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情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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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额头上布满汗水，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句话来，声音低沉且暗哑。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苗疆青年笑意更深了。他把手肘支在膝盖上，轻轻托着腮，高高的牛角帽子微微颤动，身上的银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四个时辰，终于肯说话了，嗯？”青年笑的一双斜飞的桃花眼似乎都透出紫光来。
僧人不答话，只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他。
“也真亏你能在这个山洞里头坐四个时辰。”他扭了扭脖子，打量着周围的岩石，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情蛊。”
和尚皱了皱眉，依旧沉默，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你与我身上下了情蛊。或者你们中原人叫阴阳蛊？总之若十二个时辰之内阴阳无法调和，到时蛊虫反噬，阴阳宿主暴毙而亡。”青年轻轻的说道，仿佛在谈论天气。
曾经浴血沙场的武僧突然愣了一下，有点不自然的问道，“阴阳……调和？”
苗族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露出细细的白齿。“还需要我教你？”他说着抬起头，白皙的颈子上一朵纹身似的妖艳紫莲浮现出来。“喏，阴蛊在我身上。”他说话时细小的喉结在紫莲下上下滚动，如同一种隐喻的暗示。和尚看在眼里只觉得身上愈发燥热，赶紧闭了眼默默念起佛号。
“阳蛊啊，自然在你身上。”青年冰凉的指尖搭上和尚的领口，轻轻一扯，一朵一模一样的红莲正绽放在他心口处。和尚手里的佛珠越转越快，口里的经文也念的愈发紧了。青年的指尖玩味般描摹着那红莲的图案，又蛇一样顺着他的胸口而上，滑过脖子，攀上他的面颊，所过之处几乎要留下黏液。
“明空，既然约好了十年，我来了就决不再独自回去……”青年俯在被唤作明空的和尚耳边低声喃呢，靡靡如招魂之音。他温热的吐息带着苗族特有的异香湿湿痒痒的扑上他的耳廓，明空一晃神，十年前异族孩童手腕上银环相撞的响声，叮叮铛铛，又在耳边回响。
他苦笑了一下，到底还是忘不了。
十年前的夏天，太阳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十年前的少林寺和现今的少林寺一样苍老，饱经风霜，敛起锋芒蛰伏于少室山下。
十年前的明空还只是个小扫地僧，七八岁的年纪，每日做着打水浇地的琐事，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和师兄们一样虔诚地执起那跟僧棍。
那天明空扫地的时候，扫着扫着，突然扫到一双脚腕上套着好几只银环的脚丫。明空心里一惊抬起头，对上一双晶亮的圆眼睛。
脚丫的主人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异族孩子，穿着短短的紫色衣服，扎着一条乌亮的马尾辫，手里还拿了根奇形怪状的笛子。那孩子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好奇的打量着他。
明空至今还哭笑不得的记得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哎，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不长头发？”
“…………”
“阿妈不让我随便出来，是不是因为如果我跟你玩的话，也会不长头发？”
“……你才不长头发呢！这可是师父给我剃的！”明空忍不住回嘴道。
那孩子努了努嘴，“师父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功夫可是阿妈教的。”
“你敢说我师父！”
“我还敢说你呢！”
于是傍晚的少林寺里炸开了锅。小和尚挥舞着扫帚朝对面的小毒物扑去，小毒物笛子一晃招出两条吐着信子的蛇“嘶嘶”的去咬小和尚，小和尚被蛇吓得不轻嚎着“你赖皮！找帮手！”就又冲了上去。两个人打的满身尘土难舍难分，直到闻声赶来的大人们把他们各自拦住。
少林寺的大师兄单手按着小和尚的肩膀，低头行礼。小毒物躲一名在苗族女子后面气的脸颊鼓鼓的。那女子却不气恼，她笑着蹲在明空面前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僧法号明空。”
她把躲在后面的男童拉到身前，“明空，这是青禾。他从小跟着我四处颠簸，没什么小伙伴也不了解中原的事情才会误会你。中原人说‘不打不相识’对不对？以后你跟青禾就是朋友了哦。”
“哦……”明空讷讷的点了点头，立马挨了大师兄一个爆栗，“哦什么哦，干脆点！”
明空皱起脸抱着头喊了一句“小僧明白！”，没看见青禾偷瞄他时弯起来的嘴角。
后来明空才知道那苗族女子是五毒教的圣使，那年天下大乱，五毒教也不能幸免。她身负重伤带着儿子一路逃到洛阳，最后得少林方丈相助，于是暂住在寺里养伤。
随后的事情变得自然而然起来。
明空，明空。来，跟我来。
明空睡在僧房的窗边，青禾有时会在夜里悄悄推开窗子，趴在窗台上唤他。
他冲他伸出细嫩的手，手腕上的银镯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来，明空，我们去捉萤火虫。他说。
明空抓住青禾的手，从窗口翻出去。他们绕过值夜的僧侣，翻过围墙，一路奔向河边。
夏夜的河水如同一面映着满穹星斗的镜子，无声无息流动。萤火虫在树林里闪烁，好像从河里溢出来的星星。苗族人天生有与自然亲近的野性，捉累了萤火虫，青禾丢下笛子跳着跑进河水里，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踩碎满河辰光。明空是不肯下河的，万一被师父师兄发现湿了衣衫，一顿责罚定是少不了的。
于是小和尚抱着一笼荧光，坐在岸边，看着河中间的小小身影，心里不由的想，这小子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变得吧。
青禾和他母亲在少林寺一住就是大半年。圣使身体不便很少出来走动，青禾缺是闲不住的，每日粘着明空一起玩闹。
青禾知道了和尚不能吃肉，就抱着只□□跟在明空屁股后面死活要烤给他尝尝。明空怕蜘蛛，青禾就把蜘蛛藏在他被子底下吓得明空哭着去找师兄告状。每每青禾惹恼了明空都要一口一个“好明空，好弟弟”的贴上去把他哄回来，但他却乐此不疲。有时明空闲下来也会教青禾写汉字，青禾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练啊练，明空两个字写的比青禾要熟练的多。青禾常给明空唱他听不懂的苗语山歌，清清亮亮的嗓子，调子悠扬婉转，时间久了明空不知不觉也会哼唱。
直到很多年之后明空才知道那句山歌的意思：
细小樱桃两人栽，龙凤同心两人裁。
青禾走的那天天气晴的不像话。
圣使郑重的向方丈道过谢，牵起青禾的手，刚一转身，青禾“哇”一声就哭了。他疯了似的冲回寺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寻着明空。
苗疆与洛阳相隔千里，谁知道这一别会不会成了诀别。
最后青禾在佛殿找到了明空。
他小心的走过去，蹲在明空旁边，轻轻扯了扯蒲团上的小和尚的僧袍。
“明空，我要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你了。”说完这句话，两滴滚烫的泪珠又止不住滑下来。
小和尚睁开眼看向他，两只眼睛红红的。
“明空，你跟我回五仙教好不好？我保证再不欺负你了，你怕蜘蛛我就让我的蛛儿躲得远远的，我也不逼你吃肉了，你喜欢听歌我就每天唱歌儿给你听，好不好？”
明空垂下头，半响，摇了摇头。
青禾不死心，摇晃着明空的袖子，一声声的唤他，明空，明空，明空……
佛祖低垂的眼睛，看破前世来生，看穿轮回宿命，看不透尘世纠葛，最乱人心魄。
青禾突然止住哭声认真的说，“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一定来找你。”他伸出小拇指，“如果十年后我真能回来，明空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他结印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握成拳头又伸直，伸直又攥成拳头。小拇指上仿佛坠了千斤巨石，沉得伸不出来。毕竟这一勾，就是欺师叛佛，前功尽弃。
明空觉得自己那时肯定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他勾上青禾的小拇指的时候，竟只想着不能再让这家伙哭了。
青禾一下子破涕为笑，用力勾紧了那跟小指，说，说定了，耍赖的是小狗。他圈着明空的脖子在他僧袍上使劲擦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说，明空，一定要等我回来。然后跑了出去，倏忽不见。
明空闭上眼，听着叮叮当当的碎响在佛殿里兀自回旋。
天色渐晚，山洞内寒意阵阵。
白衣僧人却觉得身上燥热的好像有一把火在烧。喉咙干渴。
青禾半跪在他身边，形状漂亮的腹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摘下牛角帽子，水一样的发丝泻下来垂在双肩，衬着他的肌肤愈发白的接近透明。
十年间，明空曾在达摩洞面壁参禅，曾在瀑布下打坐修行，也曾奔赴沙场，杀寇击贼。他努力用经文和修炼填满白天的空白，却拦不住那只苗疆的紫蝶夜夜入他梦来。
“明空，我问你，你怕死吗。”
“自然不怕。”和尚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怕不怕我死？”
和尚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说不出话来。
青禾满意的微笑起来。他轻抚明空的脸颊，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轻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决心。
“我喜欢你，明空，从九岁开始一直喜欢你，直到现在。”男子的面颊悄悄染上隐隐绯红“这些话说出来了，就算你不愿跟我离开少林，能与你死在一起我也再没有一丝遗憾了。苗家人不像中原人，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宁可两败俱伤，也不愿讲什么江湖再见。”
白衣僧人一下子睁大双眼愣在那里。心脏仿佛被人抓在手里狠狠攥了一下。
他想起三个月的闭关修行结束时，他仍参不透摩柯。师父捏着念珠苦笑着说，罪过，罪过，业障未除，业障未除。
是了，眼前这男子，便是他除了十年也放不下除不清的业障吧。
少时的影像化作黑白过往，无声无息在眼前展开，滑过。男童在溪水月色间唱起无声的山歌，他细细小小的手指和脚丫，停在他肩头的紫蝶，他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一切都鲜明的令人恼火。
很多事是命中注定，逃不开躲不掉。
明空摇了摇头微微笑了起来，手中的佛珠滑落，掉在红尘烟云里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情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