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原作背景]梦华》54

1、正文

　　把一切都安顿好时已是傍晚了，我们三人就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胖子要了间四人间，放下行李倒头就睡。我本来还想整理一下海底墓的事，但一看到软绵绵的床垫子，积了一周的疲乏顿时涌了上来，脑子就混沌了，闭着眼睛扒了衣服和鞋便睡下了。
　　我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开始是跟着三叔去倒斗，在一个陌生的古墓。
　　铺进虚黑的狭长的墓道和背着黑刀的瘦弱高大的背影。
　　矗立在尽头的永远阴冷的暗红色墓墙。
　　刹那间刺破虚黑的刀光。
　　缓缓滚下墓墙的呼声尖利的血珠。
　　不容置疑的紧追的脚步声。
　　涌上台阶的漭漭的水。
　　通往天宫的大门。
　　逼近的脚步声。
　　逼近的背叛。
　　逼近的水。
　　脚步声。
　　背叛。
　　水。
　　水。
　　水。

　　我猛得坐起身来，梦里的惊骇退潮一样落了下去。
　　翻出手表看看，22点。窗开着，我刚被噩梦吓出一身冷汗，如今被灌进来的风一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窗边上闷油瓶的床是空的，人一如既往地不知所踪，不过被子乱着；而一旁胖子的呼噜声震得整栋楼都发颤。
　　一切都很平静，与梦里形成鲜明对比。
　　我裹了裹被子，倒头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静了好久也睡不着。这让我很怀念在斗里那种沾地即睡的状态，心中多少疑问多少惊惧都碍不到。但转念一想，在斗里时最希望的倒也是现在这种怎么也睡不着的状态。
　　我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趿拉着鞋去洗脸吃饭。

　　招待所里没有热水，冷水浇在脸上的感觉真是个透心凉。我抬手甩了一镜子水珠，然后盯着它们拖着尾巴静静地从镜面上滑落，而那道细痕，尖啸着拉过我的神经。
　　我突然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闷油瓶要杀我。
　　说实话我对他是不太信任，尽管他救过我很多次，但是对我来说，他的一切都是谜。他的年龄他的出身他的性格，甚至他每一次的出现都在给我带来新的谜团。这个谜一样的男人到底是敌是友？
　　谁都不知道。
　　据说梦是潜意识的反映，那么我潜意识里到底对他疑心到了什么程度？
　　回过神来，镜子上的水已经干了。我胡乱擦了把脸，换鞋下楼。

　　这个点钟里，小招待所很是宁静，只有两个值班的女服务员坐在前台嗑瓜子。令我吃惊的是，闷油瓶正杵在门口的沙发上作望天状，身上穿着我们从渔船上搜刮来的小外套——我原本以为他一定是走了。
　　而且经过刚才那个梦，我看到他时心里总有点发怵，尽管他跟以前并没有两样，出场方式永远是望天或者看地，机械沉默而毫无温度。
　　如果他跳起来，满面红光地对我说：嗨，小吴，要来一发吗亲！那一定是……一定是胖子那厮从哪儿偷来人皮面具以后易容的，妥妥的。
　　而事实上，他只是沉默地转过头来，沉默地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之后又沉默地回过去。
　　梦里闷油瓶狰狞的脸突然在我脑子里闪过去。晴空霹雳，真的就跟晴空霹雳一样，劈得我整个人都抖了下。
　　我特二逼地站在那儿甩了甩头，勉强甩掉心里的怪念头，同时就听到后面两个女服务员的笑声，其中那个年纪大点的还直接笑我怎么跟刚洗完澡的小狗似的净甩脑袋。我也没生啥气，整天被人调侃来调侃去的也习惯了。
　　后来我才知道，就凭我这种老好人的性格，活该被玩被骗。

　　因为近期间没什么客人，招待所的后厨早早就关了火，两个服务员建议我到外面找小摊吃。这正是人们下夜班的时候，各种夜宵都有。
　　于是我现在就和闷油瓶一起徘徊在永兴岛种着椰树的街上觅食。我一直以为闷油瓶不会对夜宵这种东西感兴趣，但是我一招呼他他就跟上了，看来多牛逼哄哄的人都顶不住肚子叫。
　　有闷油瓶这样的大哥级人物当跟屁虫的感觉其实挺爽的。三月的海南已经二十多度了，对我这样的杭州人来说像是初夏。我带着他像带着个小弟弟一样，吹着暖风大摇大摆地晃荡。
　　和服务员说的不一样，附近的饭馆都打了烊，只剩暗淡的门头俯视着我们这俩饿死鬼。转过一条街，才看到有家小店，真的很小，门头也只是孤零零的店名，很简陋。门掩着，但是里面好歹有灯光，在柜台前有个男人在低头记些什么。
　　推门进去，我发现桌椅都已擦净摆好了，想必这店也马上就要打烊。柜台前那个男人是老板,大概五十岁上下,很矮,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很疲惫。他看到我们进来，有些迟缓地搁下笔迎过来，用夹着浓重海南腔的普通话问我们要吃什么。
　　我不好意思耽搁人家回家，就说来个快点的吧。闷油瓶要了跟我一样的。
　　没等多长时间，老板端着两碗汤出来了。汤是纸碗盛的，很有夜宵的感觉。白色的浓汤，里面漂着各色水果粒和肉粒。他说这叫清补凉，五块钱一碗，是海南的特产，里面有水果薏米什么的，很甜。

　　我们没在店里吃，结了帐就端着汤走了。在外面吃的感觉其实也很好，因为这时你身边是初夏的小城，朦朦胧胧的街灯，摩挲着心的摇曳的树影和一碗凉爽的汤，这种安宁会使你的心不自觉就放松沉淀。
　　自从开始倒斗之后，我越来越喜欢这种有些矫情的感觉。也许比起滚刀尖的倒斗生活，我更适合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街上几乎没人了，我拉这闷油瓶坐在路沿石上喝汤。老板给的一次性塑料小勺拉得嘴很疼，而闷油瓶依然面无表情。我认识他这两个月来，好像真的很少看到他有什么情感起伏，喜或哀，惊或悲，都很少。
　　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害我的趋势，但是同样的，我们也不像朋友。也许他给我的印象就像梦里那样，瘦弱高大，疏离可靠，一往无前。
　　与之相对的，他易容的那个张秃又是另一个极端，极端絮叨极端毛躁。借胖子的话，小哥要去当演员的话，什么金鸡百花奥斯卡，肯定都不在话下，绝对比倒斗有前途啊。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抱着碗傻呵呵地盯了闷油瓶有多久，但是当我回过神来，却发现他也端着碗看我，头顶的椰子在风中调皮的晃啊晃。
　　“深情”对视的感觉实在是……太尴尬了。
　　我只好干咳一声，道：“对了小哥，你为什么要扮成那个张教授？”话出口后我就有点后悔，毕竟按闷油瓶的套路，这种问题一般是会被直接无视的。
　　不料他却别过头去，皱着眉想了一下，才道：“他是我一个朋友，只有借他的身份才能跟着阿宁进海底。”
　　说实话，“朋友”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很违和，他这种认真的回答也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这边正琢磨着怎么答话，他却突然道：“你不该太信她。”
　　我一下想到了三叔和那个扑朔迷离的二十年前，心里咯噔一下，道：“谁？”
　　“阿宁。”他道。
　　我不禁松了口气。一提到这些繁杂的谜团我就有点像惊弓之鸟，猜忌和背叛，太可怕。
　　“那公司也不只是一个打捞公司。他们为了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他自己自己摇了摇头，又道，“所有人都是。”
　　“他们是什么公司？”闷油瓶这几句话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你说‘所有人’，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没有再回答我，只是又低下了头喝汤。我知道这只死瓶子软硬不吃，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平静下来，看着他喝汤。
　　他那碗浓白的汤上，红色的西瓜粒和透明的椰肉游来游去，勺子一舀就把碗底的蜂蜜翻上来，看着都甜香。
　　而他的表情却不似汤。
　　这大概是我跟他第一次有些温度的对话，虽然在最后又触到了他不能说的秘密。
　　他好像知道很多，关于三叔关于阿宁关于那些深埋在地底的昏黑，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就像是普罗米修斯，洞悉结局，他冰冷的疏离像对厄庇墨透斯无声的叮咛和喟叹。（注1）
　　但是如果他不是这样身怀秘密的话，会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我不是在这种环境下遇到他，还会对他如此猜忌吗？
　　这般九曲连环，到底有多少是杞人之忧

　　如此静了许久，闷油瓶突然道：“我不知道。”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在回答我第一个问题，这很出乎我意料，并且我莫名地感到这会是一个急需探求谜底的绝佳机会。
　　但是我没有问。
　　也许是因为手中凉丝丝的汤，和汤上姗姗的树影。
　　还有和我并肩坐在树下的那个人融化的眉眼。
　　它们一直刻在我心底，和之前和之后的一起，刻成了一座碑。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招待所，之后爬回各自床上睡觉。第二天起来时外面大雨倾盆，闷油瓶披着他的小外套说雨会下很长时间。我看着他，总觉得他看向我的目光柔和了，但其实他并未多对我表示什么关心，甚至连话也未多说上几句。
　　之后几天如他所说，风雨越发得大，浇得小岛瑟瑟发抖。我们出不去门，一直窝在招待所里找人锄大地。一个周后，天终于晴了，我们直奔海口机场。机场附近有好几家卖清补凉的，但我们终没有再掏出五块钱喝上一碗，只是匆匆告了别，各奔前程。

　　注1：后知者厄庇墨透斯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代表人类的愚蠢。他不顾普罗米修斯的劝告而娶了潘多拉，因此才有了著名的“潘多拉的魔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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