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胡九晏撩起车厢的布幔,窗外的景色在他的眼眸中不断后退,心中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几分无法言明的思绪。他虽然表现得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身边絮絮叨叨的是这次接引他来陆家庄的一个仆人。看来是怕自己没见过世面,坏了规矩,一路上不厌其烦将那寥寥的几项规矩翻来覆去地说,不知道还以为这家的主人是怎样的难侍候呢,但他见过对方,那人并不是这种人。
      那仆人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得他自己也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胡九晏抓住了机会,把自己带在身边的梅子递过去,才能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牛大哥,我听人说咱们庄主是个江湖出身的,而且好像还很有名气。这是真的吗?”
      牛大哥对胡九晏的上道非常满意,也乐意于帮他解答疑问:“嘿,看不出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呀,”见胡九晏笑了笑,他又压低声音说,“咱们这些老百姓不好说那里面的事,不过啊,我们庄主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侠!就是现在走出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要结交我们庄主!不过我们庄主呢都不想结交……说起来,唉……”
      胡九晏听他话里有话,忙追问:“说起来什么呢?牛大哥你快说啊。”
      牛大哥最喜欢就是这样学着那些说书的吊人家胃口,胡九晏的态度很明显又一次取悦了他。于是他装模作样咳了几声后说:“唉……说起来可惜啊,你知道那些混江湖的大多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哟,咱们庄主也不知道是惹到哪路的凶神,被人折腾出毛病来,治不好,只好呆在庄里啦……现在还要一直吃药。”
      胡九晏听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说出话来声音也带着点沙哑:“我见庄主到楼里听曲儿的时候,不是精神很好么……我以为他好好的呢。”
      牛大哥听得向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么,就是定期要吃药,身体比以前差了点而已。庄主又不是病重……”他说着自己连忙呸了几声,“哎呀说过说过,庄主身体好着呢,我在更你瞎聊些什么……”
      胡九晏一面赔笑着,一面心里也舒了口气。
      马车摇晃了一下停住,“看来是到了。”牛大哥说。车夫似乎是从马背上落下,虽然不甚听明,胡九晏却分明听得车厢外模糊传来的“庄主”二字。
      他怎么会出来?胡九晏一惊。他连忙撩开布幔,目光对上的是站在庄外的那个人的视线。乌发青衣,遥遥相望,他的容颜如记忆中清晰,怅然的表情在对方的面上一点点展现。
      胡九晏分明听见他嘴唇微动,对自己说:“冯先生……”

      胡九晏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里的是碧纹帐子的圆顶,梦里的场景情感还萦绕在心头,胡九晏又盯着帐顶躺了一会儿,才缓缓披衣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窗子。夏日的天容易亮,此时屋外已有些明媚的阳光了,天气的好总会带着人的心情也好起来,胡九晏干脆就着那里放着的椅子,坐下整理自己的头发和思绪。
      真是睡糊涂了,怎么就梦到这样的场景?自己一介拉二胡的,能被这映荷山庄的庄主赏识当专门的乐师,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分,若还让旁人得知自己妄想能有让这庄主都起身出门迎接的殊荣,只怕被抽了这一身筋都不能善了。幸好,这都是自己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做出来的梦。梦,与现实都是不同的。
      不过自己怎么会梦到庄主称呼自己为冯先生呢?恐怕这事还是要怪庄主。自己总是在耳边听他说起那个冯先生的什么什么,也难怪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胡九晏这样想着,又静静定了会神,才端着面巾和铜盆出外打水。

      这里要说一说胡九晏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本来胡九晏下山到人世间,仗着的就全是他拉二胡的好手艺。他虽然陪着唐采竹隐居山林,算算日子也有将近十年未出世,但也不代表愿意混在哪座桥下就这样走了这红尘一遭,拉出点名气之后便花了点儿心思如愿进了一家大酒家,专门在堂里和厢房里给客人拉曲子,也算是给自己挣点本钱立身处世。
      殊不料,在堂里把曲子一拉,就拉到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大群人竞相巴结尊敬的前任武林盟主,如今声名在外的映荷山庄庄主——陆清宇。这陆庄主对他的曲艺赏识有加,经常到酒楼里捧场,前些日子,索性就请胡九晏到了山庄常驻。胡九晏到了山庄后,真真正正就像是个体面的客人一般,陆庄主称他做先生,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怠慢。胡九晏乐得如此,每天的任务就是为陆清宇拉拉曲子、谈谈话,有时就帮帮仆人们在处理生活事情上的小忙,过得真可谓有滋有味。
      胡九晏这待遇也不是毫无缘由的:陆清宇的病常年不能根治,虽然平日看着无碍,但终归是差了不少,如今难得表现出对胡九晏的赏识喜爱,他人又怎会逆他的意给胡九晏不好过?这情景要是到了别的大户人家,是难以想象的;兼之陆清宇出身武林,本就对那些框框条条的规矩一事不甚严谨,自然家风也比其他的来得宽松多了。
      总而言之,胡九晏就是好运。

      胡九晏也知道自己的好运,所以在待人接物上越发便显得会讨人喜欢,不让他人挑出自己的错处。他洗了脸整理好仪容,又到厨房帮着下面的人张罗小事。等到早饭端上来的时候,陆清宇也梳理完毕过来了,他嘴角微挑,浅笑着和一众人等打了声招呼。
      胡九晏恭恭敬敬回了礼,舀了粥送到陆清宇的面前,又嘱咐了声小心烫伤,这才到对面坐下吃自己的份。这工作本是轮不到他做的,只是满屋子人里,只有他这个得到客人般待遇的二胡师傅能荣幸地与陆庄主同桌进餐,自然要殷勤备至。陆清宇最初的时候还对他说不必如此,但最后拗不过他,便也就如此了。
      陆清宇客气的道了声谢,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两个小仆站到一边垂首静候着,本着吃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胡九晏也默默咬着糕点,一时间这室内倒是安静下来了。
      安静下来了,胡九晏的心里便活络了。

      上昼的阳光温暖如织,一缕一缕的透过木格子的窗落到了陆清宇的周围,在他身上披上了一层的暖芒。胡九晏拿眼去偷瞧他,也不敢过于放肆,只觉得这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突然令人发觉他与往日的不同:他似乎更瘦了些,脸色白了些,性子也不如以前开朗,眉宇间的神色虽然也看着还好,但却始终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默;虽然也笑,更多的却是温温和和地透着淡漠的疏离,竟鲜有露出那种真真正正开怀爽朗的笑容。
      不,不只是开怀的笑容,胡九晏仔细地回想,竟然也找不到这一个月来在陆清宇面上见过的喜怒哀憎。虽然说陆清宇的日子似乎过得颇为平淡,无甚大的情绪也能理解。但依胡九晏对陆清宇的理解,对方决不是一个性格平淡之人。那么,是流逝了年华之故吗?毕竟陆清宇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行事成熟性情内敛,更符合他一庄之主的身份吧。
      胡九晏有些恍惚的想,时间真能改变人啊。
      “胡先生。”
      “嗯……啊?”胡九晏回过神来,正对上陆清宇有些奇怪的目光,像是……忍住了笑意?“怎么了,庄主?”
      陆清宇嘴角的弧度似乎大了些:“胡先生,可是在下脸上花了?”
      胡九晏感到对方的目的绝非这问句,但一时间也不知对方原因:“庄主的脸上自然干净整洁,但不知为何作此一问?”
      陆清宇笑意吟吟,在胡九晏眼里多出了几分久违的调皮:“我看胡先生总把目光放到了在下身上,还以为在下有什么值得胡先生惦念得……连这里粘上了粥也不自知呢。”说着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胡九晏连忙在自己的鼻子上一抹,果然如此。他的老脸顿时一红,便有些尴尬了:“小的只是一时出神,庄主倒是乘机取笑小的了。”话是这么说,但见到陆清宇脸上如此生动的表情,心里其实高兴着呢。
      陆清宇问:“胡先生因何事出神?难道是某位伊人?”
      总不能说我在想你吧。胡九晏回道:“伊人说不上,但确实如庄主所言,是小的一位故人。”
      陆清宇原本只是玩笑一语,不料却得胡九晏承认。他听过后脸色微沉,便不在说话,竟也没有就着话题谈下去,干干脆脆就饶了胡九晏。一顿早饭完毕,陆清宇回到书房工作,胡九晏闲来无事,便在庄里四处逛逛,再想想今天该拉些什么曲调。他敏锐地察觉到陆清宇心情似乎有些不好,可是自己说了哪句话让他不高兴了?胡九晏也没想出个所然来,不过想着想着觉得陆清宇这脾气虽然来得有点古怪,倒是十分的可爱。

      后院里,大片的碧叶高低起伏盖住了水塘,淡红的、雪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出没其中,小巧的紫莲随着脉脉的流水沉浮,热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在院子里,亮堂堂的耀目一片。胡九晏一身深沉的黑红衣裳在这暑气逼人的日子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他坐在亭子,手里拿着的是二胡,目光老远就抓住了从书房里出来的大夫。
      “张大夫。”胡九晏迎了上去。“庄主身体如何?”
      这张大夫说来与胡九晏也曾有一段旧交情,只是如今别人也认不得他罢了,胡九晏也乐得重新认识他,跟一个和人家没有什么交情的普通乐师一样。
      张大夫张尔秋,风度翩翩的俊美青年一枚。他当大夫这身份没多少人认识,不过身为一名剑客就有响当当的名气了。眉心红,淡紫衣,还有那把剑都是他的标志,他的眉目轮廓有着刀削般的尖锐,气质却含着佛家的通慧广容,本来显得过于花俏的衣色在他身上竟然也烫贴自然,没有了过分的张扬。
      张尔秋点头打了个招呼,道:“他身体目前尚好,我还是那句医嘱:作息要定时,饮食要忌口,勿过于劳累,勿心有郁结,还有,药不要延时服用。你们最近也要盯牢些他,近来他怕是不得清闲。”
      胡九晏弯了弯腰:“我们这些小的定会照料好庄主,请张大夫不必担心。”
      “你也不用小的小的自称了,我和你庄主听着也难受,”张尔秋虚扶了胡九晏一下,“说来胡师傅虽然是新来,却是十分关心清宇的,这般有心的人也属少见了。”
      胡九晏从善如流改了自称:“不敢当,鄙人一介江湖不入流的乐师,能进这山庄已是幸得庄主赏识,更何况庄主对我礼遇有加,鄙人关心庄主也是本分。”心里却道如何教我不关心那人呢?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了。
      张尔秋点了点头。又见胡九晏吱吱唔唔似欲有疑问,便出声言道:“胡师傅可是尚有疑问?不妨一言。”
      胡九晏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也并非多大的事情,只是方才听得张大夫所言……近来庄主可是有烦心之事?是否与近日外里头传闻的……妖怪有关?”其实这等事情他实在是不该多问,只不过他了解眼前这人断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是故也不担心。
      果然,张尔秋只是微有讶异的瞧了他一眼:“没错,确实是这件事。清宇虽然如今在山中休养,但这江湖里的事啊……唉,他却是丢不开的。”后半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但胡九晏又无端感到一丝怪异,觉得对方有心给自己听到。
      这可真是怪了,但无论如何,胡九晏也不会在这话题缠绕下去, “说来……庄主的病,难道就不能根治了吗?”
      张尔秋解释道:“他当年种的毒太深了,虽然后来解了大半,但还是落下了病根。我倒是知道怎么解,但这解药中最重要的一昧朱文草极其罕有,我寻找了那么多年,还是寻不着。”
      胡九晏默默把药草的名字记下,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张尔秋便告辞了。

      “咚、咚、咚。”
      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庄主,是鄙人,你的药煎好了。”是那个新来的乐师的声音。
      陆清宇头也不抬,笔却有一瞬间的停顿,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连带着几许的阳光也投到了地板上,将来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胡九晏稳稳地端着托盘,见书桌上书文之多,一时也找不到位子放下,只得退而求其次置于不远处的小方几上,“庄主,你该吃药了。”
      “我会的了。”话虽如此,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不过胡九晏一动不动竟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那目光直直地就落到陆清宇那里。这样一来,陆清宇也不好埋头苦干了,只好搁笔抬头,问:“说来,怎么是胡先生拿药来的?小琴呢?”
      “小琴姑娘身抱微恙,便托我前来了。”胡九晏回答道,“庄主纵然勤劳,也请要爱惜自己身体。刚才张大夫才叮嘱我等要让庄主按时服药。”
      “既然小琴身体不适,今天就免了她的工作吧。”陆清宇似乎更注重胡九晏的前半句话,胡九晏都要无语了,他以前也不知道这人竟然是这样怕药的。眼看陆清宇又要沾墨书写,胡九晏只得重新提醒:“庄主,药要凉了。”
      “现在天气正热,怎么会这么快凉?再等等吧。”是啊,如果是别人恐怕还是热了些,但就你这大热天里也穿得要比别人厚的身板现在喝刚刚好!胡九晏看着陆清宇身上的那件青丝衣腹诽,一点也不觉其实自己和眼前这人穿得差不多。当然,这两个人的原因就不同了,胡九晏不过是酷爱自己这身衣服的色彩罢了,他对付冷热自有自己的办法。
      “庄主。”胡九晏索性就端着药到陆清宇面前站定。他还真更陆清宇扛上了,非要人家把药先喝了。不过这招对付陆清宇正好,无论那人身份高低,他一向是不会推托别人坚持的好意的。
      陆清宇无奈了,只得再次放下笔,单手接过胡九晏手中的药,另一只手略显笨拙地推开凌乱地放在桌上的书文。“胡先生,你这架势,真是让我想起林伯了。”林伯就是庄里的管家。
      “烦请庄主千万不要在林老伯,免得让老人家知道鄙人竟然胆大包天抢了他的工作。”胡九晏煞有介事地回应道,倒是让陆清宇听得不由得笑出来,手腕一抖几乎要把汤药给洒在桌上。胡九晏骤然皱眉,冷不丁伸手和陆清宇按在了同一份书文上:“庄主,”他说,对上陆清宇有些惊讶的表情,“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请让鄙人帮帮你吧。”
      “呵,倒是麻烦胡先生了。”陆清宇对着他一笑,松开了自己的手。胡九晏低下头,有条不紊地分类叠好散乱的书籍文件,一本一本放在桌角上。
      “胡先生,”陆清宇忽然在一旁出声了,“看你的动作如此条理,倒是比小琴她们整理还要好啊。若是有先生在我身边帮手,恐怕我便能减去不少收拾的时间了。”
      胡九晏的手一顿。这是怀疑?试探?还是有多相信我啊?胡九晏内心呐喊,嘴上却一点不落,“庄主赞谬了。鄙人一介乐师而已,怎么当得上帮忙庄主的重任呢。不过,”他收拾好书文,诚恳的眼神对上陆清宇,真可谓滴水不漏,“若现在庄主需要鄙人为庄主解忧,鄙人愿意献上一曲。”
      “有劳胡先生了。”陆清宇点头。
      胡九晏寻上位子,摆好架势,弓弦一划,一曲悠长的小调便娓娓在弦上流淌出来了。陆清宇抬首服药,一时间也闭上眼专心于曲调之中。
      “胡先生。”
      这声音有别于平常,胡九晏拉曲的手方停不久,闻言便沿着声音望去,正对上陆清宇的怔怔然投向他的眼神。
      他的心神猛然一颤。

      “胡先生,”陆清宇的声音并不如平日的清朗,带上几分渺茫,仿佛一下子心绪就飘向了很远的地方,胡九晏不由得也跟着忐忑起来,“你弹得啊……你可知,我为何会让进庄?”
      胡九晏在心里掂量着:“这……鄙人不知。”
      陆清宇慢慢道:“其实我并非在楼里第一次见到你。那日路过石桥时,我就想,那个二胡师傅拉曲子的时候,可真像英岚给我拉二胡时的感觉。”
      胡九晏仿佛被哽了一下,他默默紧了紧掌心,方道:“这……鄙人琴技劣拙,能得庄主入耳已是福气,恐不能与冯先生相比。”
      “你不用妄自菲薄,”陆清宇微微一笑,他转而望向窗外的一丛翠竹,“你弹的曲子给我的感觉,确实是让我感到与英岚那时的相同,这于我而言也是难得的。英岚此人,虽然平日里态度不骄不躁,有礼得很,其实骨子里一身的傲气,脾气大着呢;那时候他帮助我不少,我尊敬他怕他不喜,一直都是称他做先生的,如今人走了,才敢唤他名字,其实啊,他看起来可不必我大上多少岁数。”
      胡九晏知道他又开始想到故人,那个冯英岚了。他知道此时的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安安静静地呆着即可。可听着陆清宇的每一句,心里就压抑不住那些翻腾的思绪,一点都不如表面上毫无其事。
      他想问,那你想在见到他吗?
      陆清宇继续说着:“我其实不常听到他拉二胡的。只是仅有的几次而已,但我的印象就很深了。那一次我和他一起下江南,他作了一首曲子,可只有上部分,他对我说,以后定会再作出下部分,拉给我听。只是这个约定直到他走后,到如今,一直也没有实现。我也再听不到他拉二胡……”
      再后来的话,胡九晏已经记得不甚分明,只记得陆清宇最后对自己说:“如今能时常听到你的乐音,也算是补上了当年的遗憾了。”
      “庄主……”胡九晏想,自己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能容许鄙人斗胆问一句……”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却传到他人的耳中时,却还是稳稳的:“如果冯先生回来了,你是否会原谅他当年的作为?”
      陆清宇一愣,半响后方淡淡一笑:
      “或许要他站到我面前时,我才会知道吧。”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让人不想动弹,满耳的蝉鸣更像是一支单调地催人入睡的歌谣。胡九晏坐在了书房外的院子里慢慢地拉弄着细弦,渐渐归于停止。一只鸟儿飞了过来,停在了半支起来的窗台前。
      “嘘,”他对着那只鸟儿悄声打了个手势,“离开吧,他睡下了。”
      小麻雀在窗框那里蹦跶着,脑袋歪歪睁着一双圆滚滚的黑眼睛。它无声地注视了胡九晏一会儿,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很快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胡九晏把二胡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忽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只有着褐色皮毛的小狸,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飞快而敏捷地窜到了窗台上,凭着窗台的开口钻了进去。轻巧得不发半点声响。
      屋内燃着淡淡的薰香,是宁神安眠的味道。胡九晏一落地就重新化为了人形。他一眼望去,陆清宇正和衣躺在躺椅上,侧着头闭目沉沉睡下,露出了半截显得苍白的脖颈;他一只手搁在了肚子那里,另一只手垂了下来,地上还有一本半摊开的书本。
      他看起来真的是累极了。胡九晏看着陆清宇眼底下淡淡的青印,想。他先是施了个小法术,保证陆清宇不会突然醒过来,然后走过去俯身把跌落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放到了陆清宇的腿上,再轻轻抬起陆清宇垂落的手。
      只是触及手下微小的异感,他突然愣住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犹自沉睡的陆清宇一眼,轻轻地卷起了他的衣袖,手腕上系着一条大小恰好的褐色小绳,绳子还绑着一块小小的碧玉,依稀是某种动物的轮廓。因为平日里有衣袖的遮挡,竟没有显露分毫。胡九晏看着看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对比之下,竟然是与陆清宇手腕的那条一模一样的绳子和碧玉。
      他竟然没有丢掉……胡九晏慢慢攥紧里手中的腕绳,他竟然没有丢掉。胡九晏想。他清楚地知道这根腕绳的来历,因为这两根绳子,本来就是用他真身的皮毛编织的,连同上面的碧玉一起,构成护身符,保证了陆清宇有安危之急时,他能第一时间知道,然后赶到他的身边。十年前胡九晏亲手把它系到陆清宇的手上,然后离开。这十年来护身符没有一丝的动静,他本以为那人已经扔掉了的。
      是的……十年前,在他还是冯英岚的时候。
      胡九晏收回腕绳,轻轻地把陆清宇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身边。目光近乎是贪恋地打量着陆清宇静静睡下的每一寸侧颜。他知道自己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如此的放肆,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也不敢再次以冯英岚的身份出现在陆清宇的面前。
      他害怕自己会从陆清宇的眼里看到憎恨与厌恶,更害怕自己会压抑不了内心的冲动,冲上去,紧紧地拥抱这个人,一如往昔。

      冯英岚重新遇见陆清宇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说这些年自己依然把陆清宇放在心里,想念着他吗?说自己对他不但是朋友之情,更有男女之爱吗?说自己即使会使他怨恨自己,也不曾后悔为他解寒毒时的所作所为吗?
      不,不能。自己最想说的话,已经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将一切定下了结局。
      他无法忘记陆清宇在听到那句话时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甚至不敢等到他醒来,听到那个不愿得到的回答,就离开了。

      冯英岚啊冯英岚,完事了就走,你可真是个混蛋。
      胡九晏苦笑着想。

      十二年前的胡九晏一时兴起,救了一个被人围攻几乎死去的年轻人。后来才知道此人乃武林盟主的徒弟,不过是弱冠有二的年龄,就已经有一身非比常人的武功,更是美名在外,若不出意外,只怕下一届的武林盟主之位,就会落到这个年轻人的手里了。胡九晏见他恩人恩人地叫,性子甚好并不骄傲,倒也觉得有好感,一时也留了下来,自称冯英岚。偶尔善心大发指点对方,日子过得何谓悠哉游哉,都有些希望长久如此的想法了。
      然而就是在次年,老盟主突然暴毙,此后一副担子就落到了陆清宇的肩上。胡九晏眼看他一边身负深仇一边与各门各派周旋,只觉得不愿看他如此辛苦,恨不得能立马为他揪出凶手,为他抚去眉间的忧伤和哀愁。这念头一出,胡九晏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何不想离开这里了。
      当年的无心插柳,换来了如今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胡九晏暗中几度的施以援手,终于在三个月之后,陆清宇理清了老盟主背后的死因。轰轰烈烈的一场江湖恩怨落幕,紧接着,就是重新选举新的武林盟主。陆清宇虽然年纪尚轻,然而武功过人,兼之乐善好交,认识许多没有门派的江湖人士,这方面已是不少的助力;又加上他是老盟主的大弟子,老盟主生前深得人心,他的弟子能在三个月内为他弄清楚死因报仇雪恨,其孝心能力自然也使人青睐有加。一番算下,陆清宇胜算不可谓少。
      然而,陆清宇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遭到暗算,中了一种能致命的寒毒。
      寒毒毒性的强劲,令哪怕是张尔秋也束手无策。胡九晏不愿看他就此逝在自己面前,终于用了一种颇为极端的方法去将陆清宇体内的寒毒排走。
      那种方法,在过程中,便是要陆清宇承欢身下。
      用那样极端的方法,胡九晏未尝不是抱着私心,让自己能把那句在心底百转千回的话说出来而已。他本以为,把陆清宇体内多数的寒毒排走,剩下的张尔秋便能处理好,陆清宇便能无碍地去坐那盟主的宝座。至于自己,在经过那一夜之后就已经无法和陆清宇回到从前了,既然如此,为何不离开?
      只是没有料到十年之中,陆清宇一直被余毒困扰而已。
      胡九晏轻柔地在对方的脸上印下一吻,对睡梦的陆清宇轻声许诺:“这一次,我定会治好你的病,让你无忧。”

      陆清宇醒来的时候,胡九晏已经出了庄。而陆清宇只是和下人交待一番后,就出门去处理事情了。

      在一片阴森的深山密林之内,树枝纵横交错,不见天日,没有一点儿生气。这里弥漫着重重的迷雾,视线极目之处甚至不出三尺,如果有人误入其中,就会觉得阴冷的气息仿佛是从骨子里头散发出来一般,在行走的时候甚至会踢到那些已经发黄的白骨,而后就会绝望地发现,自己也会很快成为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然而就是在这样有入无出的死绝之地中,却藏着一个湖泊,湖水没有受到一丝阴冷的环境干扰,清澈地透露出黑色的湖底,让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耀石。在湖的周围,长着一种结了红色小果,细而长的叶片带有一道道赤红的条纹的小草。
      张尔秋遍寻不着的朱文草,谁也料不到竟然会生长在极阴之地,千百年来,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的地方。

      胡九晏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一颗朱文草连着泥土挖了出来,用竹筒装上。
      其实这座山本来并非是这个样子。在很久以前,胡九晏一位妖族朋友正逢原本的居住地发生天灾,于是便四处寻找别的地方安身,遍寻后找到了这座小山,认为此处最为合适,便带着全族迁移到了这里。其实并不是很多妖类都像民间那些小段子一样愿意亲近人类的,而胡九晏的朋友这一支尤甚,他们到了这座山之后就施了迷幻术等各种防御,令人类望而却步,只有一些同为妖族的才能进山。当年的胡九晏曾受了朋友的邀请进山数次,因而才认得这里有着朱文草。
      只是后来世事桑田,朋友死后,他的族内也发生了大乱。胡九晏无从得知过程和结果,只知道逃的逃,走的走,这座当初被当作族里根的地方,终于也成为了如今这个样子。
      在千辛万苦流浪后得来的欢欣,也早就随着时间消散无终。
      胡九晏一边唏嘘着,一边采药。他不知道朱文草的用量,谨慎起见便就多采几株。眼看都有五六株了,为免过于惹人惊讶,胡九晏终于决定就此下山,早些回到山庄。
      然而当他起身的时候,手上系着的腕绳突然毫无先兆地断了,小小的绳子跌落地面,清脆的啪的一声,碧玉应声而碎。

      胡九晏心口一痛,凝滞的呼吸仿佛一瞬间被人卡住了脖子一样。他倏然一跃,转头就奔下了山,掠过一道残影。
      东边!

      嘶吼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从身边最近的地方传来,眼前一片的黑雾中,依稀可见一张狰狞得不像是人类的脸——而对方确实不是人,和那足足有尺长泛着乌黑五爪。陆清宇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冰冷,并且毫无犹豫就可以肯定那是自己体内蛰伏已久毒素在外力的作用下开始动作,而除此之外,大概失血也会是一个原因吧。
      他再次抬起手,挡住了又一记的攻击,不过像灌了铅似的手臂使得他动作更加吃力。而那蛛妖也很好的把握这个机会,瞬间再次撕破他的衣裳在他的左边身子从肩膀开始留下了五道鲜血淋漓的痕迹。
      陆清宇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无力向后仰。我要死在这里了吗?他想,没想到十年前一场寒毒没有带走他,却让他死在了自己的粗心大意上。陆清宇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自嘲一下。
      脑中有很多的画面在瞬间,然后定格在了一个十年前离开的、熟悉的身影上。
      我想见到他……
      在那利爪破空的声音再次传来之际,陆清宇觉得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然后下一刻,奇迹发生了——他睁大眼睛看见一把属于十年前的那人的剑横空出现,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伸手抱住了他,并将剑稳稳地指向蛛妖。
      “胡先生……”陆清宇的语气虚弱,他紧紧盯着胡九晏满不能掩饰的惊讶,后者只是嗯的应了一声然后专注于战斗之中,没有把注意力分到陆清宇的身上——又或是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陆清宇顺从地靠着他,用自己才能听得声音缓缓说出了下半句:“你竟然真的来了……”

      胡九晏不太好形容在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当他发足狂奔,顺着感应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是陆清宇向后倒而蛛妖的利爪伸到对方面前的那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停止。于是他脑中嗡的一声,想也不想就拿出了当年的剑冲了过去。直到陆清宇一声胡先生想起,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他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咯咯咯……”蛛妖那恐怖怪异的声音传来,它慑人的眼神打量在一起的两人,其中流露出来的贪婪和血腥让人头皮发麻,“想不到……这位小哥……竟然还有……我妖族的帮手啊。正好……你的内丹想必滋味不错?咯咯咯哈哈哈……”
      胡九晏知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气息被察觉,但也没想到这该死的蛛妖如此多嘴。他立马低头,然而陆清宇却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慰的微笑,竟似毫不在意。他对胡九晏说:“我……我体内的毒发作,恐怕帮不了你了……”
      胡九晏见他面如白纸,心中这毒再拖下去陆清宇就撑不住回山庄了。他想也不想低头用舌头撬开陆清宇的双唇,将一股气息渡了过去。然后将人扶到不远处的树下靠着,其间竟一直不敢去看对方脸上的神色,只是低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胡九晏顿了顿,听得对方轻柔地嗯了一声。

      蛛妖狞笑着注视两人的一举一动,在它看来这细皮嫩肉的一人一妖不过是在做临死的缠绵罢了,因此根本不在意。它看见胡九晏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咯咯地笑得嘲弄:“怎么了?小家伙……迫不及待要死在情人……面前了么?”
      “小家伙?”然而,胡九晏冷冷地掀起嘴角,露出一个与平时绝然不同的、自信得只属于强者的微笑。他释放出自己全身的气势,心中的怒火滔滔直上云天,“是啊,小家伙阁下,请死在他的面前吧。”

      这一晚的映荷山庄注定了不平静。当外出的乐师抱着同样外出但虚弱而显得奄奄一息的庄主时,庄内所有人都沸腾了。
      “庄主在击杀歹人时毒性发作,”胡九晏简短地解释道,“不过现在已经暂时稳定下来了。请通知张大夫,就说胡某已把朱文草带回,请他尽快来拿,尽早配出解药吧。”
      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都与之前判若两人,管家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照他的话去找人通知了——他也知道朱文草的重要性。胡九晏抱着陆清宇穿过兵荒马乱的众人回到卧室,一路上有人提出让他们来照顾庄主,但都被胡九晏用坚决的态度止退了。他将陆清宇放到塌上,提起软垫让陆清宇舒适地靠着。
      胡九晏其实心底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他希望陆清宇不认为——或至少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冯英岚,那样他就可以编一个故事,那样他就可以继续单纯地以胡九晏的身份留在这里。
      但陆清宇开口把他的这丝侥幸的希望打碎了。陆清宇抬起头,在烛火摇曳下微微发亮的黑眸直视着他:“你……其实是冯先生吧。”
      那一瞬间心头蔓延上的大片的苦涩之中胡九晏竟然察觉自己有一丝的放松,但无论如何他所预料的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了。他微微颤动着身体,陆清宇的目光让他感到无处可逃,在和蛛妖对敌时的力量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对不起……我……我……”胡九晏说,声音迫切,但最终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对不起……我还是离开吧……”
      胡九晏说完转身就走,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他一样。然而一股很是坚定的力量拉扯住了他的衣袖。胡九晏不由得顺着那力量转过身半弯下腰,还未来得及疑惑时,一股柔软的触感已袭上他的双唇,转瞬即逝。
      胡九晏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床榻上的人,表情呆滞。而陆清宇的耳尖还带着点残红,面上却露出了笑容——像胡九晏十年前曾看到的,那种舒心畅怀的笑容。他慢慢说:“你走了十年……我在这十年里反复想,想了你十年……我想,你若回来了,我就不让你走了。”

      这一夜无风无雨明月当空,月色照亮九州、照入荷塘,也照进了胡九晏的心里。夏夜如梦,蝉鸣仿佛也在梦的彼岸遥遥传来,只有温暖的烛火照亮的房间,和身边的人,才是唯一的真实。
      胡九晏坐在床边上,和陆清宇肩并肩靠在了一起,两人凝望着对方,双手握在一起,十指紧扣。
      他们彼此接了个吻。
      陆清宇眨眨眼睛,露出了调皮的神色,他轻声对胡九晏说:“九晏……英岚……当我远远地看到你前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