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文 ...
-
——文——
——康康,找个悠闲而宽容的城市去居住吧,悠闲为你,宽容为我——
01.
周三,等到高中语文教研组开完教研会,已经快六点了。
胃好像等食物等得不大耐烦,已经有发抽的迹象,傅雅赶紧翻开自己装着语文书,备课本,练习册和一堆零碎的大包,寻找一切可以打饥荒的零食,可惜搜索结果令她失望,能入口的只有几片草珊瑚含片。
傅雅记得说明,一次两片,加起来不过两三克,用净重两三克的可食物品来告慰自己的肠胃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但她站在位于学校二期工程的教学楼楼口,目测了一下到小卖部的直线距离,远远超越她这个集饥饿与胃疼与一身的人所能跨越的极限。
于是,傅雅抠出两片含片放到嘴里,一边想象着含片清凉的薄荷味顺着口水,一路下滑,滋润了自己可怜的胃,一边快步走向地下车棚,推出电车。
走到校前尚学路口,在十九路车站牌处,有人火急火燎地大声喊她:“小雅,小雅。等等,带我一乘埃”
傅雅两手都下了狠劲儿,车子发出一声令人回头率极高的尖叫。
好容易捏住了车闸,她扭过头。
她的同事吴曼,一副得遇救星的模样,舞着手,飞速地向她跑来。
两人一个办公室,又是同一批进到市四十五中的人,并且吴曼整日里大大咧咧,能说能笑,在开学的小半年内,傅雅这种外温内冷型的人也能和她熟络起来。
“小雅,天无绝人之路呀!我老公不能来接我了,我又想逛街,坐公交车实在太挤了。你家在中华路南头,能不能搭我去趟新视界啊?”吴曼圆圆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傅雅想了想:“用我借你些钱么?”
“小雅,你神了!怎么知道我还没带多少钱?”
“昨夜夜观星相,今早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吴曼睁大眼睛:“啊?”
“很容易想到的吧?因为你连打的都舍不得了。”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傅雅也。我兜里满打满算,总共就三十六了。”吴曼兴奋地说,这对她来说是个神奇的体验。
因为吴曼的父亲经营一家钢厂,奔小康的脚步已经迈到买新款汽车像傅雅买二手自行车的程度。
“身怀三十六块钱,去逛新视界的勇士,你要靠卖自己来买人家的衣服么?”傅雅好笑地问。
冲着吴曼老爹的银子和面子,她删去了原本想说的“况且那里的东西死贵”这句话。
“我还以为……”
“以为身上还有三百六?”
“不,是六百三。”吴曼笑嘻嘻地逗。
“我钱包里的钱,只给我丢一百就行。不过得提前说明。我的车子该加油了,不太安全。”
“加油?要你人力蹬车吗?”
傅雅以讲台上讲课的语调谆谆教导:“这款阿米尼电动自行车,以电为动力,有三块电池。当没电的时候,才需要人力蹬车。一般情况下,安全性能良好,只有在后闸油刹的油耗尽时,后车闸会暂时失效。因此,不安全。”
吴曼恍然大悟:“哦。”
“把它当汽车了吧?”
“啊?就是就是。”吴曼犹豫了一下,马上又豪情万丈地说:“小雅,尽管带我去。要是我能安全抵达新视界,明天我帮你解决个难题。上车后,就先把这个惊喜告诉你。”
明天?惊喜?
傅雅很配合地带出询问的好奇表情,心里却明白吴曼所谓的明天永远符合“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句老话,而吴曼式的惊喜永远是惊大大地大于喜。
“好了,傅雅载吴曼,一个不愿载,一个不怕栽,只愿我能不被田军宰。希曼,上车吧。”
吴曼有些胆寒地坐上去:“小雅啊一定,一定,要稳住啊稳住”
“尽量吧。”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是什么惊喜?”
傅雅拿出桃花岛上郭靖听周伯通讲故事的实在劲儿,真诚地问:“什么惊喜?”
身后先一阵大笑,吴曼喘了口气,再说:“我要做红娘了。”
傅雅突然打了个抖:“如果你把那个‘红’字省掉,还差不多算是个惊喜。”
“得了,我还想再玩两年呢。不过,人家小伙子长得真是没的说,性子更没得说,还要气质有气质,估计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他是我婆婆家的住房儿,自己开一家小店,姓朱,叫朱明,一直让我跟田军帮他找一个属老鼠……”
剩下的路程基本上就是吴曼的个人演讲时间,到了新视界门口,傅雅已被她赞美那个男性路人甲的言辞轰炸地头晕脑胀。
她抽出扔被吴曼揽着的胳膊:“我还是别跟和人家见面了,我实在怕半路上出现个王母娘娘之类的人物。”
“啊?王母娘娘?”
“你给我介绍的怎么听怎么像是个仙人,还是不要搞仙凡恋了,你看牛郎织女,七仙女董永,混得都挺坎坷。给你钱,买完衣服给田军打个电话,让他接你早点儿回家。天冷路上人少,不安全。”
吴曼无意间扫到傅雅钱包透明夹层里的照片:“你看看你,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在钱包里放自己的照片,要赶快,赶快。”她冲傅雅挤挤眼睛。
傅雅若无其事地半垂了头,笑了笑,突然失去了和吴曼磨叽,或是和一切人说话的力气:“就这样,我走了。”
“小雅……”
转过电车的傅雅被这可怜兮兮,一悠三颤的声音叫得停了下来,她轻叹了一下。
“你这么好,要我对你不负责,那是不可能的。”吴曼拦在车前:“况且,我认识的人里就你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就见一面,不成咱就拉倒。”
傅雅微眯着眼睛,勾起嘴唇。
“行不行?行了行了,哪儿有那么多不行,就这么说定了哈。”
02.
傅雅打开门,换好拖鞋,傅妈妈沈卉身上盖着一条驼色毛毯,刚从中厅的沙发上坐起来:“康康回来了?”
她身材清瘦,完全避免了一个五十岁女人发福的迹象,精神有些恹怠,使原本白皙的皮肤透出一种病态的暗色。
电视开着,播放的是她最不喜欢的动物世界,傅雅换好家居服,帮她把毯子收拾起来,口气里有温柔的浅嗔:“我的妈妈大人,刚才又睡着了吧?以后我回来晚的话,不要再等我吃饭了。”
“老规矩,没超过七点半就等。”沈卉关了电视,走进小餐厅。
“今非夕比,都是上过手术台的五十多岁人了,就不能当自己还是在讲台上的二十五岁人。该吃饭的时候,必须吃饭。别一见自己的身体好一点儿就忙着不听话。”傅雅去厨房,拔下豆浆机的电源,盛好两碗米糊,端到餐桌上。
桌上的菜式对于一顿两人的晚餐来说,算是十分丰盛了,三个热菜,一个冷拼,另有米糊一份,荤素菜色搭配的恰如其分。
傅雅心疼她的劳作,却先惊喜地笑:“哎呀呀,好香哪,舌头都被口水泡得漂起来了。”
“灶台边上,也是名师。”
“嗯,名师出好菜。可晚上准备这么多的好菜,我会吃胖的。”傅雅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以后,晚上最多准备两个菜行不行啊?再这么吃下去,你已成大龄女青年的老闺女就更没人要了。”
傅妈妈眼眉一挑:“放心吃,你有我的遗传基因,胖不了。再说了,我家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知识有知识,不知道稀罕的人,是他们有眼不识金镶玉。”
傅雅大笑,双手捂住脸颊:“我的妈妈呀,不带这么夸自个儿闺女的啊,我要替你脸红了。事关我的终身大事,我说了算。否则,菜做的再多,我也只会吃两样的。”
她打开冰箱冷藏箱里取出一罐深棕红色的膏酱,挖出两勺放到两个粥碗里。
膏的颜色难看,却是她自己到药店买阿胶,又跑市场买了红枣,黑芝麻,黄酒,再一点一点地碾碎成末熬炖成的,用来给沈卉术后培本固元。
沈卉两个月前,因为肝硬化做了手术。
上了年纪的人动手术,是要大伤元气的。
沈卉术后的副作用尤其明显,她的身体虚弱,常心悸,一阵一阵地盗汗,间歇地发热,几乎到了弱不经风的程度,而且,稍有天气变化,她的伤口就痛痒难当,胸腹胀痛。
傅雅劝她去就医,正好市中心医院的肝病科的主任是沈卉二姐的同学,也非常方便,她却总懒得再去细查,最多拿几副药,回来吃些了事。
用了药,据沈卉说,状况已有些好转。
傅雅将信将疑,自然有她的道理。
沈卉的职称虽然是中教特级,也曾获选市里的十大名师,师德标兵,但她在一九八○年,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极有魄力地辞去原本邮电局的工作,毅然去读了大学,四年后才分配到教师岗位重新上了班,以至于她的工龄和同龄人相比并不算长。
而且中学女教师正式的退休年龄是五十五岁,她提前五年办了病退。
两项综合,所以,沈卉的退休工资并不高。
再加上家里存款,在头几年的时候,大都抛在现在住的单元房上和其他的一些家事上,傅雅实在是怕,怕她说好,是舍不得昂贵的药费。
为此,傅雅背着她和二姨,特地去咨询了那位肝病科的柳丹婷主任。
柳丹婷再三告诉她沈卉一切正常,她心里却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使她加倍关注沈卉的身体,最近最常买常翻的就是食疗方面的书,还经过了精心筛选,去伪存真,细致考证,做了本《母亲大人之养生宝典》。
同龄的女孩子逛商场大都逛一楼的首饰化妆品,和楼上的鞋子衣服,而负责家庭采购的她大半都是青睐负一楼的超市,有益于保养和肝脾的蔬菜主食,水果干果的种类价格药用价值,恐怕她比超市的售货员都清楚。
沈卉感动至极,相依为命的母女间,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骄傲地逢人便感叹生女当如傅小雅了。
傅雅重新将那瓶阿胶红枣膏放回冰箱,扭过头,就见沈卉面色复杂地望着她。
她坐到椅子上,观察沈卉的神情,预料得到由嫁人话题会引起另外一个怎样的话题,她只好双手托腮,笑着眨眨眼,故作十万个为什么状:“妈妈,看自家姑娘看出秀色可餐了?不过,那是精神食粮,桌上的物质食粮也万万不可浪费。快吃,凉了还得再热呢。”
沈卉莞尔,用小汤匙慢条斯理地搅拌着米糊,枣红色在碗里渐渐地晕荡开,她低头喝粥。
傅雅刚暗松了口气,还是听到她说:“康康你跟妈妈说……”
一口气到底没松完,傅雅清楚自家妈妈的话,凡是由此句开头的,必不能轻易了结。
“谢楚扬他还跟你联系着么?”
傅雅也低头喝粥,声音含糊:“还算联系着的吧。”
“答案并不完整,尚待完善。”
“不完整就不完整吧,我不在乎分数。”
“我在乎。”沈卉认真地凝视着她,认真的视线像是层层的丝网,把她缠裹住,叫她无可遁行。
静了一会儿。
“前几天,他从北京回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对面的眼睛立刻浮上疑惑,以及,更多的喜悦。
她忙解释:“他没说什么,就……”
很难斟酌词句。
“忘了?”沈卉皱皱眉。
傅雅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可以忘?”
“这个真不可以。”
她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小餐厅里凝重粘稠的气氛稍稍缓解,她想,哦,多可爱的春晚小品。
“他只说,在街上看到过我一次,可我没看他,骑着电车,全心全意地盯着车筐子里刚领的鸡蛋,又把他丢在后边儿了。”
“就是你被交警拦住,讹钱的那天?”
傅雅点点头。
上周二她从学校超市拿每月一发的鸡蛋票领了鸡蛋,提着小心慢悠悠地往回骑,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由东向西,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望见自己住的嘉裕观景。
最后一个路口,她看着绿灯前行到拐弯处停下准备向南拐,却被一个年纪不大的交警拦下,指责她闯了南北方向的红灯,要罚她三十块钱。
她耐心解释,坚决不肯出钱,却换来一通嚣张无理的指责。
小交警硬抢她的电车钥匙,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下,失了平衡连人带车子都倒在了地上,鸡蛋也都碎了,狼狈到了极点。
款款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扶起电车,于是,傅雅怒了。
她一手举着没碎尽的鸡蛋,一手指着小交警的鼻子,无比冷静,甚至是面带微笑地说,你可以不相信监视器,不相信我没有闯红灯。但你一定要相信,如果你不把钥匙放到我手上,我就把这袋鸡蛋糊到你的脸上。
发怒的结果是小交警撂下几句狠话后,分文未取地讪讪离开,而傅雅取得了正义的钥匙。
接到谢楚扬的电话,她当时还很庆幸被他看到时,自己还含情脉脉地看护着她的鸡蛋。
“谢楚扬还说了什么?没了?”
傅雅回回神:“啊,还抱怨,他的人生价值还不如十斤鸡蛋的使用价值。”
“然后?”
“然后就是最后了。”傅雅信誓旦旦地:“然后真没有了。”
“其实,这个可以有。”沈卉叹了口气,想笑,但笑得僵硬:“谢楚扬挺好,对你挺好,到底是什么不好啊?”
傅雅把桌上的西芹百合往沈卉前送了送:“全是我的不好,是我眼高于顶,识人不明。”
沈卉轻拍她的脑袋,瞪她:“不许诬赖我闺女!罚你干掉一个馒头,喝两碗粥,吃完三盘菜。”
“好,限时一天。”傅雅笑着反驳,嗓音有些闷哑。
03.
饭后,要是没有晚自习,傅雅照例陪沈卉去离小区不远的嘉裕公园散步。
这是市里最大的公园,里面有一个活水的人工湖,引了河水,水质要比其他的人工湖好得多。
两个人习惯走小半个小时,再随便找个湖边的长椅坐下,边休息,边欣赏会儿音乐喷泉,呼吸下清润的空气。
她们从北门走到入,快到湖边时,沈卉走得慢了许多,还时不时地停下步子。
傅雅一直挽着她的手臂,怕她是走累了:“休息一下?”
沈卉用质疑的目光瞥她:“你才走几分钟呀?”
“我,我……妈妈你歧视我?”傅雅委屈。
又向前走了段路,快到湖边小半岛的时候,沈卉还左右找起了椅子。
傅雅长吁了一口气:“良辰美景,要是明天不上班,在这儿搭个帐篷睡一天多好。”
“晚上露天睡?别老惦记着……”沈卉打了个绊:“放假。”
路边变色的彩灯猛地一闪,光线变得迷离起来,傅雅仿佛听到心里有个声音,钻透自己夯实的铜墙铁壁,一下子冒了出来。
那个声音打趣自己的口头缠:别老惦记着抛弃社会主义现代化,去当个原始人。
是自己母亲无意中要说,却不会再说的话。
她必须笑起来:“再勤劳的小蜜蜂也会有抱着蜜罐,蜗在蜂巢里当宅蜂的渴望。”
“等你当了女王蜂的时候吧。”沈卉冲女儿不屑地咂咂嘴。
“妈妈,”傅雅嘿嘿地笑了两声:“这话可不能教我们领导听见,会被判大逆罪的。”
说完,她又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了一下,结果,立刻懵了。
静了静神儿,她扫视到沈卉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眉开眼笑,又顿悟了。
想,要是再不明白母亲大人饭间一席话,路上一番打探,卖的是谁的药,打的是哪家的算盘,她都觉得对不起聪明妈妈那良好的遗传基因。
“阿姨,小雅,真巧。”一个微笑时眼睛细细地眯起,鼻梁英挺,头发微微自来卷的年轻人走到她们跟前。
傅雅在刚看到这个身影时的震动,被一句“真巧”给冲淡了一些。
她挑起一边秀气的眉,含着笑望向自称巧遇的人,完美地掩盖了心里的仓皇与无措,没话找话似地问:“也在散步呢?”
“啊。”来人点了下头:“阿姨现在身体好么?”
傅雅看着妈妈抿着嘴,扬着唇角,笑得很是慈祥和蔼,只觉一阵无力。
这叫什么事呢,传说中的里应外合?
“身体挺好的。”沈卉的视线在来人和傅雅的脸上溜了一个来回:“楚扬和康康好好聊聊,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又睨了眼女儿:“带着钥匙的吧?”
如此之欲盖弥彰,以至于都不需要心有灵犀,傅雅就马上懂了。
平凡的问句,附加上自家妈妈的眼神,就变得不那么平凡了。
带着钥匙即意味着不必担心晚归,就是可以晚归,就是你最好给我晚归。
傅雅摇摇头:“没带。”
“我替你拿了,有两串,给你。”
于是,傅雅悲摧地揣着两把钥匙望着沈卉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无语问苍天,妈妈怎么能把一直放在抽屉里的备用钥匙也捎带上了啊。
“嘿,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谢楚扬笑着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唤回她的神儿:“还去荷花池边?”
傅雅心说,这个“还”字用得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的楚扬望了她一眼,了然地笑笑:“我说‘还’去荷花池那儿,是不是就跟《大话西游》上那句‘哇!又升仙啦!’的‘又’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傅雅也乐了:“走吧,二当家,升仙就升仙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