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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博山炉里袅袅升起一线青烟,云母屏风映着窗外斜照的暖阳,耀得我有些眼花。
      别开脸,我下意识往母亲身后靠了靠。而她继续着恭顺的对答,并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衣袖向后轻拂。衣上淡淡百合香,顿时令我心中一安。
      透过软罗衫袖的缝隙,尹德妃与张婕妤倨傲的面孔在摇曳的绣帷中明暗掩映,越发像正月里爆竹驱辟的山魈。
      我开始想象噼里啪啦的火星燎着她们锦绮裙裳的画面,身边令人窒息的氛围渐渐模糊。想到兴头上,我“哧”地笑出声。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我抬头,正对着上首四道目光,毫不掩饰的盛气凌人。
      幸好,母亲立即柔声吩咐我去陪元亨玩弹棋。虽然我向来不甚热衷这种小打小闹的游戏,而管一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家伙叫叔父更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总算不必忍受山魈的嘴脸。我爽快地行礼告退,抬头冲着眼露关切的母亲安慰地一笑——输上两盘让元亨高兴,也不会掉块肉;无论如何,今天我不会和他冲撞。
      我当然知道,一向从容端庄的母亲,此时赔上万般小心,并非为着眼前这两个张狂跋扈的女人,而是为着太极殿上至今余怒未息的祖父。
      更准确地说,她是为着我的父亲——赫赫威名的天策上将、秦王殿下,在昨夜祖父为爱宠尹德妃摆开的寿筵上,因思念早逝的祖母而不合时宜地落泪,惹下雷霆万钧。
      来奉礼致歉之前,母亲照例先带我去向祖父晨省问安。跪在御床前的阴影中,我努力回想平日那个在成群儿孙簇拥下泛舟海池、宴乐开怀的老人,怎么也无法与眼前天威沉沉的苍颜白发重合起来。
      那一刻,他不是祖父,而只是大唐皇帝。

      “是父王错了么?”踏出太极殿、登上腰舆后,我不解地望着母亲。
      “不,他没错。”母亲的手指温然抚上我额头,低低地道,“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
      她似乎叹息了一声,却随即眼波流转,宠溺地微笑起来。
      昨夜父亲激恼之余拂袖而去,一场宴乐不欢而散。母亲带我留下来婉转告罪、收拾残局,直至深夜才赶回天策府,从早已掀得凌乱不堪的书房中,把满肚子怨气未平的父亲拽出来。
      “我决不向那恶妇伏低卖好!”父亲一脸愤愤地抗议。我撇撇嘴——这种撒娇招数,我早用老了好不好?
      “哪敢让你去?还嫌风波不大么?”母亲面色苍白、却展眉而笑,“自然是我去。”
      她轻声说来,仿佛整晚事奉祖父、周旋后宫的委屈疲惫都如薄雾褪去。那样的微笑,唤起我脑海中深埋的某个画面——
      身披黄金战甲,朗如晴空、矫如游龙的父亲,挟着洛阳、虎牢两战彪炳的功勋与未散的烽烟,大步踏入内庭。他从母亲手中一把举过我、满是胡茬的下巴扎得我喷嚏连连。
      “原来我的承乾已经这么大了!”笑声轩然,仿佛一天阳光都浴在他骄傲的眉宇间。彼时在他身边凝目相望的母亲便也微微笑开,容颜绚若烟霞。
      武德四年七月,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毫无保留的微笑。

      这样的一家团聚并不太经常——父亲惯于亲临矢石身先士卒、初生的大唐王朝也惯于他攻城掠地无坚不摧。大多数时候,我所获得的关于他的印象,一半来自宫人内侍口耳相传的秦王无敌神话,一半则来自母亲妆台上封封百读不厌的家书。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母亲钟爱前朝薛道衡这首《人日绝句》;启蒙学行书,临完《快雪时晴帖》后,她曾手把手教我写下。而那时父亲正忙着亲点雄兵北抗突厥。自然,他没有时间来教我他一直宝爱入迷的二王字与飞白书。
      “你父王是征战沙场、为国建功的大英雄,承乾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啊!”母亲从背后握住我执笔的手,衣香窸窣、吐气如兰。我微微眯起眼,习惯性地点头。
      一如既往,父亲率军击退颉利可汗,平息了朝野纷乱的物议,制止了一次足可致命的冒失迁都。班师那日,喜气从长安城每个鼓乐喧然的角落扑面而来。据说,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秦王大军甫一自明德门入城,便淹没在跃然庆功的人海中。
      那支百胜之师缓缓踏上太极宫宽旷的甬道,靴声橐橐,金戈耀日。在队伍的最前方,红白两色的大唐帅纛猎猎迎风,父亲渊停岳峙的身影,如一片欢腾的海里巍然傲视的神衹。
      那日长安的阳光一定太过暴烈,否则不会晒得我视线发蒙。越过殿前丹陛下拜贺的朝臣列阵,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鞍前的长槊、硬弩,身上的明光铠,盔顶红缨随着什伐赤的迈步而轻轻飘动……惟有他的面容,在初秋的朗朗高天下变得越发不能确切,令我无法抑制地感到迷惘。
      我知道,接下来他关心的事,必然是玄甲军、陕东道、文学馆……至若不停涌入天策上将府的各色美女。总之,永远有比我的书和字更重要的大事,在等着我的父亲。
      父亲是大英雄,意气勃发侠怀激烈,我从来深信不疑。而纫如柔丝的母亲,则会在他身后独自面对天子之怒、以及太极宫中那帮各揣机心、暗箭林立的嫔妃。
      一切仿佛天经地义。

      母亲终于跨出殿门。我欢然迎上去携住她手,便听得人声响动。转头看去,东宫舆驾已停至阶下。袍服翩然的中年男子缓步跨出,头顶远游冠的金博山锃然生辉。
      “大伯!”我脱口一叫,却立刻察觉到他面色的阴郁。空气中漂浮着异样的僵冷。看了神色淡定的母亲一眼,我上前一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他不太自然地叫我起身,似乎还勉强和施礼的母亲对答了几句场面话,便草草离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全然不是曾经抱我在禁苑中骑马、询问我课业的和蔼模样。
      离开太极宫的一路上,母亲沉默不语,只在临出玄武门前赏赐了引导的尚宫和宫女,温言几句。
      大人们永远有我不太明白的烦恼。我脑中混沌,有些透不过气,手指无意识地在母亲裙角上抠出细痕。她慢慢抱住我肩膀,脸颊贴在我额上,近乎压抑地、长长一叹。
      她这样的忧虑,我却完全无能为力。我突如其来的满怀沮丧——倘若此刻在身边的是父亲,她想必会和过往的许多次一样,从心底绽开笑容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小李宴会上得罪老爹和老爹小老婆们的事,见于《新唐书·隐太子传》:
    帝召诸王燕,秦王感母之不及有天下也,偶独泣,帝顾不乐,妃媛因得中伤之,为建成游说曰:“海内无事,陛下春秋高,当自娱,秦王辄悲泣,正为嗔忌妾属耳。使陛下万岁后,王得志,妾属无遗类。东宫慈爱,必能全养。”乃皆悲不自胜。帝恻然,遂无易太子意。
    文中具体情状则是小伊自行敷衍而成。
    2.小李武德四年的春风得意,摘《新唐书·本纪二》如下:
    四年二月,窦建德率兵十万以援世充,太宗败建德于虎牢,执之,世充乃降。六月,凯旋,太宗被金甲,陈铁骑一万、介士三万,前后鼓吹,献俘于太庙。高祖以谓太宗功高,古官号不足以称,乃加号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户至三万,赐衮冕、金辂、双璧、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3.武德突厥入侵,放弃长安的馊主意,见于《新唐书·本纪二》:
    七年,突厥寇边,太宗与遇于豳州,从百骑与其可汗语,乃盟而去。
    《新唐书·隐太子传》:
    突厥入寇,帝议迁都,秦王苦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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