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刘居延

2、桂枝香（1）

　　驰道自古只可天子车辆通行，即使重臣、皇亲国戚也不可随意驾车使用。现在乃是夜半时分，当今周朝天子正沉睡于长平宫的华阳殿内，而从函谷关通往山东临淄城的一段驰道上，却出现了一队人马。

　　两匹高大骠壮的黑马急速拉行辆安车，这车与普通安车有所区别，车顶立了只铜质稚鸟，微弱月光下闪着模糊的光芒。两名模样俊美的骑奴坐于车前，其中一名神情严肃紧张，全神贯注地驾车；另一个人暂时靠在车上小睡。安车两边各有两名身着甲胄、策马疾行的士兵，每人手中都握着火把。

　　绛阳公主颜真小心撩开车窗上覆盖的厚厚锦缎，一股湿冷的气流立刻充进她的鼻内。她不舒服地朝一旁测了侧脸，又继续向外望去。天空一片灰蒙黑暗，隐隐只见得月亮掩藏在浓浓的云后。驰道上的树木在她眼前飞速而过，按制，驰道上每三丈植一棵树，从这她也能大概看出此刻的速度有多快。她又看向中间那块宽阔平整的路面，两排青松将她此刻走过的路与中间那块隔开。她明白，驰道原本不允许除皇帝以外任何人走，除非有紧急军情或者皇帝允许的情况下，也只可以在驰道两边较窄的路面行走，而中间那块绝对不允许。

　　颜真此行总共只带了傅母陶青与侍婢尹芝，她们此刻都已睡下。而颜真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脑中很乱，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在她眼前回放，好像生了根发了芽长了虫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两个时辰前，她告别自己的表哥宣成侯沈贺，也是本朝的车骑将军，满脸笑容地准备回到自己在长安的府邸。宣平侯乃当今皇后之侄，天之骄子，未及弱冠便已战功赫赫，已受封五千户。颜真已经暗恋他一年之久，却未向他袒露过心迹。这次正值沐日第一天，用完饔食她便急急忙忙抱着自己那把“秋纹”琴到宣成侯府请教。要知道，宣成侯的琴技与剑术在长安城贵公子中同样是数一数二的。

　　除了宣成侯的才华外，更另颜真倾心的是他静心读书的时候。当颜真不顾家仆阻拦，执意走进宣成侯的书房内时，那景象第无数次让她移不开眼，几乎痴迷。隔着屏风，宣成侯身着白色直裾衫，白玉束发，手握竹简，神情悠然地靠着颜真送给他的楠木凭几阅读。身前一漆木书案，上面四周堆满竹简。书案前立了只鎏金博山炉，若有若无的白烟从炉中袅袅而出，散出隐隐的桂香。颜真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月前她从母后那讨来送给这个从来不熏香的表哥的。

　　凭心而论，宣成侯长得并不英俊，与周朝普遍的审美“面若冠玉”“肤白如脂”相反，经过常年的风吹日晒，他肤色黝黑，这让他的五官看上去更为粗犷，少了一般少年特有的稚气与水灵。而且，颜真认为自己从未见过目光像表哥那般明亮、身姿有表哥那般挺拔的男子了。

　　颜真很明确地肯定，当她在表哥面前演奏时，他的眼中充满赞赏，甚至有些爱慕。宣成侯从小到大便无比傲慢，对一般女孩更是熟视无睹。而颜真竟从骄傲的表哥眼中看到了赏识！尽管对方没有明确表态自己的心情，但颜真认为十有八九就是她想的那样。

　　马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尹芝依然熟睡，而陶青却一下子就醒了。见到颜真呆坐在车窗边，任凭冷风灌进她薄薄的一层中衣内。陶青惊呼“亲亲的公主耶”，赶紧将被颜真扔到一边的丝被盖在颜真身上。见到颜真满脸泪痕，陶青心中一阵疼痛，但她不能劝颜真，只能轻轻说道：“这么晚了，公主赶紧睡下吧！把这帘子放下来，免得着凉。”

　　颜真此刻目光呆滞，断了线的泪水不断从她眼中流出。她感觉到陶青将丝被围在自己身上，只觉得一阵烦躁，她不耐烦道：“傅母，我不热。您睡去吧，我还想在想一会儿事。”

　　陶青还想劝颜真，后者的思绪此刻又飞回两个时辰前她从宣成侯府回到自己府邸的情景。

　　那会儿她轻哼着“以若扬兮，美目扬兮”，将琴横在身前随意弹拨，步履轻快地走入前堂内。她脑中全是宣成侯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待尹芝推了推她，她这才见到两名母后身边的宦官请她立刻去华阳殿见皇后。

　　坐在颠簸马车上的颜真被傅母哄着躺下，自嘲般地想：如果知道母后要对我说什么，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司马门旁的阙楼上算了。

　　皇后在内殿接见自己的女儿。颜真只带了傅母陶青入宫。到了华阳殿偏殿等候时，颜真让陶青在此等候，自己在宫女琴音的带领下走入内殿。她环顾四周，只见长御仪兰跪坐在母后身后为其揉肩，其他宫女正有条不紊地摆上矮榻、竹席、铜镇、食案以及少许点心。颜真正疑惑妹妹成夷公主为何不在此处，但顾及规矩，她还是先朝自己的母亲行礼，尔后跽坐于皇后右前方的矮榻上。

　　“今日可奇了怪，阿景怎不在？”颜真从摆在食案上的青枣中挑了颗完全没有褐色的一颗，放在手心把玩。

　　“她陪你弟弟看你大舅去了。”皇后靠在青玉凭几上，轻声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了。仪兰无事可做在这为母后揉肩？”颜真站起走到皇后身后，好奇地问道。仪兰立刻让出位置给颜真，但没有停下手中动作，柔声说道：“是的。”

　　“我已好久不曾为母后揉肩，还是让我来吧！”颜真立刻替上仪兰。

　　颜真刚一上手，皇后就小声地叫唤一声，不耐烦地对颜真说：“你这丫头，赶紧让仪兰吧！我刚又犯肩疼的毛病，除了她没人能缓这痛。”

　　仪兰不好意思地朝颜真看看，颜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皇后的呻吟让她立刻松手，动作僵硬地回到自己原先跽坐的榻上，垂下脑袋，问：“母后如此匆忙找我有何事？”

　　“陛下刚才找我说了件重要的事，让我赶紧告诉你。”皇后接过琴音递过来的茶叶，放入口中缓缓嚼起来。

　　颜真不语，等待皇后继续讲述。

　　“你可是知道齐国临淄谢家二公子与家仆私奔之事？”皇后语气平缓，看不出任何情绪。

　　颜真听到这个差点没有憋住大笑，她立刻深呼吸几次，别扭地说道：“知……知道。”说完，她立刻将脸掩入自己的衣袖中，无声地大笑。颜真刚听到这消息时也差点将口中的米饭喷出。这件事始作俑者一个是名门公子，一个是地位卑贱的骑奴，这两人走到一起的目的就让她忍不住往歪里想，结果越想越觉得可笑。

　　皇后见颜真如此失态，紧皱眉头，但仍旧语调平缓地说：“这谢家二公子原先与刘家嫡长公子，也是朔侯世子，有婚姻之约，这私奔事情一出，朔侯世子大婚的事情也就没了着落。”

　　“是。”

　　“按制，男子行冠礼后一月之内必须与一女子成婚。而现在正缺这女子。”皇后语速突然放缓，眼睛看向颜真。

　　颜真猛地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本能地想离开此处。她对上皇后的双眼，但又立刻避开。就在这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她几乎不可思议地看向皇后，只见对方闲适地靠在凭几上，带着几乎痛快的眼神望着自己。

　　颜真闭上双眼，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可皇后那漫不经心的声音又在她耳际回响：“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去争取刘长公子正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