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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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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祭过后的几天,日子一直非常平静。有时端城会带时西出入当铺,教他一些东西。这是时西要求的,他想要学点东西帮忙做事,不至于觉得自己被养着太过无能。端城明白时西清高,也不反对,只是时西要学什么,他都要亲自教。
两人卿卿我我,学起东西来很慢。因为每次学到一半,端城就会忍不住和时西动手动脚,最后两人都没心思再学。
有时端城不忙了,还会陪着时西下下棋写写字,他依旧住在时西院中,没有再提过回自己的房子里去住。而庄童,也没有再出现过。
时西和小温小元很快混的很熟,两个丫环人都很好,将时西照顾得极好。
之后,端城的生日很快到了。
顾家在府邸中设了宴席,请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宴会热闹非常,端城想趁机将时西正式介绍给大家,攥着时西不撒手,让他跟在自己身侧陪着自己一桌一桌地敬酒。端城也不羞涩,大方地对来宾介绍道:“这是时西,顾家里的人。”
时西陪着喝了很多,面色桃红,已经有点微醺。端城见时西如此乖,遍对时西异常温柔地挤弄眉眼:“客人们送的礼物,你要是有喜欢的就挑了去吧,全拿走也没关系。”
时西嘟嘴不满道:“这是人家为了给你庆祝生日送来的礼物,那么贵重,我拿去做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不就是我的。”端城趁人不注意偷偷刮了下他的鼻子,宠溺道。
后院突然鱼贯出四个衣色鲜艳的丫环来,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各个甜美可人,姿态娇憨。异口同声地用稚嫩的声色通报道:“大太太来了。”
听到通报,吵嚷之声瞬间归于平静,满大厅的宾客骤然端坐起来,毕恭毕敬地等着。两人这才正了正色,朝大太太的方向迎了过去。
半响,大太太才缓缓被众丫环围着出现在堂中。虽是被五颜六色的少女围着,但她端庄的模样也已然引人注目。漆黑长发稳重地挽了一个圆月形,身着一袭朴素暗花长裙,简单又大气。她虽然年纪已在四十左右,但身材却保养的很好,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没有迷乱了她的心智。多年信奉佛法,使她的气质令人不由产生一种崇敬和尊重。
“大太太。”端城领着时西行礼道。
“恩。”大太太面色没有什么特别的波澜,只是慈祥笑道,“端城,又是一年生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忙当铺里的事,也应该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大太太身边的丫环平日大概也没什么拘束,仍保留着少女心性,听到大太太半调笑半教训着自家少爷,就没大没小地掩着嘴笑着。
“是。”端城也没心没肺地答应着,暗中攥着时西的手却使了使劲。
时西知道端城这是安慰自己别在意他敷衍大太太的话,虽然在心中嗔着自己哪里有那么小心眼,但还是忍不住一阵暗喜。
“大太太!”一声娇甜的呼唤伴随着一个红衣的身影突然从众丫环中窜了出来,打断了时西内心的喜悦。
定睛一看,原来是庄童。她正开心地蹦跳着扑上去挽上大太太的胳膊,依在她怀里,甜美地小脸上挂着惹人喜爱的笑容:“大太太,您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来的吗,怎么先来了?”
“你这丫头,打扮那么久,还叫我老太婆等你?”大太太宠溺地摸了摸庄童的头。
好久没有看到庄童了,现在突然见到,时西心里一紧,觉得有些堵得难受。
“庄童,带礼物了吗?”端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庄童的额头,假怒道。
庄童用手拨了拨被弄乱的额发,从大太太怀里伸出头调皮地吊端城的胃口来:“端城哥,别急嘛,当然有啦,不过,最好的东西应该在最后!”
时西心内虽然在吃醋,却也明白在端城的生日宴上摆出一副苦瓜脸实在是不合时宜,便挤出一丝促狭的笑来,行礼道:“庄童小姐。”
“啊,时西,你也来了啊。”庄童热情地打了招呼,接着道,“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不唱一曲助兴呢?”
“庄童。”端城接过话来,语气中带着暗示,“时西又不是请来的优伶,你瞎说什么。”
时西感激地看了端城一眼,他这一句话说的极有意味,既向大太太和庄童表明了自己身份,又不至于太过突兀,让人无法接受。
然而众人都没有发现大太太听了端城的话后,意味深长地掀睫看了时西一眼。
大太太跟宾客们致意了之后,大堂里又恢复了一派热闹景象。庄童跟着大太太四处去招待宾客。端城和时西两人倒是得空,偷偷溜到莲池去了。
时西本也不喜欢和一群人装熟络,和人打交道他向来不擅长,只是为了端城才尽力忍着,不漏半点倦色地陪着应付到现在。现在来了安静的莲池,自然心情放松,很是高兴。
“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定会给你一个好好的礼物。”时西背靠莲池栏柱,凝眉愁云不散,“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应该送什么给你。”
“别想了。”端城用手指为他抚平眉头,笑道,“你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这么敷衍怎么行?”时西不满地捉住端城在自己脸上游走的手,叹了口气,“都被比下去了……”
“被谁比下去?”端城见他这样,不禁好奇问道。
“……”时西被他一问,顿时气结,半天却只憋出一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哦。”端城这才恍然大悟,除了庄童,他还会气谁?不由感到好笑,这个笨蛋,又在吃醋了。
“哦什么!”时西的小心思被端城好笑的眼神戳穿,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心虚地嗔叫道。
“没什么。”端城虽是尽力忍着笑,鼻间气息却还是带着笑意中上翘的尾音,“我只当她是妹妹,宠贯了,其实那孩子是不错的。你不要吃醋了,你送什么都不会被比下去。你在我心里是最重的,知道么?”
“恩。”时西习惯了他的甜言蜜语,也不羞了,干脆地张大手臂抱住端城,在他怀里轻轻地应着。
莲池的花已经全败了,残荷飘满了池水,看不到下面的锦鲤。假山上落着些枯叶,被风一吹,卷带着飞了起来。入眼的,尽是荒凉。
秋祭一过,秋天就算是真的来了。
“我道大堂里怎么不见人呢,原来是到这里偷闲来了,亏你还是今日的主角呢。”
大夫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莲池的廊上。
“大堂里有您坐镇,哪里还需要我们招待。”端城笑笑,“上了长寿面之前,我们会回去的。”
“这么大了,一点分寸也没有。”虽是教训着,却处处充满了长辈的关怀和爱护。大夫人慈爱地笑着,目光柔柔落在时西身上,“你就是时西吧。”
“是的。”时西点了点头,礼貌地从端城的身后走出来,接受着大夫人的注视。
“我是见过你的,对吗。上次你来唱戏,我叫了个孩子去领赏,他也跟我提过你的名字。”大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
时西顿时被一阵奇异的温暖包裹,他自由没有父母,戏班里只有班主。来自一个女人的关爱,他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大夫人简单的这一个动作,轻易地就让自己卸下了防备,感激地看着她。
“果然是个好孩子呢。”大夫人掩唇笑道,朴素的气质丝毫不减。
端城也笑,不由攥住时西的手,紧紧一握,放出一个鼓励的暗号。
“大夫人喜欢时西吗?”端城前进一步,将时西搂在怀里,炫耀甜蜜般的问道。
“不要这么没正紧。”时西紧张地凑在端城耳边小声说。
“端城,我能和时西单独说几句话吗?”大夫人目光转向端城,轻声问道。
“呃……”端城看了看两人,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大方答应,“大堂庄童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去看看。”
说完便借口走掉了,留给大夫人和时西一个单独的空间。
“大夫人有什么事吗?”还未等大夫人开口,时西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疑惑道。
大夫人却避而不答,反问道:“你知道顾家的事吗?”
“不知道。端城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过。”时西老老实实说道。
“那我告诉你,可好?”大夫人微微笑着,眼中却流淌过一丝哀伤,“十三年前,顾家还算是人丁兴旺的……”
十三年前,顾家老爷还在世,那时当铺生意是最好的。顾老爷是独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年近三十,意气风发,娶有三房太太。大太太与顾老爷是指腹为婚,而大太太也是顾老爷的救命恩人。顾老爷将大太太娶进门后,大太太执著于佛法,苦于参修,无心贪恋红尘。所以顾老爷对于大太太,一直是报以崇敬的眼光看待的。虽是夫人,却从未同过床入过身。
而二太太,和三太太是姐妹。虽看是有些违背常理,但其实里面大有文章。
二太太曾是这镇中最有名气的琴女,一笑倾城。曾有人愿千金求爱,而她却甘愿做了顾老爷的侧房。顾老爷是爱二太太的,而端城,也就是他和二太太所生。十三年前的端城,已有七岁,大概是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秀血统,端城自幼便聪慧过人。
三太太是在顾老爷去世的那一天娶进门的。这是二太太在顾老爷临终前唯一求他做的事。三太太是二太太的孪生姐妹,两人长相无几,都是貌美无双。也正是因此,招惹了不少麻烦。为了给妹妹求个庇护,二太太走投无路,只好将自己姐妹纳入顾家,做三房太太。
而实际上,三太太爱的人,和姐姐一样,也是顾老爷。大概是孪生姐妹的性格太像了吧,才会让她们连爱上的人都一样。
撑着将三太太娶进门后,顾老爷便去世了。那天,顾家上下飘扬的红白幔帐,寒透了所有人的心。
之后不久,二太太便随着顾老爷去了,她是个柔弱的女人,无法承受被心爱之人抛弃在人间。临尽前,她将端城托付给了大夫人,求她把端城当做自己儿子般照顾。要是顾家断了香火,就是去了那边,顾老爷也会责怪她的。
随着自己夫君和姐姐的相继去世,三太太的心也死了。她寄情山水,喜好花草。她能从中其中找寻到抚慰。她在顾府中种满了奇花异草,这个莲池也是她所修建,却还是感觉不到满足。终于她无法再忍受这个处处充斥着回忆的大院,去寻找能令她感觉到抚慰的自然之景。后来她的尸首被人发现在山中,那时,她手里还握着一把枯萎的花杆。她是个温和善良之人,却最终草草了此一生。
从那一年起,顾家的主人,就只剩下大夫人和端城,相依为命,挺到如今。
大夫人说完了整个故事,长吁了一口气,眼中略有盈光闪烁。
时西不知如何安慰,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绸的帕子递给大夫人。
“端城啊,他倔。自从他父母双双去了,他就硬逼着自己坚强起来,明明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却在短短几年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当家。他不依靠我,也从不按辈分叫我大娘,跟着下人们叫我大夫人。也不承认自己的三娘,仍把她当最自己娘亲的姐妹,称作姨母。”
大夫人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缓缓说着,手里却不时用时西递给自己的帕子擦擦泪水。
“没有想到,端城他这么不容易。”时西叹了,心说自己以后可要对他好一点。
“虽然他不称我为娘,可我却真是把他当做亲儿子来疼。”大夫人身子突然一转,眼神定定地凝在时西身上,话里似乎带了些异样的意味。
时西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故作冷静地问道:“大夫人想要时西做什么?”
“时西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一定能理解夫人的苦心吧。”大夫人眼神悠悠转柔,抓过时西下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若是端城真的喜欢你,我自然也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我不会干出拆散别人这么残忍的事来。但是……”
“但是什么?”声音急切地有些颤动。
时西身形一抖,果然,又是要阻挠他们吗?
“顾家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顾家就这么断了香火。端城他是独苗,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时西,你们再相爱,你也是男儿身……
”大夫人垂眸,对时西有点歉意,“我把当时当铺里二掌柜的女儿庄童从小就接过来抚养教育,也是为了顾家的未来。时西,你会谅解的吧?”
“您是要时西离开吗?”时西轻轻地抽回了手。大夫人越是摆出抱歉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会越慌乱越难过。别道歉,别道歉啊。道歉就意味着,她想要做的事,很残忍……
“不需要这样,我说过我做不出那种事。”大夫人见时西抽手,叹了口气,勉强摆出一丝从容的微笑,“只要端城娶了庄童,留下子嗣,你们就可以尽情地在一起,到那时,我也会把你当做儿子一样,决不偏心。”
娶了庄童,留下子嗣。
时西早已有了这种觉悟,从决定和端城在一起的那一天,他就知道端城终会娶了庄童,他终有一天会离开。可是,就算是这样,怎么能够不吃醋,怎么能够假装大度,怎么能够假装无所谓,怎么能让自己甘心,怎么能够不心酸……
这段时间没人提起,连自己都快忘了,都快自欺欺人地相信了能永远在一起,都快有了和端城正大光明的贪心,都快有了自己有资格吃庄童的醋的错觉。为什么要突然提起,为什么要让他想起,为什么要用现实将他从沉溺的梦境中打回原形?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和端城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离自己的离开近了一天……
就算是早有了准备,再次听到大夫人说起的时候也依旧觉得心被人给生生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