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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一七六、郡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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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挚不待身后的人礼毕,已转身往回走。
瀚景王立刻跟了上去。
宫人们想要提灯跟随,却被如寄以目光制止。
“姐夫!”宫青鸾往前跑了两步,呼喊了几声不成,索性扑回到栏杆边,“你若还要跟她走,我便立刻从此处跳下去!”
瀚景王负手而行,头也未回。
宫青鸾抓着栏杆,胸有成竹的决绝顷刻化作卑微的绝望,不禁放声恸哭。哭声在黑夜中掀起一波波涟漪,孙淮忙不迭地带着人哄她劝她,生怕郡主寻短见。宫青鸾却全然不放在心上,泪眼模糊地望着瀚景王和虞挚的背影,这一闹惊动了半个皇宫,却无法给他们的世界带来风吹草动。
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了,手一松滑坐在地。
明月下,虞挚疾行的步履如秋叶落地,如鬼魅无声无息。瀚景王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仿佛一道影子。
两人静默地一前一后走着,穿过那片在春天灼灼其华的桃林。
这里曾落英缤纷,她曾是辗转心事立于一弯桃花之下的宠妃,等他这个远远走过两两相望的王爷。他曾风尘仆仆折一枝桃花赠她,只因白露庵僻远不知外面春色几许。她曾于莽莽暗夜孤独前行去寻他,却险些因早产殒命。
心早就零落成泥,为什么一路走来还会痛得喘不过气。这暮色太浓,冥冥中不知暗藏了多少前尘往事,在这不知今夕何夕的夜晚中破土而出、撕裂纠缠。
虞挚眼前一黑,手不由扶上一棵树,按住胸口低头喘息。
“是不是伤口又痛了?”耳中只听他这样问道。
他走过来了,她厌恶得想立刻消失,却虚弱得无法再迈出一步。
月光下,她未察觉到自己已泪流满面,整个人被胸口的剧痛攫住,蜷曲起来抖如秋叶。
瀚景王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她轻得好像一根羽毛,没有了重量,却在他怀中拼死挣扎。
“你滚开!”她低吼道,双手徒然推搡着,丝毫不顾胸前尚未痊愈的伤口。
瀚景王双臂收紧了些,将她禁锢在怀中无法动弹。就这样默然不语往前走了几步,不由从心底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晦涩如过往岁月,“从前你我有了龃龉,便二话不说分开,到头来终究是折损自身。”
他有力的臂膀抱着虞挚,也不看她,不管怀中人是流泪还是怨毒,抑或是空洞如萧萧草木,都只顾往前看朝前走,“你恨我也好,死了心也好,我抱定主意不会放手。过去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但总有淡忘的一天。”
虞挚一语不发,好像早已没了知觉,只有一双眸子茫然地睁着,眼底映出天上惨白的月光。
她小产晃儿的那个夜晚,她在先帝灵堂苦苦挽留他的时候,他若像今日这般抱住她不放手,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那时的他们,主宰风云睥睨一切,都是凉薄凌厉的性子,索取不成便不惜痛下杀手。遍体鳞伤之后才学会低头,却也不再需要了。
彼此舔舐旧痕,只会更痛。
朝凤宫里,远远地早有人看见,提了灯笼迎出来,却是两个旧人。
“皇上。”东临与红萼略一怔忪,双双行礼。
自那日瀚景王大军入京,东临和如寄被崔晨收留,红萼躲在侯府。当日虞晋设计救虞挚出宫败露,红萼亦被牵连入狱,那时以为余生都要锒铛度过,不料有一天被宫里的嬷嬷领出来,换了一等宫女的服侍,也见到穿戴整齐的东临。两人抱头痛哭,只当是要赴黄泉,却被带到朝凤宫。见到如寄才知道虞挚受了剑伤,三个人尽心竭力地伺候,安居在朝凤宫中不闻外事。
今晚不料当面遇见皇上,往日都是如寄应对,她却不在。东临和红萼提灯照路,瀚景王一直将虞挚抱入内殿,轻轻放在榻上,只见她双目闭着脸色苍白,翻身朝里只留一个背影。
瀚景王站在那默默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烛光,薄唇微抿成一线,不知在想什么。东临和红萼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要悄悄退下。
“不必。”瀚景王听到窸窣脚步声,唤了他们一句,“朕就走了,你们留下伺候。”
两人停在门口,立等了片刻,皇上却还没动。
红萼不由抬了抬眼,只见殿上那高大的身影茕然孑立,虽是背对着他们,却尽见一派萧索,好像足下生根化作一棵古树,今生今世就要伫立在此。相映之下,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瘦削的肩头微微耸着,仿佛一块磐石。
“我与她们姐妹,的确如你所见,也只有你所见的那些。”瀚景王最后开口,望着她的背影眸光有些黯然。这一夜折腾,他心里存着一重前尘往事压得木然发痛,说话时哪还会有思虑旁人的心思,只想打破这沉默,让她听听他的声音,自己也好像只有对她说说话才能安心。
至于别人别事,全然如云淡风轻,“那些旁人,你无需放在心上。”
瀚景王立了片刻,浑浑然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最后独自负手离去了。
东临红萼百感交集,吹熄灯火,不敢去惊扰虞挚。两人过去历经香彻宫、朝凤宫,烈火烹油鲜花列锦的鼎盛见过,九死一生寒门冷落的衰败也经过,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这样富贵荣华尽在掌握,却比当初卓绝艰难的时候还令人心灰意冷。
第二日早朝一过,圣驾照例摆到御书房,然而这里没有以往那一众内阁朝臣,而是立着孤单单一人,布衣木冠掩不住傲然风姿。
“皇上驾到。”孙淮这一声通传,里面的人似未闻,伫立不动。
瀚景王也不在意,走进来一摆手,命众人退下。
“侯爷和夫人可好。”他似未见虞晋横眉冷对,坐下拿起手边早备好的热茶。
“用不着你假慈悲。”虞晋冷哼一声。近日府里来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给定波侯夫人治病,她的病情稳定下来,偶尔能清醒认得定波侯,这一切都是宫里派出来的。
瀚景王并不介怀。他所做一切都是为弥补虞挚,至于虞氏一族的死活,他确实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朕叫你来,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
虞晋冷脸无话,瀚景王也不需他反应,径自开口,“朕欲将郡主宫青鸾配给你。”
此言一出,虞晋蓦然抬眉,瀚景王伸手制止,“朕先说。朕知你有妻有子,本朝贵胄三妻四妾也不罕见。朕让你做郡马,自然会给你当得起郡马的官职。”
他顿了顿,抚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生杀予夺出口不过云淡风轻,“兵部你也知道,朕自然是信不过你的,吏部可交由你主管,食三千邑,恢复定波侯世子身份,世袭侯爵,原配刘氏封一等诰命。”
虞晋垂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末了又松开,又攥紧,良久只落得一句,“闻说她走时,曾将妹妹托付给你,不得嫁与虞氏。”
“世事多变,这么多年人也难免变了心境,这桩婚事,便是青鸾向朕提出的。”瀚景王言辞淡淡,虞晋面上无澜心中不免一动,沧海桑田不知是何滋味。
“与其固守对逝者的承诺,不如顺遂生者的意思。青鸾年少任性,事到如今能包容她的,也只有你一个。”瀚景王说得缓慢,虞晋却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唯有自己才明白这意思。宫素鸾是自己心底的一处柔软,此生有憾,从此以后青鸾也好,红鸾也好,都是那人的影子,纵使那郡主如何刁蛮任性,他都会迁就她。
“你看如何。”瀚景王抬眼,不偏不倚对上了虞晋的目光。
日薄西山,定波侯府朱门紧闭。以往,别提还没入夜,便是深更十分,这门口都可以车水马龙王孙络绎。如今天还亮着,便早早锁了大门,炊烟袅袅了。
“爹爹抱!”一个胖乎乎的垂髫女童跑过来,扑到刚进门的虞晋怀中。
“蔓儿乖。”虞晋凝重的面色缓和,笑着将她抱了起来。刘氏走过来为他解下大氅。这几年侯府宠辱起伏,她虽在深宅,也淬出了端庄稳重的意态。虞晋低头望她,只见朴素的发髻低挽,眼角眉梢不知何时多了些风霜。那面容依旧算不上美,却也不再鄙陋,在一双水灵灵的儿女跟前漾着幸福满足的光辉。
疲倦涌上心头,他再笑不出来,“昭儿,带你妹子去洗漱用膳。”
昭儿放下书卷,走过来牵起妹妹的手,两个孩子跟着仆人回房。刘氏拿了热毛巾来给虞晋擦脸,看他的神情,不由道,“有事?”
虞晋坐下,说话时并不看她的眼睛,“你准备一下,这个月十五,我要再娶一房夫人。”
毫无征兆地听到这个消息,刘氏立在那的身体僵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如往常一样接过虞晋的毛巾,嘴角不自然地翘了翘,“好啊。”
她佯作欢喜,却被虞晋的目光望得垂下眼帘,“是,是哪家的小姐。”
“宫青鸾。”
毛巾蓦地掉在地上,无声无息,却惊得刘氏一个寒颤。她急忙弯腰捡起,“那丫头,皇上怎么允许……”当年宫素鸾之死那段秘事,她在侯府浸淫多年也风闻了一些。
“是她自己请命。”虞晋答得心不在焉,有些烦躁地吞了一大口冷茶。
刘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便更不可能了,看得出来,宫姑娘倾慕的是当今皇上。”以往她是万万不会这样顶撞虞晋的,但是今天,她已不知道还剩什么需要小心翼翼的了。
未料虞晋听了这话没有恼羞成怒,事实上,他没有一丁点动容。
“她要嫁,我会娶,这便是一切。等我做了郡马,就可以执掌吏部、恢复侯爷的世袭,以后我们的昭儿便是定波侯,你便是诰命。”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氏,“到那时,我势必要将虞旷那种旁门庶出清理干净,再不让他们小人得志作威作福。”
“你在说什么?”刘氏看着虞晋,他的兴奋让她惊恐,害怕从此再找不到路走入他的世界,“昭儿不想做什么侯爷,我也不想做诰命。我们有你就够了。”
“远远不够!”虞晋一把抓住她,盯死了她的眼睛,“虞氏的血脉百年来都是贵族,不是庶人,以后也不会是。”
泪水从刘氏的眼中涌出来,不知是被他抓痛了,还是心痛。虞晋心一软,不由伸手去擦她的面颊,“阿月。”他颤声唤她的闺名,“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有了权力,挚儿便不用在宫里受辱,娘的病就不用等待宫里的接济,爹就不用在那帮庶出的鼠辈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身为虞氏的长子长孙,这是我的责任!你不知道,有了权力我们就有了一切,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刘氏望着他,泪眼朦胧中只见他的嘴不停开合,根本无心去听他说了什么。她哭累了伏在他的肩头,他立刻抱紧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依偎已成了习惯。她舍不得,他却要走了。
郡主赐婚虞氏的事,很快便昭告天下了。
举国哗然。
人们还没有忘记,当年虞氏鼎盛,和宫氏二小姐订立婚约,还为此杀了戚古王子引出浩荡征伐,最终改朝换代。没想到几经周折之后,这两人终究还是成了夫妻。
新人入宫请旨赐婚,宫青鸾一袭大红衣袍,头戴簪缨金花冠,可笑这是她第二次穿嫁衣,竟都是为了虞晋。虞晋与她双双跪在朝凤宫殿下,不论虞氏一族内里曾如何落魄,此刻的他面上仪表俊朗,与当初那个翩翩王孙无二。
帘幔飘拂,隐约可见宫阙之上,皇上守在凤榻边上,不曾转过面目。
孙淮拾阶而下,怀抱拂尘满面是笑,“郡主郡马,皇上愿你们百年好合,还说莫要误了良辰吉时,这就去吧。”
两人领旨,虞晋不由关切一句,“孙公公,皇后今日可好。”依礼制,皇室赐婚应由帝后共同主持,如今只有皇上一人下旨,他不免担心皇后的病情是否严重。
“刚吃完药睡下了,可不敢惊动,还请郡马多体谅些。”孙淮解释道,他自然明白虞晋的担心。可是今晨皇后好不容易睡着了,皇上下了朝便来看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她的。
宫青鸾望了一眼殿上的人,不待孙淮扶她起来,便噌地站起,提着裙摆跑出去了。
虞晋起身跟在她后面,出门时正碰到被传来望诊的江潮平。对视一眼,虞晋正沉吟着不知说什么,江潮平已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入宫。
定波侯府,又有了久违的热闹。宫中的风吹草动向来牵动人心,皇上对皇后态度大变,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之前尚不敢确定,如今看到虞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举揽下吏部要职,恢复世袭侯爵,又和当朝丞相联姻,便把个风向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文武百官皆来道贺,贵族宗亲缤纷而至。更听说浩南王上月被解除软禁,一向深居简出的他也派人送来贺礼,九王叡谨同长公主一族的温佑荪更是登门道喜。举目望去,新贵中夹杂着前朝旧人,一时间让人恍觉曾经的繁华重演,虞氏的天下复辟了。
江潮平到时,虞晋已经喝得多了。
仆人递过解酒茶,被虞晋挥手打翻,他伸手去拿酒壶,被江潮平按住。
“别再喝了。”
虞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柱子吐了起来,几乎把苦胆都要呕出来了。仆人七手八脚地帮他收拾,他却抬头借着月色看了看江潮平,嘴角一挑,“他们不懂我,你也不懂么?”
“是你自己不明白。”江潮平站在一旁,风过吹动他青墨的披风,吹得他声音也失了温度。
“我明白。”虞晋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我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他手指着洞房,又胡乱拍着自己的心,“这么多年,我要阿月就够了,我怎么会不明白。”
“可你记不记得,当年我杀雁翎侯世子入狱,你还打了我一拳,记不记得?”虞晋靠着柱子,把醺然火热的脸贴在冰凉的雕梁上,“那时开始,我便不是我自己,我便不能为了自己活着。”
“如果能够让你清醒,我不介意再打一拳。”江潮平缓缓道,垂眸看着杯中美酒倒映的月光,一饮而尽。
他行医济世,究竟救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如今自己也不清楚。病了就一定要医么?醒了就一定会好受么?鸩毒就一定要放下,活着,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么。
而如今,到底谁更清醒,谁沉沦于癫狂梦境,他分不出,也不想再去辨别了。
“皇上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皇后,宫青鸾和虞氏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忽然如是说道。这场联姻,是饮鸩止渴还是水乳交融,他知道瀚景王根本不去打算。
那人爱虞挚,除了虞挚,他谁都不管。
“可挚儿在意你们。”江潮平将酒杯放下,走过了几步,和虞晋擦肩,“不管你此番是何用意,都别再让她伤心。”
明月高悬,银炭咝咝地燃着,朝凤宫的灯火依然明亮。
“晏儿,叫皇叔。”瀚景王笑吟吟地坐在桌旁,对面前十四五岁的少年道。
少年有些怯然地望着四周。他皮肤黝黑饱经风吹日晒,身上的衣服是簇新的,精致华美的料子却显得他愈发拘谨。身处的宫殿壮丽雄阔,几百盏宫灯都照不到尽头,面前这个眉眼精琢如画的男人,身着龙袍,周围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就是传说中的皇上。
他却让自己叫他叔叔。
瀚景王见他不说话,直起身靠在椅上,“明天带你去骑马如何?”
晏儿眼睛一亮,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衣袍,还是不说话。
“明日下朝,朕便带你去西武校场。”瀚景王说着,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坐在榻上的虞挚。
如寄刚刚喂虞挚吃过了药,将匙羹放下,唤晏儿过去,笑道,“娘娘您瞧,都长这么高了。”
立在一旁的红萼东临也跟着笑着,心里却掺杂了另外一番滋味。当年晃儿和晏儿差不多大,若是还在世,只怕也长这么高了。
众人在虞挚面前丝毫不敢显露出来,拿点心给晏儿吃,听孙淮说,这孩子当初被洛康王妃身边的老仆人救了,流落到民间,后来老仆人去世,他便被拐到一家农户做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认得这琼楼玉宇,俨然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晏儿看着那么多好吃的,一时也不知道拿什么好。虞挚看着他,面目间已隐隐有洛康王的影子。她与如寄对望一眼,心下动然。若是洛康王还在江潮平府上,也终究可以父子团聚了。只可惜世事无常,聚少离多,如今,他已杳无音讯。
“皇上!”宫人们欢喜的说话声被打断,众人回头,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
如寄不由一皱眉,此人一看就不是内宫亲近的人,想必是外面出事了。而今天晚上,除了定波侯府还有哪里会出事。
“有什么事如此慌张,打扰皇后休息。”瀚景王施然站起身,往外便走。他行事虽自然,如寄却明白他定是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我还没有休息。”虞挚在榻上拥被坐起,尽管声音冷冷的,瀚景王还是不由动容:她在对他说话。
“有什么事,在这说。”虞挚淡淡命令。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都知道皇上对皇后百依百顺,今日皇后这一开口,便没有任何人拒绝的余地了。
“郡、郡主她,把郡马的一只手臂给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