他让孔仲达夫子撰这《孝经章句》,书成后亲笔誊录了一册呈给我。那孩子虽然任性,做起事来可是真没什么好挑剔的。大前年春天去国子监观释奠,他就侍立在我身边。我才发现他长得那么高,已经能和我比肩……”
      那是今上御极以来唯一一次亲临国学观释奠的盛事,国子监祭酒、大儒孔仲达奉诏讲解新注之《孝经》,义理恢弘辞气通达,时人叹为观止。徐惠虽无缘得见,也甚为景慕。而站在服十二旒白珠衮冕、十二章青衣纁裳盛装的天子身侧,那个绛袍白襦、头戴三粱远游冠、冠上金博山曜然映日的年轻身影,徐惠不必得见也可想象得出,正是仅次于其父的、全场崇仰赞颂的焦点。
      那还是贞观十四年的春天。
      话音落了下去,这次没有再继续。天子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伸手在两卷书册上反复摩挲。
      “我累了。”他长长叹息,躺倒在榻上。
      徐惠忙上前去挪开靠背的隐囊,一手托住皇帝的肩头、摆正玉枕以便让他躺得安稳些,心中想着还是该唤过外间尚寝的宫人来料理更衣栉沐、帷帐茵席诸事,服侍陛下去床上燕寝妥当。虽然他一向是怯热喜凉的秉性,枕畔榻头亦有大小卧屏挡风,但毕竟已入冬了,小榻太易生寒,这殿中又是如此空旷……
      正欲站起,手腕却被双目微阖的皇帝攥住。
      “太静了。惠儿,念点什么来听听吧。”他极低的声音中有一丝不安,让她觉得自己无法不改变主意。
      曳动的暗黄烛火中,眼睫在面容上投下浓密斜影,衬得那轮廓愈显沉郁。俯身凝望了一刻,徐惠慢慢地翻转手腕,握住那只本应坚强有力的修长的手。
      微一踟蹰,她曼声诵道: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江左山川映发,风流云集,是何其可叹,何其可羡。
      而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死生之大,又何其可畏、何其可哀。

      自薄暮时分下起的雪渐渐停了。铅云方霁,半弯冷月正至中天,映得素白窗上豁然明亮。
      皇帝似乎终于睡熟,呼吸均匀柔顺,一时宛若孩童。
      徐惠松开手,起身蹑手蹑脚地转过一组曲折的屏风,往卧床上抱出一幅锦被,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掖被角时,两卷书册从他臂弯中跌出,徐惠拾起来,看了好一阵子,抬手捋平页面,摞齐了放回他枕边。
      再次确定榻上那人熟睡无恙,她转身向外间走去。
      内侍监仍在内殿帘幕外守候,黑暗中微微摇晃的身形看来已扛不住倦意,但一听到她脚步悄响还是立刻醒觉。她摇了摇手示意他噤声,转头也止住了原本在外殿门上打盹、此时正欲进来听唤的值更宫人。
      一个人踱到外殿一隅,将窗格掀开微隙。泠泠夜风扑面袭来,她紧了紧襦衫的襟口,不禁促声咳嗽,却立即被自己的咳声小小一惊。
      实在太静了。
      在那个从来喜怒立形于色,隔三岔五便要召集群臣宴饮游猎、谈笑风生、赏金赐帛惟恐不够热闹的皇帝陛下身边,这样的静法,直是令人心悸。
      我甚至宁可面对一个火冒三丈的他。
      她临窗而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木纹,唇角悠然弯起。
      固然,天子发火的阵势,远不是“可怕”二字形容得尽的。但徐惠知道,总还有那么一些人,或许是“不怕”的。
      譬如晋阳公主。
      和庶出中少有能常来面圣的高阳公主扭着皇帝要东要西的娇痴劲儿不同,那个夏天里刚满过十一岁的纤弱女孩靠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能很长时间不言不语,目光安然落在御案上摊开的纸页间,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霎。而皇帝也格外喜欢抱她坐在案头,一起批点奏疏,阅览典籍,或是挥毫作书。
      有几次徐惠奉召觐见,一入殿皇帝便眉飞色舞地唤她上前,指着一幅墨迹犹新的俊逸飞白书连声问她觉得自己这字怎样。她刚诚实地称赞一句,耳边突然爆发出欢畅的笑声。
      “我家兕子的飞白书,果然足以乱真啊!”皇帝笑起来的眼睛光芒闪烁,扭头看身边文静浅笑的公主时,流露出柔软的爱怜。
      小小女孩转过乌黑的眼瞳向徐惠点点头,走来拉着她的手,轻盈如一片羽毛。
      好单薄的孩子——徐惠微笑以应,心头颤颤地一疼。
      那么单薄,却就是能在皇帝呵责降罪他人的关头,那么细声地徐徐分辩,婉转地纾解岌岌可危的局面。幼细的手指钩在父亲硬朗的指节上,不知如何,便能让那位再激越急烈也没有的皇帝陛下面色渐渐舒展,怒气渐渐缓和,最后挥挥袍袖但叫那魂不附体的倒霉者滚出去了事。
      皇帝在饮膳起居一类琐事上着实没多少耐性。宫人内侍们御前伺候偶有错失,便恐惧得如大祸临头。此时最指得上从旁求情宽宥的,数来数去也就是这位小公主了。宫省中蒙她恩惠者不在少数,凑到一处叨念公主仁心善举,末了便常有年长些的喟然说:
      “皇后在时,也常常如此……”
      这样的话徐惠很容易就能听到。
      徐惠回忆起那小女孩与父亲相处时的从容与安详,那种奇妙的默契,大概,真是缘于她身上如斯地酷肖其母的某一部分。
      在怒气冲冲狠狠控诉魏郑公“多管闲事”的天子面前,尚能坦然进言、请求对之厚赐财帛的文德皇后,应该比小小的公主更加懂得如何打发皇帝的满腹恶气吧。

      可惜,皇后不在了。
      否则——今年春天那场轩然大波,或许便会消弭于无形?起码,不致令天子痛心疾首到差点弄丢自己性命?
      徐惠怅然摇头,明白自己这是多么一厢情愿的臆想。其实,局面至此,即便皇后在世,也是难有任何办法的吧。
      谁叫曾经的太子殿下、现在的庶人承乾,性子能别扭到那样的地步?
      她大概一世都不会忘记初见太子承乾的震惊。拜他所赐,她有幸领教了生平最为惊天动地的一次龙颜盛怒。
      早寒料峭中天子勃然大喝,声色俱厉。而那苍白的年轻人紧绷着面容,从头到尾目不稍瞬,不肯有半点示弱。
      父子俩毫无转圜地对峙,侧脸轮廓看起来那么的锋芒相迫。
      “陛下说完了?”他下颐微抬,冷然哂笑,“恕臣失陪。”
      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站在一众吓得花容惨淡的侍驾嫔御中间,当时入宫方数月的才人徐惠近乎愕然地看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直至留意到那尽力走得方正却仍难掩蹒跚的脚步——
      她发现天子也在注视他的脚步,却又立刻移开目光,眉心纠结,再不发一言。
      同样高傲而强悍的两个人,似乎同样在闪躲着某些东西。
      此后徐惠并没有太多真正的机会再见到太子承乾。深宫岁月易过,弹指便是数年,湍流般冲刷着记忆,以致当宫人们关于东宫种种荒唐劣迹的窃声议论不断传入耳时,她皱眉回忆初见那一幕许久,记得最确切的竟是他拂袖离去时那尽了全力也无法掩饰的蹒跚脚步。
      而议论声中透出的关于他的印象——冷漠、恣意、酷烈、喜怒无常——似乎都是在为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争执作注。
      可是,仍有一些细节、甚至连细节都称不上的零星画面,在她脑海中如烈火烧烙般鲜活。
      我是见过不一样的他的。
      贞观十七年那个波谲云诡的暮春,徐惠常常这样想起。
      她想起某个秋色斑斓的午后,在九成宫,奉召前去见驾的路上,经过排云殿前的回廊时,曾经那么偶然地,邂逅过太子承乾。
      彼时他独自立在一株盛开的木芙蓉旁,微仰着头。阳光温煦,他的剪影被四周花叶浓荫中的光斑映得淡淡发亮。在廊檐转角的蔽暗处停住脚步的徐惠,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细致端挺的鼻梁与唇线,微扬入鬓的细长眼梢,含着难以捉摸的透明笑意。
      那天的阳光可真晴好。蜜色光线在他略带苍白的脸洒开一层涟漪。这一瞬间,他实在很像他那个光彩华瞻如神祗的父亲。
      徐惠从来没见过太子承乾这般温暖而沉醉的神情,思量着是否该绕道而行。进退间脚步声却打破了寂静,他霍地回头,目光凛然扫过她的脸,却还没有来得及隐去嘴角的笑意。
      她一时惶恐起来,又有些说不出的歉疚,正要敛袂行礼,他却先点了点头,道声“昭容久违”,回头深深一瞥枝上绛白相映的花朵,转身缓缓离去。
      她再也没有遇见太子承乾。倒是后来回到长安,时而还在宫里看到被太子妃牵着来御前请安问讯、并探望诸宫妃嫔的嫡皇孙。那个名叫象的孩子,也是有着略带苍白的玉色皮肤,在内命妇们簇坐谈笑的场合,总是沉默地依在太子妃怀里抚弄她的衣带。除非母亲呼唤,几乎不会主动向任何长辈示好讨喜。点漆般的双眼偶尔一抬,掠过场中的珠环翠绕、衣香鬓影,便自然而然露出别样的疏离气质。
      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么?
      那幼小的孩子,还有他看上去那么柔弱的母亲,如今一道远徙黔州,不知又是怎生光景。
      直到现在,徐惠仍不明白,太子承乾为什么会那样专心致志地观赏一株木芙蓉,又是想起了什么,会有那样忘情的笑容。

      窗外积雪映着清透的月色,像是一片白昼晴光。
      晴光里浮现出那年轻人的影子,在皇帝盛怒下昂首站得笔直,是那么熟悉。
      有点像一个人。像谁呢?
      ——像自己。竟然是像自己。
      徐惠戄然心惊。
      贞观十七年长安初雪的冬夜,她回想昔年端坐镜台前、犹有逸兴把玩一只奁盒的自己,在那个雨歇初凉的春日,究竟是凭籍什么底气,或者说,究竟是被何等异想天开的心念魔怔了,才敢那样执拗地怠慢他一道比一道严厉的旨意,俨然无视接二连三匍匐到廊下的内侍颤抖声线中透露出的天子之怒?
      内心深处,承恩的纵容,恃才的自矜,小儿女的情怀,不是没有的吧。
      或者,还有隐隐的一丝好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是否能因一个倔傲微笑的小小女子而释然?
      这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太值得冒险的谜题。
      不出意料,当她终于奉诏起行、姗然来至临湖凉殿时,皇帝眉宇间森然的阴云简直能让海池烟波凝作坚冰。
      她嫣然低眉,施礼如仪,并不曾有一声请罪。
      皇帝也没发话。徐惠明白自己应该保持跪姿不动直等他问责,但她不。
      翩然起立,一页素笺呈至御榻前。
      朝来临镜台,妆罢暂徘徊。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
      纤长双眉下眼波流盼,她狡黠地打量着皇帝湛然威严的轮廓,一点一点微妙地起了变化。
      “你这丫头啊!”
      他摸着唇髭,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爽朗照人,像是千束阳光迸射,倏地驱散一天灰霾。
      “如此才情,纵是万金相换,又有何难?”
      水面风来,禁苑山峦淹然滴翠,有一树一树明艳的花开入眼帘,仿佛会一直开到地老天荒。
      在这天风水色、绿意花影之间仰首而笑的天子,令她蓦地酡颜若醉,几有落泪的冲动。
      此生如斯有幸,她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然而,并不如她幸运的人,已远在天边。
      他的倔强和脆弱,他甚至并未自知的期待与闪躲,此刻她能一一体会。

      夜风瑟瑟,摇动庭中枝柯,划得一地黑影纵横凌乱。枝上琐碎地飘下几点雪粒。
      忽有人影穿梭,传来纷杂的脚步和对话声。
      “何人夤夜喧哗?”徐惠快步上前,隔着殿门压低声音叱问。
      “启禀充容,左卫大将军李大亮请谒圣驾。”宫门上听差的小内侍忙忙地奔过来传讯。
      统掌宫禁宿卫的左卫大将军,这个时候赶来打算吵扰睡梦中的皇帝,那是太过不寻常的情形……
      徐惠一震,便听早已率人守在殿门廊上的内侍监禀道:“容臣前去迎候李大将军。”
      “也好。”她略整衣装,一颗心却没来由地越跳越急,思绪有如乱麻,一时竟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无暇多想,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正要进到内殿唤醒天子,迅疾的脚步声已来至廊下。
      全副甲胄的左卫大将军李大亮苍老的容颜隐在帽盔阴影中,只见几绺灰白长须在月光下微微颤动。
      “充容,李大将军……李大将军……”引导他的内侍监腿一软扑在殿阶上,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她脑子里有一霎空白,随即老将军沉毅的声音响起:
      “有五百里加急驿报至,臣请面呈陛下。”
      “何事?”她本能地走近一步,全然忘了自己的问话是何等非份。
      老将军看着她,顿了片刻,话音低哑:
      “黔州讣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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