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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莫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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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如醒的时候才四点多,但她知道自己已经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外面,朦朦胧胧的,一片漆黑,只是几点零星的光亮,还有轮月亮,在半空中孤独地睡着,懒散地围了圈昏暗的光。
她勉强地爬起来,收拾了收拾便开始做小予的早餐。小予才七岁,正是嘴刁的时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沁如只好依着他,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
沁如惯着小予如惯着一件稀世珍宝,打不得,骂不得,事事言听计从。这一点左邻右舍都知道,只是原因大家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沁如自从搬到这儿就是一个人,邻居们闲言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沁如却是坦坦荡荡,丝毫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光是顿早餐她便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做完又忙着做家务,到了六点多再叫小予起床。小予是个挺秀气的男孩子,算不上多不听话,却绝对是个淘气的,在学校更是一天到晚的闯祸,惹得沁如好不心烦。
“妈,上次忘说了,我们换语文老师了。”小予一边喝粥一边兴奋地说。
“是吗?”沁如漫不经心地问,“钱老师呢?不教了吗?”
“她?”小予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怎么能和宋老师比!”
沁如僵了一下,又笑着问:“宋老师教得好?”
小予认真地点头:“妈妈,今天宋老师还夸我眼睛漂亮呢。”
“他怎么说的?”
“宋老师说我的眼睛像黑宝石,水汪汪的!”
“当”的一声,沁如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小予的眼睛长得像她,而她还深刻地记得曾经的一个夜晚,一个人在朦胧的月光下,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知道吗,你有一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她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问他,为什么好看?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因为你的眼睛像黑宝石,黑宝石见过吗,水汪汪的,可漂亮了。她只是笑。
后来,她渐渐清楚,她的眼眸是丹凤眼,哪可与黑宝石相比,他不过是在哄她,但时隔多年,想想,心上仍是一片暖意。
只是今天乍然听到了这句耳熟的话,沁如一激灵,莫非是他?七年了,莫非他回来了?最重要的是,他也姓宋。
“妈,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沁如淡淡地笑了笑,又装作不经意的问,“那个宋老师叫什么名字?”
小予侧头想了想,摇了摇头:“忘了不过宋老师好像念了首诗,说他的名字就选自那首诗。”
诗?他的名字能选自一首诗吗?沁如在脑海中想了想,好像不能,只有一个字
送走了小予,沁如却依旧是魂不守舍,不是放错东西,就是碰落书本,最后她索性坐了下来,摆弄着手里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号码她在七年前曾拨过无数次,却只是空号,还有一个,她已经很久没有拨过了。
沁如望着那个熟悉的号码,竟不知所措,但毕竟,他是她唯一一个能吐露心事的人了。“嘟”的一声,她一惊,原来是不经意间手指已经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却好像毫不在意,足足等到了沁如想挂掉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声懒散的“喂?”
“叶哲,是我,叶沁如。”沁如怯怯地答。
“沁如?”叶哲立马睡意全无,“怎么是你?你都多久没和我联系了?小予怎么样?”
“小予很好。”沁如答道。
“你呢?也还好吗?”
“也还好。”沁如回答依旧机械。
叶哲这才反应过来一直都是自己在问,有些无奈地答:“那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小予换语文老师了。”
对方愣了一下:“就这事?”
“我怕是他。”沁如说的很小声。
“他?”叶哲握电话的手顿时抖了一下,“你见他了。”
“没有但,他也姓宋。而且,他说小予的眼睛像黑宝石。”
叶哲沉默了。他还依稀记得不知多久以前,他坐在窗台上,手里抱着吉他。刚想弹,门却一把被他那从小与他朝夕相处的表妹推开了。他问她,什么是这么兴奋。她的脸上有一层罕见的光彩,使她那本不美丽的面孔过了几分生气。他说我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像黑宝石,她答得很快活。她没有说明,但他已然明了那个“他”是谁——只有他能让少言寡语的她笑得如此灿烂,只有他。
“大概只是巧合罢了,他从来不是老师呀。”叶哲安慰道。
“他可以改行。”
“他没有理由。”
“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当年走得那么干净利索,不会再回来的。”
“只有他想就可以。”
“叶沁如!你偏要信是他吗?”叶哲吼道,“这七年你和小予不是过得很好吗?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为了一个不确定是不是的人而发愁呢?”
沁如蜷缩成一团恍惚的念了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哈,莫愁莫愁,”叶哲轻笑,“妹妹你才三十出头,身边还有个小予,大不用愁。”
沁如也笑了笑,只是很轻很淡。
叶哲想了想又说:“不过关于小予,你不能太宠着他了。你这样溺爱他,迟早会把他惯坏了。”
“那又如何?”沁如摇头,“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也不愿意这样。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发火,或者说,我做不到。”对着一张酷似他的面孔,沁如在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出这后半句话。
叶哲再笨也听得出沁如今天的心情不好,所以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只是在结尾又加了一句;“有时间来带着小予来坐坐,你嫂子可想他了。”
“对嫂子好点儿,听到没?”
叶哲有些不悦:“这么多年了,你可见我欺负过她?”
沁如干笑,挂了电话。嫂子是个有福的女人,一生中有叶哲这样的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像她。
今天公司恰好休假,她闲的也无聊,便打算收拾收拾房间。不大的两居室,收拾起来却并不容易。正干着,电话却响了,拿起来却是小予,沁如不免有些惊讶。
“妈你上午有事吗?”小予的声音细小得跟蚊子声差不多。
沁如答了句没事。
小予的声音却好像更小了,唯唯诺诺的:“你下午能来学校吗?宋宋老师想见你。”
沁如愣了一下。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叶予,把电话给我吧。”
接着,那边传来一个清爽又带着些稚嫩的声音:“是叶予妈妈吗?”
“我是。”
“您好,我是叶予的班主任老师,我想找您谈谈,方便吗?”
班主任老师?沁如心不禁一跳。不过,听着声音她太过确定,这不是那个他。他的声音她太过熟悉,没有这般稚嫩。她不自主的松了口气。
“叶予妈妈?”
“当然方便,”沁如答,声音甚至有些因为放松而带着欢喜,“几点?”
“四点可好?”
“好。”沁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宋问君有些奇怪,这是怎样一个母亲,听到要被“请”来学校了,声音还透着欣喜,难怪会教育出一个叶予这样的孩子。想到叶予,宋问君不禁回头打量了几眼这个六七岁的男孩。显然是被宠到了天上的一个孩子,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有不少话要与电话里的那个女人讲。
关于下午的见面,沁如并没有多大的担忧。对于小予,她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是希望他可以好好生活着,代替他父亲陪在她身边。
她并没有费多少劲儿便找到了语文办公室。推开门的前一瞬,沁如脑子里飞快的转了一下,不觉生出了几分对那个曾让她疑为他的男人生出了几分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但一开门的那一瞬,沁如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震住了。
空荡的办公室靠墙的地方坐着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正在批改作业。那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子啊,沁如不禁叹道,已经无法用俊朗来形容了,只能说是美丽。不是那种专属于男子的阳光之气,而是一种古典男子特有的阴柔美。沁如相信她从没有见过比他更美丽的男人。他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有些女性的圆领毛衣,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一张美到极致的面庞上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眉头微皱,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文气的书卷气。皮肤白到令人艳羡的程度,远远望去甚至有些像是一尊用白瓷精心塑造的艺术品。只怕是古代四大美男子转世也不及眼前这名男子了。
“宋老师?”她迟疑的叫出了声。
宋问君听到声音,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一身素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眼前的女人虽算不得美丽,容貌甚至可以用普通来形容了,但宋问君却是一震。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同于他之前的那些女同学。那些正当妙龄的如花似玉的少女无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就像花园中的玫瑰、牡丹,美不胜收,充满生机。而眼前的这名女子却像一朵周敦颐笔下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那一份素洁的宁静与安详,带给宋问君一股踏实的感觉,那是他向往已久的。
“生如秋叶之静美”一句话突然从他心中冒了出来。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来源。是泰戈尔的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然而望着眼前这名女子,他却只觉得她“生如秋叶”。
“您是宋老师吗?”沁如见他没有说话,又问了一遍。
“我是,”宋问君忙答,“您是”
“我是叶予的母亲。”沁如答,眼睛却还不自觉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绝美的男人。她曾一度认为那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是这个世上最英俊的男人,如今才知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眼前的宋老师与他不是一种格调的美。宋老师是阴气的美,而他是真正的俊朗潇洒。
宋问君心中却满含着惊讶。眼前这个安详的女人没有化妆,整个人完全真实的展露在他面前。不知为何,她整个人都尽显憔悴之色,面色苍白,却全然不像一个已经有了一个七岁孩子的已婚母亲。
“您找我有事?”
“哦。”宋问君这才想起他还有不少话要对这个女人说。而此时面对这张我见犹怜的面庞,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很久,他才犹豫着说:“是这样,叶予他”听完宋问君的叙述,沁如大致听明白了。原来,最近叶予的班上正流行着一种玩具,班上的孩子几乎人手一个,只有你叶予和其他几个孩子没有。叶予自然心里不舒服,所以今天下课的时候便借了一个孩子扥玩具玩,结果却将那个孩子的玩具弄坏了。那个孩子当然不高兴,哭着让叶予赔。也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由商量变为了争吵,又由争吵变为了打架。等老师赶到时,叶予已经把对方孩子的鼻子打破了。
听到这儿,沁如觉得有些想不通,因为她超乎寻常的宠溺,叶予的确比其他孩子更蛮横霸道些,但却是个绝对听话的。那种玩具沁如也知道,前几天叶予也跟她提及过,也说想要,但她拒绝了,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去买这些没有用的玩具。叶予虽然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正想着,门口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叶予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颤抖着叫了声:“宋老师。”
看见沁如,他倒没有多惊讶,只是头低的更低了。
“小予你来得正好,”宋问君说道,一张清秀的面庞上露出了慈爱却严肃的色彩,“老师有话问你。”
叶予点点头,一脸胆怯。
“你和阿强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强究竟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激动?”见他一脸迟疑,宋问君又耐心地安慰着:“没有关系的。”
“阿强他说说”叶予说不下去了,迅速的瞄了一眼沁如,又低下了头。动作虽小而快,沁如还是捕捉到了,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告诉妈妈,阿强究竟说了什么?”
叶予好像下定了决心,坚定而一脸天真地说:“阿强他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他说我是个私生子。妈妈,什么是私生子?”
清脆稚嫩的童声字字敲击在沁如心上。他才七岁啊!这么多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相叶予掩埋着当年的秘密。当年的一切,她丝毫不愿去想,不愿去追究,只想可以好好珍惜着现在,让一切被时光冲淡。而时光已经将她磨炼得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叶沁如了。如今的叶沁如已经克服了很多怕,她不怕提及当年的事,不怕提及他,甚至连见他也不再是比死更恐怖的事,但她唯独惧怕叶予眨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问起当年的事。
“小予,听妈的话,你不是个私生子。”这句话沁如没有骗他,叶予的确不是私生子。
叶予好像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神情立刻放松了下来:“我就知道阿强在骗我!”
那双眼睛太清纯了,清纯得沁如不敢直视。她只是淡淡地说:“小予你先回去,我和宋老师还有话说。”
叶予乖巧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瞬间,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宋问君和沁如。宋问君有些不自在,这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必然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宁静必然也是有故事的。
“宋老师,谢谢你,”正想着,沁如开了口,“小予很少愿意说这些。”沁如依旧不敢直视宋问君那双美丽清亮的眼眸。
“没事。”宋问君的语气柔和得不自然,心却在跳。后来,宋问君回想起才明白,原来这就叫“怦然心动”。
“叶予其实是个挺乖巧的孩子,只是有点太蛮横了,在学校里没有太多的朋友。”宋问君说道。
沁如点点头,这些她也略有耳闻。“我会管教的,”她机械式地说,“小予从小便没有爸爸,性子可能比较孤傲,还请宋老师多多包涵吧。”看着他有些好奇的神色,沁如笑笑:“小予他不是私生子。他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她故意用了“离开”二字,她不想说太多。
“孩子不能总是惯着,也要适当管教管教。”
“我明白。”沁如心中暗暗好笑,这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还真的和适合当老师,说起话来语重心长的样子,丝毫不比当年她父亲逊色。又不觉有些可惜,这样带着些妖气的绝美男孩竟没有出现在银幕之上,而是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讲台和这些七八岁的孩子。
宋问君又说了些教育孩子方面冠冕堂皇的话,沁如听得直点头。见时间不早了,宋问君才说:“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您先回去吧。阿强这边的事会处理的。”
沁如道了声谢,说:“小予若是犯了什么错,您跟我说,我会说他的。”
宋问君点点头。
走到门口,沁如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转过头叫住了他。“还有事吗?”他礼貌地问。
“小予跟我说,您的名字出自一首诗。是那首诗?”
他有些奇怪,但还是答:“宋问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上午她对着叶哲恍惚间念出的那句话。她一笑道:“真是个好名字。”便离去了。
宋问君望着她在霓虹灯照耀下的背影,很冷,很怅然,却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