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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 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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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不久,长安城便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次日早上出门便可瞧见满大街都是灼眼的银色积雪,以及各个大家小院屋檐上下布着的残雪和半悬的冰凌,若是起的早些,这夜雪初霁的长安城便可见的十分干净,要是晚了些那起初静谧的银装素裹便会没了踪影儿。
长安城今年的冬似乎比往年来的早些,也较往年冷些,落了第一场雪却也寒冷彻骨,街边湖岸的杨柳树木竟似冻的咯咯作响,一层层白顶水晶衣却是谁人琢刻一般,静寂的浅碧湖上亦是现出隐隐的浮冰。
此时街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无几,倒是这湖岸柳木夜雪依旧却是无人问津,他徐徐漫过,忽听杨柳咿呀,止步回首,轻风夹着冬日冰寒以及湖上水气冽冽袭来,他不禁微微一颤,既而缩了缩脖颈将狐裘披风紧了些,抬眼凝神他蓦然微愣,戚雪寒若,没柳抑抑,那人一身白衣如羽却甚是单薄,双眸点水清净,暗夜般深沉,无所言语的静静的看着他,寒风轻起,那人发衫微扬,宛如绫羽纷然,面容却仍是如斯淡漠,雪色雾冉如梦如幻。他忽然不知所措,从狐裘里抽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额,待他再朝柳岸湖边望去时却不见那人踪影,好似从未有过什么一样,他苦笑着微叹地呢喃‘果真是……’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残影穹穹,再不见他面容,白衣男子斜倚在冰冷湿润的柳树上,不觉丝毫冷冽,他伸手轻轻扯了一截柳枝,慢慢举过头顶静静端详了许久,干枯的柳枝裹了一层浅浅的积冰,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突然一滴雪水禁自落下,打在他眼角凉凉的,他浅然一笑却是凄凉万分,他确是不记得我了呵…确是忘了我啊…
他静静的步入茶楼,择了个偏寂的位落便坐下了,虽天尚且冷些可茶楼却也有不少人,寒冬大雪末,大事倒是作不得多少,闲谈听书实是愉悦,他时常来这间茶楼,听听那些缥缈的世俗怪谈,小憩半晌也别是闲熙。
今日他来的晚些,老先生站在台上已不知说了多久,待他凝神静下心来,便听老先生道‘那道士这才知晓原来啊,眼前这个相交多年的狐妖竟是五百年前自己救下的那只小狐狸,可怎奈世世难料半点不由人啊,道士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斩妖剑竟会染上狐狸的鲜血,这狐狸被道士利剑折伤元气大损,就是道士今日放了他,他也是难逃几日后的天劫,道士呀果是放了狐狸,几日后狐狸遭遇百年劫难,道士匆忙敢去时却只见得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狐,最后啊道士用毕生修为救了这只小白狐,从此后,这世间再没有道士的身影。’忽听惊木声起,老先生正色道‘今日天儿冷的厉害,明个再给各位叨叨啊…对不住了啊…。’然后一边搓了搓枯燥的双手一边快步踱去。台下便立刻起了哄,纷纷嚷嚷这就完了啊…
即是无人说书,茶楼便还是茶楼,各自或是喝茶或是闲谈些什么稀罕不稀罕的事。慢慢的周遭变得有些嘈杂,他眉宇微皱,眼波淡淡流转,轻轻起身拂袖离去。
时辰已过晌午,日头却是昏暗,他慢慢的走在污湿的大街上,路过柳湖旁,他抬眼看了眼却依旧是空无一物,便不再理会径自离去了,一路上他脑中时不时闪过那人单薄的白色身影以及那双淡漠幽深的眼眸,想着想着他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人到底是谁…或许…是幻觉麽…那为何又那般真实呢?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身着道袍站在一个竹林中,他手里紧握着一把滴血的利剑,而他面前匐倒着一个白衣男子,鲜血不停的从他胸口奔涌而出,鲜血已将那人的一身白衣染的红艳无比,那人神情悲戚咳了一大口鲜血,衣襟便又红了几分,白衣男子扶住身旁的一根青竹孱孱站起,双眉紧皱,又咳了一口鲜血,白衣男子艰难的长呼了一口气看着他道‘你说我多可笑呵…明明是一只妖却妄想做人的事…妖便是妖,再怎么幻化人形,怎么伪装也做不得人…’
他气色更是暗淡,片刻复而续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怨你,只怪命运作弄,但我不后悔,便是死在你手中也不后悔,我等了一千年终能再见你,也已我最漂亮的一面同你渡过了一个月,我是妖,不应奢求太多,不管这一月来你是否真心以待我都谢谢你,本就是我一厢情愿,怎还能得你真心,为了增进修为我的确害了不少人,我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纯净的小白狐了,你杀我也是应该的…’语毕竟不住的咳血不再看他。
梦里那个他忽然松开了握剑的手,长剑无声的没入泥土中,染红了剑下的土壤,尔后他淡淡的看着那白衣男子道‘你没错,我也没错,只因人妖殊途,你走吧,我不会杀你。’
白衣男子却沉默不语,只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是凄凉万分,然后便扶着密集的青竹一步一步地蹒跚离去。
忽然他道轻声道‘你活几时了…’
‘一千四百多年…’那人依旧慢慢向前走去不曾回头也未作半分停留。
‘你…’他终是没再说什么,一千四百多年呵…上一次天劫他又是如何撑过的呢…
忽听屋外一声鸡鸣,他忽地睁开眼,一缕晨光透过白色窗扇悠悠的斜洒在地,他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一股悲凉在心底奔涌泛滥,他竟不觉的叹了口气。若昨日柳岸边的那白衣男子是幻觉那昨夜那个梦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推开门,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他抬头深吸了口气然后呼出,阳光下依旧可以看见寥寥白雾,前日的雪到了今日却是丝毫不见了,他轻轻关上门便朝大街上走去了。
一连数日的寒冷人们大多闭门不出,今日碰上好日头,街边叫卖的商贩和来往路人络绎不绝,却是一派繁华的长安城。他看着有些拥挤的大街微微皱眉,转身便要回去,忽然人群窜动只见得眼前白影倾来,他本能伸手,却不想竟是个人,待那人站好身他才看清他的面容,他却忽地愣住了,这咫尺的容颜与那白衣男子却是无二,他竟呆呆地看着那人许久都不言语,心中莫名的思绪肆意翻涌,半晌都不得言语。
‘公子?你…’眼前的白衣男子面色疑惑,竟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嗯?他恍然回神垂了垂眼眸,微微看了看白衣男子轻声道‘兄台可还安好’
‘噗…嗯…还好啦~’白衣男子灿然一笑,眉眼如星辰,甚是好看。
他踌躇半晌淡淡道‘既然无事,那在下告辞了,今日行人较多,兄台且慢行。’语毕便欲转身离开。
‘唉,等等…你…’那人刚迈开一步脚下一虚竟是要倒了下去,他赶忙立刻扶住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好像扭到脚了’他微微蹙眉看着自己的右脚嘟囔道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他轻轻的扶正白衣男子问道
‘我…我是来长安城投靠亲友的,可是途中与表兄失散,所以我…’白衣男子微微低头神色暗淡,忽然抬头看着他道‘我与公子非亲非故,公子大可不必管我。’那眼神清澈无比恍如那天杨柳岸边的那人。
‘走吧’他神色流转,轻轻背起白衣男子便往回走去。
‘啊?我不是说了麽,我没有家,你…你要带我去哪啊?’
‘去我家,你若不愿意就说,我立刻放你下来。’
‘好’他嘿嘿一笑便把头倚轻轻在他肩头
‘你…’他有些无奈的轻笑一声便不再说什么,只静静的背着他慢慢走在声色湮湮的大街上。
光影静然,恰如当年,只是时过境迁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没了千年流转如今是何模样,他是否一如当年,是否再记不得自己…
‘到了’轻轻将白衣男子放下斜倚在床边,嘱咐他先好好歇会然后便去找药酒。
那白衣男子便这样倚靠在床沿静静地看着他在屋子里翻找,嘴角不禁上扬,有多久没同他这样,一千多年了吧,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忍着点,可能有些疼’他将药酒搁在檀木圆椅上,替他脱了鞋袜,握着他的脚裸微一用力,只听的咯吱一声,他嗯的闷吟,竟用力握了他的双肩。
‘很疼?’他轻声问道,既而将药酒倒了些许在手心然后在那人脚裸处轻柔。
‘不疼,你柔的这样轻我便不疼了…’
‘你叫什么名字’
‘无离,你叫我无离’
‘无离?我叫禾末。’他一边继续替他柔脚裸一边轻声道
‘嗯,禾末,那禾末若我的脚好了你是不是就要赶我走呐。’他说的很淡很轻
他突然心头一滞,昨日那个梦忽地如泉涌开来将他周身覆裹使他不得喘息。
‘禾末,你?他急切的站起身想询问他如何,却忘了右脚已不得灵便,竟直直倒了下去,禾末立刻伸手接他,却不料他本是半蹲着也未稳住身脚,兀地同白衣男子一起摔倒在地,竟还被他覆在身上。
‘啊?禾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他虽如是说却未动分毫。
‘无事,你先起身’他小心的搂住无离的腰慢慢地将他稍稍扶起尔后轻轻抱起他缓缓放在床上‘怎样,可有伤到脚了,还疼麽。’
‘我无大碍,只是还有一点点疼而已,真是对不起,给你添乱了。’他表情有些无措,不敢看禾末。
‘这几日怕是不能用这只脚行走了,哦对了,你且不用担心,你何时想走便走,我不会迫你’禾末抚无离慢慢躺下然后拉上被褥‘你先歇息片刻,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嗯,’无离莞尔一笑便轻轻闭上眼睛
禾末静静的凝视他竟也不觉得扬起了唇角,然后便转身慢慢离去了。
待他离开后,白衣男子徐徐睁开眼,转头偏向门外,低低地呢喃‘禾末…禾末…你当真是不记得我阿…’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推门进来,手中托着温热的茶食慢慢的走到床边,见那人已醒便先将食盏放下轻轻地扶他半起。
‘可是吵醒你了’他将食盏端至跟前,垂眸淡淡道。
无离浅浅一笑轻轻端过白底蓝釉的小瓷碗浅酌一口清汤,抬眼含笑看他,‘我从未睡着,何来吵醒。’
‘哦,是么,那便吃吧。’他答地云淡风轻,也不再理睬他,静静的端着食盏,而那人却也未再说什么慢慢地吃着,待他用完后禾末才起身离去,末了叮嘱他稍坐片刻再躺下。
禾末走后,无离静静地靠在床帏边上一直不说话,他真的不能奢求太多了,以前是如今也是,不管是道士还是禾末,他已经活了快两千年了,是该做回一只妖了…
日渐西斜,暮色已临,他静静地斜倚在门外,看着西边一抹朱红缓缓消失,突然就想起了无离,那个怪异的俊美白衣男子,却又不知从何想起,只觉自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禾末就一直记着他,不知为何记住也不知记住什么了,只是当那人笑时禾末便觉心中甚是难受,竟莫名的不忍,心疼,但他并不想过问太多,一个人一生至死皆会经历无数或苦或甜的种种红尘俗事,自己的故事尚且容纳不下何苦去揽收旁人的呢。
天气冷日头竟也落的快,好似眨眼便是消失了,夜色拢了下来冬日里的寒气也随之浮起,禾末没有再去看他径自去了厢房稍稍打理后便拂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