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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01 章 向导西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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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向导西尔〗
明枫的双手裹在过长的袖筒里,神情呆呆的地骑在骆驼上,她的眼睛发直,脑子里也空白地像附近一无所有的大地。
荒漠里渐渐降临的暮色带来凛冽的寒意,使她回过神来,也让她觉得中午的燥热好像是上一个季节的事了,她不得不从包袱里重新拽出貂裘披风,裹在身上。
裘衣的温暖很快使她开心地嗯哼了一声,同时身边人发出抽鼻涕的声音,像是在告诉她我很冷,可我没厚实的衣服穿啊。
她偏过头,瞅了瞅自己请的祝丹向导西尔。
西尔几乎半张脸都缩进了肩颈窝里,衣服穿得窝窝囊囊,羊皮袄上的泥土油渍让袄子硬得像块生牛皮,他满头灰白头发,面色棕红,脸上老皮皴皱纵横,一副糟老头的模样。
在库罗纳金大漠西缘的胡杨镇,他找上明枫自荐为向导的时候,明枫先是称呼他爷爷,没想到却平白惹得他好一阵感伤,她讶异地盯了他半晌,他才畏畏缩缩地说:“好小姐,你叫老头子我爷爷,可我才不到四十哪。”
明枫只好改口叫他“大叔”,然后,付了他一两金子做押金,算是聘用了他。
可一路行来,她却发现西尔听不得别人称呼他爷爷,他却喜欢用卑微的语气自称老头子老家伙,而他提起这些词时,也总垮着稀长的眉毛,带着一点可怜兮兮的意味。
明枫把裘衣扯下来,团成一团,扔给露出艳羡目光的西尔。
那件披风扑在西尔身前的驼峰上,他像是被陡的吓了一跳,他斜过来半个身子,双手抱着裘衣,连连摇头,仿佛那件衣裳是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好心的小姐,这怎么行呢?这么好的貂裘老头子用不起啊!”
鉴于每次扔给西尔披风,他都会来这么一出,明枫有些无奈了,便满不在乎地摆摆袖子:“大叔,送你啦。”她也用祝丹语说。
西尔刚耷拉下眉毛,想张口,她笑眯眯地抢先一步:“前年在白翼城买的,不值什么钱,不会算到向导费里的,笑纳啦笑纳。”
雇主不以为意的笑让西尔半张的嘴立刻绷紧,随后偷偷地勾成了一个弧度很大的弓形,他低下头,用合十的双手不停地碰触额头,又念念有词地为她祈福,这是祝丹人表示恩谢的姿态。
她正准备再找件衣裳穿,却突然定住了,又良久地现着那种怔忡的呆表情:“大叔,后边有七个,嗯,八个赶路的人也跟咱们同路呢。”
西尔在骆驼上挺起腰背,扭头向后仔细地张望了一会儿:“后边没人哪?我的好小姐,不要吓唬老家伙啊!你是南人,不知道大巫神在黄昏的时候要和太阳一起入地睡觉的,没有了大巫神,荒漠里的僵尸鬼,就会从沙里冒出半截身子,跟在骆驼的尾巴尖下头,只等人回头,就爬上驼峰去咬死人嘞。”
“啊,还真是吓人呀。可是,僵尸鬼也会骑马么?”明枫支着耳朵听了会儿,身后的马蹄声更清晰了,那马蹄不像是落在地上,而是踩在她的心上。
西尔使劲向前招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催着骆驼快走:“诶,小姐别再说了,快走咯,那种东西大概是会骑鬼马的吧。”
明枫咬着干裂的下嘴片,根本不需要在停下找个地方躲一躲和继续赶路两个选择中间犹豫,沙地上有清晰可见的骆驼蹄印,绝对躲也是白躲。
她明白的,西尔自是明白,只能加紧赶路。
她的后脑一阵发麻,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而且这么近的一段路,骆驼是肯定跑不过马的,是凶是吉,等一会儿该见识到的总是要见识一番的。
果然,过了没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被八个人陆续赶上了,围在一圈骑手的中央。拦路的马有的静立不动,有的打着喷,在两人的周围缓缓地踢踏着步子。
马当然不是明枫方才胡思乱想中,那种连着腐肉碎心烂眼球的骷髅马,但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偷眼瞧着,八个人毛色斑杂瘦骨嶙峋的坐骑当中,有两匹善跑的萨西克马,一匹年轻的公马一匹半老的母马,另外,她意外地发现,最后赶到的马是匹善驮重物的幂州马。
马上的人个个蒙着脸,衣服各式各样千奇百怪,有南人的大襟褂,有蟠人的羔皮大袖袍,有烛摩人的立领毛料大氅,但都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还有的还罩着明光细网甲,或戴着铁兜鍪,是军中的甲胄。
八个人合力散发出数股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汗臭味,让大半个月没洗过一次脸的明枫成了小巫见大巫中的那个小小巫。
有一刹那,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由此可见,正如义父所说,在大漠里讨生活确实不易。
骑着最好萨西克公马的男人微扬起浓重的眉,他眉毛的尾梢如颜体楷书“一”字的顿笔,眉眼的刚硬使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了一种目下无尘的傲慢仪态,明枫看得出,这个人明显是这一小群沙匪的头子。
他一扬下巴,有三个人从马上轻巧地跃下,向明枫的三头骆驼走过来。
西尔打了个摆子:“我的好,好少爷……”不等骆驼卧下,他就一个跟头从上边栽下来,又抱着头跪好,把脸平贴到尽是粗沙砾石的地上,喊:“我的好少爷,闭上眼快下来跪好啊!”
明枫也从骆驼上赶紧溜下来,参照西尔虔诚的模样,先蹲在地上抱好头,把脸贴到膝盖上。
从小生活在父兄宠溺下的明枫还没有见过被沙匪掳走的女人,她既奇怪自己怎么成了少爷,也无从理解西尔对她乍变的称呼里包含了多大的善意。
她见他抖得实在厉害,便先按下了不解,用脚尖碰碰他的小腿,安慰他说:“大叔,不是僵尸鬼,还好吧……”
可还没等她说完,西尔就开始低低地哭了:“是僵尸鬼,还能指望下大巫神。可现在,就是大巫神不睡觉,也救不了我们啦……他们是沙匪,那些该……是,是连大巫神都不怕的老爷们哪!”
“安心啦安心,大不了,把钱都给他们好了。”她压着嗓子说。
在此时的她看来,谋财与害命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就如同她小的时候抢了同门小师兄的箫去试着烧竹筒饭,便不会再因为小师兄骂她是个山野丫头,就二话不说痛揍他一顿。
谋人钱财,许人无灾,是她在璇经山的规矩,可好像不是库罗纳金的规矩,因为她见西尔立刻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由地向上转眼睛珠子,想看看传说中的沙匪老爷们在做什么可怖的事,把西尔吓得都要断气了。
额头上乱草一样的头发挡着她的视线,看不清楚什么,她便用下嘴片半包住上边的,向上猛吹一口气,前帘向上飘起少许,她终于看清眼前停了一根闪亮的枪头。
明枫稍稍抬起头。
枪尖自她的额前划过,大冷的天,几缕头发和她头上的汗珠一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她惊得猛地向后一仰身子,一屁股歪坐在地上,脑子里不停地重现方才从眼前掠过的银光,她腔子里的心陡地像砸大锤一样,咣咣地震动不止。
然而不一会儿她又带着一丝侥幸,默念,爹爹保佑,万幸是掉的是头上的发和汗珠,不是颈上的头和眼珠。
表情愣愣地回过神,她顺着枪杆望向马上的骑手。
萨西克马骑手立时笑了,啧了一声,用味儿很正的中原京腔说:“知道害怕,原来还没傻到家。”
仿佛是证实了明枫即使是个傻子,也会知道害怕这个问题,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枪,对正在翻他们行李的人说:“别找了,连骆驼一起牵走。”
一个翻行李的矮个子少年对萨西克马骑手说:“二哥,没多少水和吃的。不过,他们的褡裢里还真有些油水。”他的声音有正在变声的嘶哑。
那是,有百两金油水,大小十来件爹爹雕的,给我做嫁妆的玉油水,宝石油水,貂皮油水,油汪汪的,可都要成别人的了。明枫禁不住暗暗惋惜。
在她很为以后的生计发愁的时候,拿着枪的沙匪头子二哥又说:“小五儿,去给这傻蛮崽子抖落抖落衣裳。”
叫小五儿的少年,转身拎住明枫的后脖领子,把她拽起来,勒紧的领口让她骤然气息一窒,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小五儿蛮横地拖着她走到那个二哥跟前,因为憋气,她的腿像开水里的面条一样发软。
她一边用手拼命地向外扒拉着祝丹男袍圆领的领口,竟还一边想到以后她抓小活物,再也不提山猫的后颈的毛皮不揪兔子耳朵了,被人当布袋拉扯的滋味真不好受。
西尔突然膝行两步,哽咽着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打断了她的回想:“老爷们饶了我可怜的小主人吧,他从小就没了阿妈,又才死了阿爸。家里的草场也被他狠心的伯伯抢去了,还一天要打他三顿,小少爷迫不得已变卖了家产,老家伙要送他去我的老家去谋一条生路。”西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磕头,一行行现成的眼泪在他的脸上冲出几道水痕:“慈悲的老爷,放过我家小少爷吧。”
明枫被小五儿一把掼在地上,她大口地喘着气,因为怕极了再被人当布袋拎,她赶紧狼狈不堪地站起来。
听到西尔口中的自己,她自是没想到她的身世能比她自己知道得悲惨这么多,而且,她更想不到胆子不大的西尔会出口为她求情。
她错愕地扭头朝向西尔,她的视线与盯着她的西尔相接,西尔的眼神让她心中一动。
她又想起为何当初她肯从胡杨镇诸多的向导里,挑中看起来最不中用的西尔了。
尽管西尔总佝偻着脊背,相貌衰老神情懦弱,甫一见面瞧到她做南人姑娘装扮时,还有一点儿欲盖弥彰的算计,但在所有被她的重金吸引,说能领她穿越库罗纳金的向导中,惟西尔没有露出他此刻的眼神。
忧虑。
即使在沙暴前,即使在躲避沙匪时,即使是遇到这伙沙匪后,西尔都没有显出的忧虑。没有忧虑的西尔令她安心,可现下,西尔有了忧虑,而且是对她的。
真是要命的眼神,她忽然有些懊恼,甚至在想,要是西尔没有露出这样的眼神,或是她根本没有看到,没有看明白就好了。
这样,西尔在她心里,就还是一个贪婪却胆小,一肚子鬼心思却总是装可怜的骗子向导了,在大漠里,她也还可以继续做一个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独行者。
真难办啊。她低垂着头定了一下,隐蔽且迅速地,她又冲西尔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