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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中含镌阁 ...

  •   转眼之间,央央大殿之上,只有端阳一个汉人女子,周围所站都是彪悍的辽族男人。

      静了好久,耶律贤和满朝的文武复又暗自打量这个汉家闺秀。眼如泉水盈盈,眉似远山黛黛,端阳天生婉约的风骨,笼在一袭红娟华服之中。耶律贤收了眼光,叹气轻咳了一声,复又冷笑说:“现下即已无人可祭祀,我只有把你……” 他的话音虽仍狠毒,声响却不似方才那么洪亮。

      虽早已料到,端阳还是觉得一阵双腿无力,几欲跌倒,但仍自强装镇静。

      耶律贤站起身来,侍官递上一盘叠得很齐整的白色长绫。他一把抓起白绫的一端,矢劲一投,绫罗的柔光在殿堂上留下一道白影,忽地正好搭落在她的右肩上。

      白绫轻无二两,端阳却觉得肩头如被重器所压,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慢慢伸手触摸着细
      腻的绫罗的纹路,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手指不停地发抖。过了一会儿,她眼光滞滞地缓缓转过身,跟着侍官向殿外走去。耶律贤却忽地觉得有些悚然,为什么她并没有哭泣?她只是一个未经世事、娇生惯养的深宫女子而已,何以能若此。他威威辽国一帝,在一个女人最企盼的婚嫁之日所施的强压和变故,竟不能让一个年方及笄的异族女子哀伤哭泣?

      他看着她缓缓移步而远,忽然,一直站在龙椅边上、曾揪下她红头巾的那个男人朗声道,“且慢。”他转身对耶律贤说道,“现在就杀了她,只恐给与口实,激怒宋人大军来犯。不如留着她,或多或少也叫那宋王心里留些不安和顾虑。这是宋人自己送来的一招棋,若有天他们想拆局,我们便毁棋!”

      辽主点头。但此人说完这些,忽然自己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后悔,却不知道自己在悔些什么。

      端阳听到那人的说话,回头望向他,他王者之气逼人,骁将之风飒飒,着银长袍褐左衽,圆领窄袖,腰间束玛淄带,紧身的骑马裤下束在錾花皮靴中。

      此人是南院耶律绾思之子,辽廷大将,名耶律休哥、字逊宁,是耶律贤最为亲信的王族成员。

      当下耶律贤便命人将端阳带去含镌阁先软禁着。含镌阁本是一座藏书楼,契丹王国其实颇喜汉文化,阁里收有许多南来的汉人书籍,因取“汉卷”之谐音。但几年前一场火灾将大多数焚烧了,连楼房的木结构都有些毁坏,许多木质墙壁都裂了,朝廷也无心修复,一直弃置着。端阳经历一场惊恐,数不清这些变故的因缘。所幸最后还能与些汉文书籍作伴,便逼着自己翻看些书,不去胡思乱想。

      第二日,端阳坐在阁内的地板上,正为居然能在此找到《温泉铭》的一个拓本而欣喜,忽听得门口似有人,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却已长的高高大大的少年,好奇地透过门缝看着她,见她与自己年龄相仿、眉眼清灵,不禁痴痴的笑了笑,问说,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儿阿?你穿的衣服样子好奇怪哦。”

      端阳也回以一笑,这还是她进了辽宫之后看到的第一张笑脸。正待回答,又听见有一女子在楼外喊道,
      “云儿,你在做什么!是你该去的地方么。”

      端阳站起身来,遥遥看见外面一个后妃站在耶律贤身旁,召唤着这个男孩,她还看见耶律休哥也站在那边。耶律贤冷冷地说道,
      “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和她说话。”

      男孩好像觉得受了委屈,拽着身上披的贾哈低头不语。原来契丹虽有八大部落,只两个部落有姓,一是帝族耶律部落,一是后族萧部落。这两大部落仍保留着上古时代初民互婚的习惯,世代相配。这个男孩便是萧皇后的弟弟萧约,乳名云云

      ……
      此后不久,耶律休哥奉命去燕京察军。不一日,北汉镇守重镇代州的大将刘将军来到燕京拜见休哥。北汉多年来依仗辽的支持,因而虽然国祚日蹙,宋人却依然攻它不下。此番宋辽联姻,最担心的自然是北汉。因此派大将拜见是假,一探风向为真。

      休哥心想,便给你吃颗定心丸吧,便带着刘将军一起回了上京宫中。耶律贤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又问了下军事。休哥道,其余都好,就是这两日忽然而来的寒流冻伤了不少驻兵,雪堆三尺,回来的途中也看见好些冻死路边的贫民。

      耶律贤“噢”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耶、刘二人见他有些出神,正有些纳闷。休哥便岔开话题说,

      “北汉主亦知了辽宋联姻的事,希冀不会影响我与北汉多年的邻邦之系。”

      耶律贤润了下嘴唇,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正有好几日没去藏书楼瞧过那宋女了。”

      刘将军看见休哥的眼神忽然一抖,与方才辽主听说寒流冻伤驻兵事宜时的神色相似。休哥忽然提声说,“这会出人命的!”

      刘将军懵懵懂懂跟着这两个人一路从大殿走到东北角的一座小殿阁,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那块有些焦黑的阁匾上书“含镌阁”。

      休哥看见殿阁并无人守,只有一副铜锁束门,想是先前耶律贤不准任何人理她的缘故,便道:“来不及寻钥匙,末将先撞开门看看”,他起脚将门踢开。三人进得屋内,发觉除了经卷书籍,和几份没有动过的饭菜,房里空空荡荡。

      冷风呼啸着从木墙的裂缝中肆意穿梭,吹的书页呼啦啦作响。冰冷的气氛衬在焦黑的墙掾之中,没有人说话,辽主和休哥好像在找些什么,突然,休哥喊道,
      “她在这里!”

      刘将军顺音奔过去一看,见一个弱质娇姿的女子蜷缩在一个大书架之内,面色惨白,嘴唇微紫,也是大惊失色,显见得她冻得不轻,不知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休哥等不及耶律贤从二楼赶下来,便给端阳裹上自己的黑貂裘,抱起她直奔来仪殿。耶律贤也即时传唤了太医。此时刘将军已知此女便是远嫁的端阳公主,便向辽主献上自己的一件青蚕袄,并命人传了他麾下的一个有名军医,专擅治疗冻伤。

      耶律贤素知北汉有此国宝,为黑蚕丝所编的贴身袄,异常保暖,不想北汉主已经将它赐予刘将军,可见对其之器重;而更不想刘将军居然愿将国宝献出,只为救一个辽主毫不宠爱的妃子,是以更加相信北汉确是诚心投靠,辽的庇护对他们来说不可或缺。

      耶律贤谢过后转身进屋,休哥正好走出来,耶律贤便说,“这次我确是疏忽了。”

      休哥压下胸内的一点翻腾,说,“她虽然只是我们的一枚棋,但也不能就这样弄丢了。” 说罢便离去了

      ……
      太医们还是救回了端阳的性命,耶律贤也不想再让她有事,但又想起答应过皇后萧燕燕绝不亲近这宋女,便让她在休哥的府上调养着。

      休哥脸上虽沉着色,心里却默默有些欣然。时而会想,究竟在高兴些什么,但每次都在下一秒钟挥散了自己的问题,不愿去想去答。

      此后的每一天,生活对于休哥来说渐渐变得重复,但又有那么点与众不同。每日除了练骑射、看兵书之外,就是陪在端阳的床边,守着围炉,讲着草原上的传说,和他童年的往事。平日眉宇锐利的他,常常说着说着便变得像个男孩一样。

      休哥说,从小就梦想,治国齐军之外,还可以得三五知己,待长河日暮,向月清觞,快意人生。端阳嫣然一笑,明媚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这只是一个不老的传说,仅存于你的心间。只是传说而已。” 休哥也微微笑了,“不会啊”,他有些无酒自醉。他觉得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就是在他的梦里。

      眼见得渐渐开春,端阳的身体也一日日康复,休哥料想潢水的冰应已融的薄些了,便捡了一日晴明,带她一起去上京之外潢水之滨,看游牧民的凿冰射鱼。端阳自小在王府长大,本就喜欢骑猎驰骋之类的无缘之事。在辽国阴霾的气氛中度过了半年,忽然得此良机,她欢快之情溢于言表,好似脱笼之雀、归海之鱼。

      休哥以长矛叉鱼的工夫显见得是最高,周遭的牧民并不识他是王族,但仍齐声喝彩。端阳从未见过这样的本事,便卷起裙裾,素影轻蹲,仔细地看着水中游鱼的模样,时而清朗一笑。

      休哥看着她盈盈粉面,觉得那笑容甘冽犹如冰下湍流的河水,心头仿佛一阵甜润。

      冰上自然有些滑,回去的路上端阳一步踉跄,险些摔倒。幸得休哥就在身后,一下子搂住她的腰。一时恍惚,他就这样痴痴看着怀中的她,忘乎时间,及至闻到她的发香,才忽然醒转。

      他觉得自己有失唐突,赶紧松了手。端阳脸一红、扭身跑远。他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做。但她实在不擅在北方户外行走,休哥恐她跌倒,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追上去拉住她。她并不说话、含嗔抽手而去,休哥忽觉心中一堵,脱口喊道,“端阳!
      “...我喜欢你”

      ……
      回到王府,休哥不敢再去找她,一背门,闭眼而倚,心恨难通。或许早在那日大堂之上扯下她喜帕的时候便已动了侧隐之心,他不知道那便是情愫,那便是三生石上错落的缘份。

      直到深夜他才沐浴更衣,正欲睡,又见窗外月明,便独自去庭院中游走,竟遇见端阳也在院中呆坐,他不知道该进该退。端阳也望见了他,两人默视许久,她轻轻问道,
      “喜欢一个人,最多能有多深?”

      休哥学汉文的日子不长,不太会说辞令,他举头东望,沉沉地说,
      “曾听人说,向东万里,可以到海,想这世上没有比海更深的了。”他舌头愈发不伶俐道,
      “我爱你,犹如海深。”

      端阳听见他的话,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两杯酒,默默地出了神,转而笑着呢喃道,
      “从前我在汴京的时候,也问过另一人同样的问题,他在小酒盅里斟满了酒,对我说,‘天穹之顶的那一颗星,它映在这酒里有多深,我爱你便有多深’。”

      休哥心中一惊,难道端阳在汴京已另有心上之人?
      “那,你也爱他?”

      端阳无语,抬头望月,但盛不住的眼泪依然滑落下来。休哥看到女子落泪最是心疼,更不用说是自己的心上人了。他伏在她身旁,搂着她柔弱的肩膀说,

      “我知道你心中苦闷,我什么都不奢求,但求你能变的快乐。我会像月旁的寒星永远守着嫦娥那样,永远守护着你。”

      “月旁的寒星?...” 端阳看着它,她的目光比星光更暗,“那是嫦娥的一滴擦也擦不干的眼泪啊...”

      ……
      一晃又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中,端阳裹的南国粽子,府上人品过的都称味美香糯。她做的各式绸缎香袋也好生讨喜,她还特意选了织金团龙云锦制成一只送与休哥护身。休哥随即取下挂在腰间多年的龙纹玖玉佩,换上她的香袋。他见端阳抿着嘴、闪亮的双眼笑意盈盈。

      那天下午,萧皇后来到休哥将军府上,却听下人说将军不在,破天荒的去集市了。离开的路上正遇着他回来,戏问之下,发觉他两个时辰,只买得一只摩揭丝雀镯。因而笑道,
      “我们休哥是不是看上哪家的闺秀了呀?她这么有福气,长得什么样阿?”

      休哥脸上绯红,笑而不敢答。再问之,他苦涩的一笑,眼光滞滞地说,“她...她长得...唇红齿白。” 她的唇,红的透明,浮着一层粉色的晕。这样的画面就在他的眼前,他只是说不出来。

      “‘唇红齿白’?”萧后呵呵地笑个不停,“这上京的哪一个女子不是唇红齿白呀。” 她面上打着趣,心下已经了然。便不再多问,引轿回宫了。

      第二日,休哥与众将士打完猎归来,听说萧后又曾来过,刚刚走了,心下觉得有些蹊跷。他放下弓箭信步来到端阳的卧房,只见她木然地跪在桌边,右手拿着一刃皇家匕首,刀锋搁在左腕上。他大叫不要。端阳惶恐的抬头看他,“你不要管...”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言不由衷。她看着他湛然的双眸,觉得这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切的东西了,她摇着头说,“你不用过来...皇后已经赐我... ”

      休哥看出来萧后一定狠狠地羞辱了她,他送给她的丝雀镯也被扔在地上。“休哥,我怕忍不住会哭。但皇上赐我白绫的时候我都捱住了没有哭,现在也不可以...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不,是两次了,但我在这里,这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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