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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   那条来自白山黑水迷失在怒江边上的龙还是死了。
      张立宪没法不黯然,他揍过迷龙,也被迷龙用混蛋的手段揍过,他还和迷龙生死与共了三十八天。可是张立宪想,那个人一定更难过,因为是他亲手杀了那只爱得瑟的秃尾巴龙。
      一直以来,张立宪都觉得那个人的脑子里装的不是脑浆,而是炽烈的岩浆,以离奇诡异的方式沸腾他的生命。现在,随着迷龙的死,岩浆迅速降温,凝结成石,片片皴裂。
      那晚,张立宪一个人坐在山坡上,脚下是怒江,背后是野坟。他很难过,为死去的小何,死去的迷龙,死去的蛇屁股,死去的豆饼,死去的老麦,死去的弟兄们,还有他自己。他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在南天门上?这条命以前是师座的,现在他想把它交给另一个人,可他觉得那个人不会要——那个人现在很怕再背负起别人的命,不论别人是不是心甘情愿舍给他的。
      悉悉簌簌的,那个人走了过来,毫不在意树枝弹在脸上抽出血檩子。张立宪迷茫地仰头看着他,他站在那里不动,看不见表情,突然俯下身来,很轻很轻地在张立宪耳边说了一句:“你娃娃真是个乔脑壳儿,想啥子想嘛,想太清楚喽是要坏事情地。”
      “可你说……”错和对是很重要的。
      “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他又开始耍赖。
      他大咧咧地在张立宪身边坐下来,张立宪在他靠近的时候闻到他嘴里有股耗子药的臭味,迷龙老婆那加了料的茶大概已经把他的内脏都熏成这股味了,不晓得要多久才洗得干净。好在迷龙老婆已经舍不得再浪费她家的茶喂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了,慢慢洗着慢慢养着,这味总能褪得掉。
      看样子他脑子里的岩浆又开始沸腾啦,他又活过来了。
      就算活得没以前精神气儿足,但只要活过来就好。

      走了调的《轻骑兵进行曲》让授勋仪式的开场就流于荒诞,那些夸张的九十度鞠躬刺痛了张立宪的眼睛,还有唐副师座掉了跟的鞋子——他想起不辣没了的那条腿。
      一只掉了跟的鞋有时候比断掉的一条腿还有功劳。没功劳也得说有功劳,全看那只鞋穿在谁脚上。
      师座神情肃穆,他把奖章亲手挂在张立宪胸口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对视了几秒钟。张立宪看见师座黑亮的眸子像是笼了层翳纱,黯淡了许多。
      张立宪听师部的小猴说过,师座现在对李冰很冷淡,因为李冰是唐副师座的人。李冰不能再放心重用,何书光已经战死,张立宪和余治又混在炮灰团里不回去,师座一个人定是很累。
      为了被架空的事不再次发生,师座已经与唐副师座暗中交锋了几次,本来师座就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那些琐事,现在被逼得不得不去做,他一定是心力交瘁。张立宪觉得心疼,泪光在眼底晃得虞啸卿失神。
      那个人把授勋仪式给搅了,他拒绝北上去打那些红脑壳的叫花子,他站在台上没有慷慨激昂,但是笑得又悲伤又骄傲。张立宪恍惚觉得这样的笑已经几辈子没在他脸上见过了,自打从南天门上下来,他就没这么笑过,虚张声势地张扬着,像是能把天吹破。奇怪的是,张立宪还真的相信他能把天捅个窟窿。
      “……我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张立宪觉得脸上发热,那些话不是对他说的,可他觉得像被人扇了重重几记耳光,他看了看虞啸卿,发现师座脸上的神情几乎和唐副师座一模一样。张立宪的心都凉了。
      “……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做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头抬得高高的,那人看着目瞪口呆的大家,眼神居然很悲悯,可神情里又轻松又快活。他好像是找到了可以解脱的路,找到了可以容纳他卑微尊严的窝。
      张立宪冲了上去,他后悔今天为了授勋没带军刺,余治、死瘸子、阿译……大家都在往上冲,可是宪兵们迅速用绳子捆走了刚刚在台上大逆不道的那个人,用枪托和皮靴把他们拦开。
      张立宪的头被打破了,他一脚踹翻那个用枪托打他的宪兵,夺枪瞄准把那人在地上拖拽的宪兵的脑袋,正要扣板机的手指被抓住了,他赤红着眼睛瞪过去,对上的却是虞啸卿冰冷的表情。张立宪怔了怔,虞啸卿的拳头让他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张立宪发现自己和死瘸子他们被关在一个禁闭室里,头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他没觉得疼,因为心里比这更疼。死瘸子在嘲讽师座,余治在替师座开脱——他和张立宪一样,都是跟着师座靠剿共起家的,那些红脑壳他们砍过不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焦躁和愤懑中,张立宪又和死瘸子掐到了一起,互相殴打好像能让他们觉得更安全。李冰和小猴带人冲进来要分开他们,张立宪慌了,他不想跟这些人分开,就像阿译哭叫的那样,别让他一个人死!
      别让他们一个人死!他们应该是死在一起的!
      死瘸子被人给抓住了,余治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张立宪抱着他的腰,来回拉扯着。张立宪疯了似的用嘴去咬抓死瘸子肩膀的那只手,这种不入流的事他六岁起就不在打架的时候干了,上一次咬人是为了从师座手中夺下要自杀的枪。
      李冰抱住张立宪大叫:“回来,回来老张!”
      小猴也抱着余治大叫:“过来,跟我过来。”
      余治在哭,张立宪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他不能放开死瘸子,他怕一放手死瘸子就真成了死的。
      李冰说:“师座很想你。”
      张立宪还是摇头,不行,不行!那个人还生死未明,他不能让那个人的部下也都进了宪兵的狗肚子。这些人都是浴血的勇士,不能像迷龙一样为着一个荒唐的理由送了命。就是非死不可,也应该有他一份,他不能独活!
      可那死瘸子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撕开了张立宪的手,狠狠一脚把张立宪给踹到了李冰怀里。
      张立宪大骂:“死瘸子你个王八蛋!”骂声里带了哭音。李冰和几个兵七手八脚地把他和余治抬了起来,在挣扎中撞到了头,张立宪又晕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唐副师座正一脸慈爱地用毛巾给他擦着脸上的汗,见他要起来便按住他,温和地说:“好好躺着,别乱动,头上的伤啊可不能掉以轻心。”
      那模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论是南天门的三十八天还是授勋仪式上的鸡飞狗跳都只不过是张立宪的一场梦似的。真想就当那是一场梦,可那不是梦,张立宪挣扎着坐起来。
      唐副师座亲昵地拍拍他的头:“这孩子,就是犟,和你家师座一个样。”
      “唐副师座,放了孟烦了他们吧,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张立宪抓住唐副师座的手央求,病急乱投医。
      “哎,你这孩子,真傻,他们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关几天问几句话嘛,问完了话就放出来啦。没啥子大事,放心吧。好好养伤,你家师座还等着你快点好起来,帮他做事呢。”
      “问什么话?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唐副师座叹气:“这话也不是我要问的,我哪知道要问什么啊?好了好了,看你那眼神,看得我身上发冷。我跟你说啊,那个龙文章身上染了红色,他那些兵要是白的,那就啥事没有,要是也染了红色,那就……”
      张立宪放开他的手,手指尖冰凉:“您的意思是让他们指证团长通共?”
      唐副师座没因为他口气不好而生气,事实上张立宪还真没见过唐副师座随便生过什么气,他的喜怒只为他的结果而服务:“这孩子,又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我的意思?你别太天真啦,那些人啊是给条骨头就膝盖打弯的主儿。再说啦,谁会想不明不白的被枪毙啊?”他又劝了张立宪几句,张立宪耐心养伤,然后就走了。

      事已至此,张立宪已经不敢想像那个人还能平安无事了,授勋仪式上还有别的师团的军官和美国人在,就算师座想掩饰,上峰也不会同意。其实死瘸子他们的口供并不重要,说了他是个死,不说他还是个死,区别只在于判决书的份量够不够。其实当上峰们想让一个人死时,有时候就连判决书也不是必须的。
      可是张立宪还是希望死瘸子他们能把嘴巴闭得比河蚌还紧,因为他不敢想像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的部下出卖了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看管那人的是宪兵,张立宪插不进手去,只能使尽多年积攒的人情求着人送些好吃好喝的进去,多少看顾些。而那些炮灰一个一个地慢慢都被放了出来,张立宪觉得心寒,他知道那些人若是没有按上面的意思说了些什么,是不可能被放出来的。
      最后一个被放出来的是死瘸子,看见他张立宪就抑制不住怒气,别的人还好说,死瘸子可是那个人的副官、翻译、传令兵、勤务兵、亲随、三米之内……为了把死瘸子背回东岸,那个人四肢都被江石磨得肉烂见骨!那个人帮死瘸子救回了他爹娘,还背回沉甸甸的填满三间房的书!他怎么可以当叛徒?怎么可以?
      死瘸子一直在求他,求他想办法让自己再见那人一面。张立宪真想哭。
      后天那个人就要死了,张立宪也想见他,可是师座还在躲着,唐副师座就一味地打太极,张立宪有什么办法?
      死瘸子还是求着,求着,求得张立宪心里像被刺刀戳了几百下,他忽然觉得死瘸子有别的想头,死瘸子那双老鼠眼此刻特别像那个人,深、黑、郁,什么光都敛在里面,透出来的是死气,偶一眨眼划过的光比什么都亮,但很快就又沉寂下去。那是想很多事、要做什么惊人的大事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张立宪焦躁多日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多少有些明白了死瘸子想干什么,可随即又怀疑自己的判断——死瘸子是个惜命的,他没那泼天的胆子。
      在师座常去练刀的山顶上他们找到了师座,师座看到张立宪时的眼神透着欣慰,好像在说:“你总算回来啦。”张立宪有些感动,又觉得心虚,他不是为了“回来”,师座注定要对他失望。
      想不到死瘸子居然能说动师座带他们去见那个人,开车的时候张立宪觉得自己的心在飞,他开始幻想师座见了那个人之后就会心软,会放人。这不是不可能的,师座一直说自己敬佩那个人,还称他为兄长,说他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有在绝境中逆转胜负的能力,师座一直都想要有这样的人帮他打仗。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为师座效力,并肩战斗,就像那三十八天一样。
      路不好走,车子很颠箥,张立宪忽然又觉得害怕,就算师座会心软,那个人会吗?想到授勋仪式上那个人站在台上看自己的眼神,张立宪觉得他不是不想活,他一直都想活,可他就是不要按上峰们的意思来活。
      心就跟着颠簸的车忽上忽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冒了出来,张立宪不管不顾地抓住最明亮耀眼的那个死不放手——师座会心软,那个人也会服软,他会活!
      搭上的人情送去的半开都起了作用,当然可能还有师座暗中的嘱咐,那个人看起来很精神,比以往张立宪见过的哪一次都更干净整齐都更轻松愉悦,拿着本书翻看的样子居然还有几分斯文清秀。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声很大,好像放下了很多沉重的东西。
      这样的他让张立宪看着就发起呆来,一方面是久别重逢的渴望,想狠狠地抱着他吻他,告诉他自己为他担心到只剩一张人皮里面都烧空了;另一方面,张立宪莫名地觉得心在往下沉,觉得被自己死死抓住的那个希望的泡泡正无情地破碎掉。
      一恍神,听到他跟师座说话的时候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张立宪忙集中精神,留意到他看自己的时候眼中的心疼。张立宪有点奇怪,自己好好的,他心疼什么?师座扭头看了张立宪一眼,居然也露出心疼的表情,张立宪就更纳闷了。
      他和师座还在争论,他总有把师座气得失态的本事。
      张立宪发现死瘸子一只手在从口袋里掏着什么,姿势怪异,张立宪奇怪地看着,不知道死瘸子要做什么。或许他隐隐约约是明白的,可自打他进了这个屋子,看到了那个人,他好像就不会思考了,他整个人都障住了。
      他听到那个人叹着气对自己和死瘸子说:“你们来的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就迷迷糊糊地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他现在脑子里装的是豆腐,他只顾盯着死瘸子看,心里面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死瘸子突然扑过去勒住了师座的脖子,手里抓着一把小刀,他看起来怕得要死,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是要伤你!我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这个笨蛋马上就被师座给撂在地上了,可他手都要被拧断了还不肯撒开那把可笑的小刀。就算杀过鬼子又怎样,他根本不是师座的对手。
      张立宪用枪碰了碰师座的头,示意他放开死瘸子。张立宪觉得自己现在跟死瘸子一样没用,因为他在发抖,他都不知道师座的佩枪是怎么到自己手里来的,他居然用枪指着师座的头!
      师座的脸色很可怕,一脸的空洞。
      这是背叛,张立宪知道,他背叛了跟随十一年的师座,背叛了一直在等他回来的师座,他彻底伤了师座的心。可他没办法,他想让那个人活,如果用枪指着自己脑袋有用的话他早就那么干了。
      他不再发抖了,为了不被师座抢枪,他一脚把师座给踹到墙边去了,师座那表情像是要啃了那面墙。
      张立宪有信心再下了外面哨兵的枪,外面还有开来的车,他和死瘸子可以抢了哨兵的枪开车带那个人离开禅达。世道乱得很,只要出了禅达,他们就是滴在沙漠上的小水滴,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师座找不到他们的。
      眨眼之间张立宪已经想好了四五条逃出禅达的路线,和安置日后生活的方法。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早就想过好多次了,只不过是对师座长久以来的崇敬才没有让他多走一步,直到死瘸子走了那一步,他才如梦初醒,紧紧跟上。
      可是,那个人马上就把这条路给掐断了。他从张立宪手里接过枪,还给了师座。
      死瘸子傻了,张立宪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和死瘸子一样愚蠢。
      “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那个人说,声调里是一贯的戏谑不正经,“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儿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儿;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死瘸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师座出去了,张立宪没动,他傻傻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手里玩着刚从死瘸子那里要来的火柴,笑嘻嘻地看着他。
      “去吧。”那个人像在哄小孩子。
      张立宪眼圈红了,想吼他骂他,张了张嘴,眼泪却掉了下来。那个人舔舔嘴唇,做了个很委屈的表情:“别这样啊,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什、什么?”张立宪听不懂,刚刚还清楚冷静的头脑又不会思考了。
      他伸手抹去张立宪脸上的泪水,放到嘴里尝了尝:“要是我没招惹你,你虽然会不舍得我死,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可我没忍住,招惹你了,你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笑得又傲又狂啦,我怕是把你后半辈子给毁啦。”
      “没有后半辈子。”张立宪冷酷地说。
      那个人毫不惊讶地看着他,手里还在摆弄那盒火柴:“有的,你还这么年轻。虞啸卿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放心。”
      张立宪还是冷冷的说:“没有后半辈子。”他那双总是喜欢瞪得圆圆的眼睛此刻冷得像两颗冰珠子,透着狠绝。
      那个人叹了口气:“别犯傻。”那人抬头看了张立宪一会儿,大约也知道这样根本说不动张立宪,就张开手臂抱住了他,气息喷在人耳边,暖暖的,“真的,别犯傻。你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呢,记得我说的过的吗?那大好的河山,有我去过的地方,还有好多我没去过的地方,铁骊、扶余、呼伦池、长白山、北平、天津……上海、淮阴、苏州、杭州……”
      张立宪把脸埋在他肩上,喃喃地跟着他一起念着那些地名,原来那次审判的时候记在纸上的这些地名早就刻在了心里。
      “仨俩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那么多的好地方啊,现在被打成了粉,可以后还会立起来的。你得替我去把那些地方都走遍,替我去吃鲜死人的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鸭血粉丝汤……”那人的声音低低的,带些古怪而动听的调子,像哄小孩子入眠的摇篮曲。
      张立宪呜咽了一声,用力咬住他的肩膀,隔着衣服都尝得到一股铁锈味。那个人轻轻笑着,抚摸着他的背:“去吧,去吧,替我杀没杀净的鬼子,替我走没走完的路,替我去看看完整的中国有多么壮丽。然后,等你该来找我的时候,你再来,给我讲讲你看到的景色有多美,吃过的东西有多香,见过的人有多幸福。”
      走出这间没有通风口的房子,等在外面的师座奇怪地看了张立宪一眼,死瘸子没看,他死样活气地坐在车座上抠着车门上的漆。
      天亮的时候,太阳像从怒江里蹦出来的一样,新鲜、干净、漂亮、耀眼,它把这阴沉沉的世界给笼了层金边,就连那棵被雷劈死的枯树都像焕发了生机。
      张立宪冰冷的四肢开始有了些暖意,他沉默地看着行刑队走来,沉默地看着那个人被哨兵押出来,沉默地看着那个人用火柴磷片、一颗臭弹和骗到手的师座的枪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行刑队里的那个总是念叨“我饿”的克虏伯毫不犹豫地跟着给了自己一枪,看来他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去那边了,此刻他被枪支撑着跪在那里的身体安静得像在祈祷。
      场面很混乱,师座抱着那个人表情似哭似笑,慌乱中抬起头来正对上张立宪的视线,师座的眼神好像在问:“你怎么不叫?怎么不哭?怎么跑过来抱着他拼命地摇?”
      张立宪发现师座这样瞪圆了眼睛一脸诧异和询问的时候,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就笑了笑。师座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真的,师座原来也是个大男孩,不管他砍过多少人,手下有多少兵,他都还是个大男孩,有一股意气和稚气。师座也是那样天真的在理想的路上踉跄而行,为着一个听起来慷慨激昂的理由拒绝坐下,为着骨子里澎湃的热血愿意为国捐躯,为着渴饮匈奴血认定中国军人已无无辜之人,为着善恶分明的良心称那个人一声兄长,为着不甚明晰的信念左右彷徨……一个还相信一场战役可以改变现时中国之颓势的大男孩,他的血是热的他的心是诚的他的泪是真的,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这样已经不错了,真的。
      张立宪沿着山路走了,没再看那具在师座怀里慢慢冰冷的尸体。他不留恋,没有了灵魂的肉|体只是个会迅速腐烂的躯壳,也许会被埋在哪里生花长草,也许会滋养百八十代的苍蝇。如果哪一天那个人的灵魂借着另一个肉|体出现在他面前,比如说死瘸子的身体吧,他一定可以认出来,并且绝对不会嫌弃那条瘸腿和那个老鼠脑袋的——只要壳子里装对了灵魂就成。
      张立宪觉得脚下有点发飘。
      那个人曾经偷了一个团,后来他把他们留在了南天门。那个人还给自己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龙文章,他把这个名字留在了行刑队带来的裁决书上。那个人偷走了很多人的心,他们在有生之年都无法忘记他。那个人还偷走了张立宪的下半辈子,还好他没变成倒不下去的尸体,他只是缺了一半的魂,躯壳里填充的另一半是一个外号叫死啦死啦的家伙的,张立宪作为交换把自己灵魂的另一半留给死啦死啦。也许早在南天门的时候就交换了。
      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一半魂,硌得人心里发痛,可是走路不再发飘了。如果自己走路还不够稳,那就给自己背上多加两块石头,如果自己头脑还不够通透,就用枪通条戳戳,一切都会好的。
      禅达的天空真明净,云很白,有看不见的灵魂在天上发笑,他说,还有比这更好玩的吗?我是累死的。
      我不累,我还活着,替你去你没去过的地方,吃你没吃过的东西,看你没看过的风景,杀你没杀净的鬼子。张立宪在心里默默地答。
      身后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是死瘸子游魂似的跟上来:“小太爷送你回家啊?姆们团座说过……”

      又一滴眼泪落在脚边的地上,张立宪擦擦眼睛,抬头看着神情不安的余治。余治嗫嚅:“老张,别想了,在这儿好好休息几天,咱们还得跟着师座去打仗呢。”
      张立宪笑了笑,站起来继续扫地:“嗯,打仗。”
      他还是师座最精锐的刺刀,但不再是师座的影子,他有了那个人想要他有的独立思考的大脑,也有了再也不会崩溃折断的脊梁。
      几年之后,张立宪带兵投诚了昔日瞧不起的红脑壳们,跟着他们走遍破碎的河山,看着打成了粉的地方在一年又一年柳绿桃红的时候又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处处锦绣处处醉人。
      明净的蓝天上有人在笑,笑得轻佻又深情,他说,哎,这山山水水的真美啊!
      是啊,真美。张立宪在心里默默地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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