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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九十二、一任青春自销年 ...

  •   幽篁谷中,飒飒风来,竹海涌涛,满目苍翠,教人双目似洗,又仿佛嗅到初生之气。所至之处,皆是清新宁和。
      幽幽一缕琴音乍迸,溅破了静谧的竹海之面。
      琴音之中并无杀机或任何压迫力,空灵得近乎无情。
      阳光仅在叶脉上一颤,一滚,跌落了一滴光点。
      那滴光点溅入瞳孔,以一种极缓慢落寞的姿态。
      萧月白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眼来,已换了风景。他居然置身于闹市人潮,身边的人声鼎沸教他有些茫茫然。
      “我说月白啊,”谢风清一把勾住萧月白的肩头,一双眼桃花乱飞,语气懒散还带些欠揍的意味,“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可不能辜负这大好时光!”
      “谢风清?”萧月白转头,一双冷静深邃的眼不动声色地盯着谢风清。
      同是青袍素领、白玉加冠的清修装束,谢风清偏偏穿戴随性,不仅不让人觉得不够整洁,反而透出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尤其那一双眼,似有情,若无情,滟滟春华十丈锦。
      直觉萧月白眼神诡异,谢风清下意识一抖,嘴角一抽,撒开手去,口中连连嚷道:“给我收起你那眼神,小爷我可是心有所属的人。”
      这副不要脸的形容,世上应无几人能与之相较。萧月白能感觉到谢风清是真的谢风清,只不过却是多年前的样子,而他自己也是如此。萧月白试探说:“此番下山可不是让你肆意胡闹的。”
      “难怪老头那么看重你,你唠叨起来真是比他不遑多让,简直快要让我耳朵磨出茧子了。你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的。”谢风清心有余悸地摸摸耳垂,眉眼耷拉了一瞬又再度飞扬起来。
      萧月白此时已从记忆中翻找出了片段,大致明白眼前是什么光景了。
      谢风清在萧月白耳边喋喋不休,依旧透出少年的鲜活气息,教萧月白不住神思恍惚。
      “阿姐阿姐,你看……”
      人潮中模糊传来的一句话令萧月白如遭雷击。那么喧嚣的街市上,那一点声音理应被淹没,却直直撞入他耳中,震得他耳膜隐隐作痛。
      萧月白觉得颈项好似有些僵直,然而挣扎良久却还是抬起头来,那一蓝一白就以这般不可抗拒的姿态刺入他眼底,酷肖的容貌,蓝衣冷艳,白衣纯然。那白衣少女笑着指向他们这边,跟手边挽着的蓝衣少女说道。指尖圆润,弧度小小,光泽细腻,遥遥在望。
      安宓……
      那光仓皇落进萧月白的瞳孔,一路烧灼至心,直烧得心血干涸。
      “唔,并蒂双姝啊……”修行之人五感敏锐,谢风清自然也察觉到了,挑挑长眉,眼中隐隐闪过一抹欣赏,摸了摸下巴,言辞中颇为赞赏,意态风流却不显轻浮。
      萧月白恍若未闻,只定定望着人潮那头的一双无瑕美玉、并蒂之花。
      若无他,这双姐妹也许会一直这样相亲相爱,一同得道,而不是一玉殒,一蒙尘。这是他的罪愆,不可饶恕。
      谢风清轻轻扯扯萧月白的衣袖,发现萧月白仍在愣神,只好不管他,一边自顾自轻扬长眉,一抹洒脱不羁的笑意便在唇畔招摇,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对姐妹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那看着便性子活泼的白衣少女果然直奔他们而来,到了眼前却是绕过谢风清,直接冲着萧月白去了。
      白衣少女凑到尚未回神的萧月白跟前,仰起脸,似有天光垂落点染眼眉,笑容明媚而狡黠。她启唇开阖。
      萧月白只觉身形一震,魂魄竟脱离了曾经的躯体,耳边一时归于无声。但即使错过了,萧月白依然能记起她说这话时尾音微拖。萧月白的瞳孔里锁着小小的她。他想他应该保持一贯的冷色,目不斜视地默默与她们擦肩而过才是最好。可惜他此时无法控制那具躯体,只能看着当年的自己无波无澜地回应。
      白衣少女遭受冷淡一击,呆了一下,而后又雀跃起来,丝毫不觉尴尬地试图继续搭讪。
      大约有些看不下去了,蓝衣少女不动声色地轻按了一下白衣少女的手,然后略略颔首,对萧月白淡淡道:“舍妹年幼贪玩,若有唐突之处,望道友包涵。”这样的话,旁的女子说来,多少会带些许有意无意的楚楚之态,于安幽口中却尚隐几分矜傲。这傲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出这女子的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安幽……萧月白忽而不忍再看。那样高傲的女子本该如悬崖之上的花,高于人世,俯瞰尘寰,如何能因他摧折,下堕泥淖?
      然而无论萧月白此刻如何煎熬,已经发生的事仍旧沿着轨迹前行。他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他们的这一场初见。
      天色如洗,日光柔和地垂落在她们身上,绘蓝衣幽艳,镀白衣清浅。酒楼旗招,人潮纷扰,唯独那二人好似是凝止的,一如梦中,一别经年,眉目未改,不识沧桑。
      萧月白恍然发觉,这一日的天光分明如此清明,不知为何后来每每回忆起来却总是微微泛黄。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琴音不知何时又如秋雨幽幽飘至耳畔,听曲调依稀是《采桑子》。抚琴之人技艺似乎并不娴熟,时有断续,全凭琴音之中隐隐的女声轻轻唱和连贯。如烟如雾,萦绕飘忽。歌声并不算柔美,却绵绵密密,宛如穿引记忆的线,一丝一缕,穿心刺血,紧勒滴沥,拉出细密绵长的伤口。
      十一年前呵,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得教人不敢再想起……

      那边萧月白浑浑噩噩地堕入往事的泥淖之中,这边苏泠亦聚精会神地随着竹无喧旁观旧事回溯。
      年岁流迁,蓝白双姝既已生尘心,遂离海入世。她们离去之日正值雨天,彼时天青微黯,似淡墨洇染,云脚低垂,紫竹林中烟雨蒙蒙,竹叶沙哑,竹节溅泪,恰是留人时候。可惜阻不了她们的一片去心。她们就如同这世间的无数游子一般,深心里藏着一个家,却总想着大千世界无限风光,不如在先外闯荡游历一番,往后餍足或厌倦了再回来。
      那场缠绵的雨并未在满怀对人世无限期待的姐妹俩心头留下太多痕迹。她们兴致勃勃地如同寻常人一般勾勒行程,先乘船向西抵达陆地,后从南向北,一路欣赏人间风物,顺便寻访仙门同道。
      长安作为帝都自然绝对不容错过,故而苏泠看到依稀熟稔的长安城时不仅不意外,反而饶有兴致地随安氏姐妹的视角游览长安,还默默比较起十数年间长安城的变化。
      “此处乃朱雀大道。”
      冷不丁听到竹无喧这么一句解说,苏泠微惊,几乎都要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位神秘人物。不解他有何用意,想来依他的性子问了也未必有回应,苏泠便没有询问,只继续看下去。
      丽日晏旸,清风盈袖,朱雀大道,正宜初逢。
      旧忆中的日光仿佛亦残存着热烈,苏泠微眯了眼,顺着安宓手指的方向望去,即见身着凌云弟子服饰的萧谢二位司业。彼时未经时光磋磨,他们二人身上也尚且可见些少年意气、青葱形容。
      眼见安宓不惧萧月白的冷淡,上前搭讪,苏泠对这个活泼的小姑娘不由生出一股似敬佩似无奈的情绪。安幽看不过去维护妹妹出言,再有谢风清在旁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倒也不算难堪。得知安氏姐妹的求道之心,谢风清便自报家门。安宓大喜,安幽眼中亦是一亮。谢风清一时颇为得瑟,等着她们来打听拜入山门之事,然而她们再度选择了不多废话的萧月白,显然觉得萧月白更为靠谱。谢风清连连叹气。惹得苏泠忽然想老气横秋地感慨一句,旧游无限好,韶年恰舜华啊。
      四人相携离去时,苏泠的视角又随之改变,匆匆回望十数年前承载缘生的朱雀大道。朱雀大道将长安城一分为二,城东属于万年县,城西属于长安县。万年、长安,盛世之期,德音宛然。相逢于此,若合其意,当乃幸事。只不过想到作为书院弟子却对安宓此人闻所未闻……旧忆中的日光到底去今久矣,不足暖身,苏泠心下黯然,睫羽轻瑟,微微阖眸,不再去看那人潮喧嚷之下的日影浮埃。
      轻云仙岚,青苍玉树,亭台阁榭,足下石阶苔藓青青。十数年前的凌云书院教苏泠觉得似是熟悉,又有些陌生。
      在仙岚清风之中徐行怀想的苏泠倏而觉身一轻,又翩然落在安氏姐妹身边。
      她们此时身着素色劲装,玉笄束发,一般芙蓉面,然一眉目清冷,一眉眼含笑,手中各执一柄剑,舞出一片凌凌湛湛的清芒。
      谢风清亦拉着萧月白在一旁看热闹,仿佛觉出不妥,不时指点一二。偏偏谢风清其人言行跳脱不羁,好意指点也因其欠抽的样子而表现得像挑衅,惹得安宓直跳脚,忽的倒转剑锋,口中嚷着看招向谢风清招呼过去。剑风撩起一地残艳,深红浅绯之中蕴了一点星辉。
      依谢风清的性子自然不肯吃亏,想也不想长臂挥剑,轻松格挡下来,且剑身始终安稳地待在剑鞘之中。许是抱着现身指点的想法,谢风清手中的剑不出鞘,亦只防不攻,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安宓。
      安宓更觉得对方在逗弄自己,恼羞成怒,手中剑势愈发凌厉。
      眼见情势不对,一旁淡然作看客的萧月白与安幽同时出手,两道白衣如鹤影自浓淡重岚之中翩然掠过,一个阻截了谢风清,一个拦停了安宓。“宓儿。”安幽一只手按住安宓执剑的手,瞬间止住了剑势,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安宓的额头,清清淡淡地低唤了一句,声如冷泉,似教导又似安抚。
      苏泠竟觉得这样的安幽有种诡异的可爱。而安宓显然也吃姐姐的这一套,立时眨着一汪水眸,乖乖地收剑蹭在姐姐身边。安宓抽空抬眼,看见萧月白就一脸灿灿笑意,不小心扫到谢风清就冷哼一声别过脑袋。
      真个率性天真。苏泠忍俊不禁,强自按捺下摸安宓头的欲望,继续满怀兴味地看着姐妹俩的温馨日常。安幽虽然阻拦了安宓,但明眼人一瞧便知她是在维护自己妹妹。而安宓更是对姐姐言听计从。
      苏泠无意间侧头,便发现竹无喧的视线贪婪地胶着在安宓的身上。身如苍竹的少年只不远不近地站在旧忆里,既像观望者,又像守护者。分明还是那张冷肃板正的脸,苏泠却恍惚从其间看出几分难言的温柔,大约是因为那双冷淡到木然的眼涣然冰澌,暖意渐生。
      这种眼神啊,若不是真的将对方置于心上,如何能这般柔软无害呢?
      苏泠一晃神,又到了教舍之中。苏泠一眼即见安宓所在,无他,皆因安宓所作所为太过活泼。许是同属高冷学神级别,萧月白与安幽之间虽并未有过多交谈,然而一涉及经史典籍,两人竟也勉强算得言谈甚欢,当然这个甚欢仍是面无表情的。安宓不甘心被冷落,又苦于插不进浓厚的学术氛围,遂撅嘴出了教舍。苏泠尾随而去,发现安宓站在教舍窗边的一棵树前絮絮叨叨了半晌,突然展颜,又返回教舍。
      在安宓进入教舍之时,那棵树亦蹑手蹑脚地将修长的枝叶从窗口伸进来,停在萧月白和安幽上方,随意一抖,扑簌簌将花叶抖落了他们一身。
      其实他们二人早有察觉,只是觉得树并无恶意,故而没有在意,谁知竟被当头浇了一通花叶雨。
      安宓噗嗤一笑,原不过是想捣乱,可效果意外的令人惊艳。若换了旁人难免要面露惊色,可他们二人容颜如冰雪清凝,俱是一脸淡定,不动如山,眼也未曾抬,不过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面被打断的话题。
      花叶纷乱洒在二人发上、襟上,连书案上摊开的卷轴也未能幸免,花木芬芳与笔墨清香丝丝缕缕地交融,打破了他们正襟危坐的格局,那鲜活的色调气息反而模糊了他们神情的冷淡,而愈显少年之俊逸、少女之昳丽,为他们平添了几许少年人的生气。
      眼前的情景教苏泠忆起与同窗旧友相处的好时光,心中亦生出柔软的枝蔓,映日微暖,不由唇角绽笑。
      为了博得安幽与萧月白之关注,安宓做的调皮捣蛋之事可委实不算少。不过苏泠觉得最为折磨人的当属安宓习琴了。
      也不知是安宓于琴一道实无天分,还是为了能多与萧月白相处,总之她的琴声几乎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魔音灌耳了。
      君不见,栖真亭畔的草木长聆魔音,都一副蔫哒哒的可怜相。
      苏泠揉了揉额角,瞄了瞄竹无喧,发现他依旧是那副淡然却暗藏温柔的样子,不由心生感慨。那样与之前的冷肃刻板截然不同的表情,反而让那张脸显出了几分与容貌相符的稚气。一抹疑云掠过心头,苏泠忽然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琴声足以与安宓媲美,正是小安。
      也不知教了多少回,安宓仍无半分长进,萧月白远望着天边流霞恣肆挥洒,信扫涂抹于重峦叠翠,捏了捏眉心,无奈道:“出去可别说我教过你。”
      安宓鼓了鼓脸,眼珠一转,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振振有词道:“真乐乃心之所发,何须丝弦污耳?亏你还有‘琴心’之称。”
      安幽宛如冰霜凝成的薄唇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又转瞬平复,只伸出玉指轻轻点了点安宓的额头。
      “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陶公之意,你倒是领会了一二啊……”萧月白收回远眺的视线,袖手当风,眉宇既舒,清俊容颜更见空明,一双清远的眸子在安宓座前的琴上顿了顿,眼中流溢淡淡华彩,竟似微露好笑之色,难得赞赏安宓一回。
      背倚亭柱的谢风清仿若一柄藏锋之剑,笔挺修长,即便再随性不羁也暗蓄着一现惊世的锋芒。风中柳叶轻飏,他信手拈来一叶,凑至薄如剑身的唇边,疏疏落落地吹出几个音调,倏地眉梢轻挑,眼角暗钩,唇齿含春,本显磊落的样貌凭空生出几分淡淡的邪气,自有一段风流不羁,笑道:“哈哈,月白,你这回可俗了吧。”
      难得谢风清这回没同安宓针锋相对,但是安宓岂能任由谢风清看萧月白笑话,遂又不依不饶地与谢风清斗起嘴来。
      萧月白轻轻摇头,与安幽不经意对视了一眼,两双沉静的眼星点明灭之中俱是默契的无奈。
      栖真亭上,年少携游,动静皆宜,同门相欢。新知白首忽寄世,一任青春自销年。
      那般悠然的旧时光呵,一言一笑,宜静宜闹,眉眼舒扬,仿佛明霞玉露,令书院之中的一草一木都随之生意盎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九十二、一任青春自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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