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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   从南天门下来之后,张立宪这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以前兄弟们戏称这里是“虞师精锐俱乐部”,其实就是几个要好的兄弟鼓捣出个可以在师部外面放松休息的地方。
      许久没开的院门被推开时发出滞涩的吱呀声,曾经挂得满院的洗得发白的军装都已经不见了,对着墙放着的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倒还在老位置——自从小醉在那里“面壁思过”之后,他就没让别人动过它们。
      身后的余治抱着一堆东西挡住了视线,一下撞在张立宪身上,张立宪踉跄着进了院子。倒像是那次和川军团的人渣们打架,他正气势汹汹地和那个人对峙着,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一脚踹进了那人怀里。
      那人一伸手就接住了他,脸上憋着笑硬装出副正义凛然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把手撑在那人肩上,让自己站稳,懵懂回头,却发现踹自己的人竟然是师座。当时实在是惊愕,甚至忘记那人的手还扶在他背上,留连的,温暖的,眷恋不去的。
      “老张,老张,你没事吧?”余治担心地问。
      张立宪忙摆摆手:“没事没事,能有啥子事哟,你撞这下还没巴祖卡后座力重呢。”
      余治嘿嘿笑着,把东西放进屋里去,又打了水东抹西擦的,就像往常一样勤快。头上的绷带缠得已经少了许多,至少不用再见人就撩起一边来给人验明正身。他一个人忙得满院子都添了生气,张立宪也不好再站着发呆,就拿起扫帚打扫院子。
      其实除了些浮灰,倒也不脏。以前和师部的兄弟们在这里的时候,虽然都是些粗手大脚的老爷们儿,可是有着张立宪这个爱干净爱整齐的,谁也不敢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好歹这也算是个家。
      扫到院门口,张立宪踩着高高的门槛发了会儿怔。
      师座那亲昵的一碰头,碰下他满眶的泪,那人就一脸好奇地站在旁边看看他又看看师座,瞪大的眼睛里分明写着羡慕。那时他以为,那人是在羡慕他,他有这样一位可全心全意信赖崇拜的师长,他可以全无顾忌地把自己磨成最利的刀,去为他的师长打仗。而那人,却只能哄着骗着拐着给自己弄来一群人渣当部下,时不时的还要奴颜媚骨地叫着爷爷哄人渣们高兴,那个人心里想的事儿多,却没一个可托付的。所以后来那人才会在祭旗坡的营房里哭得像个孩子,被师座捏着下巴噓着,又搂在怀里哄着。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只猜对了一半。那时候他也没想到,后来有一天他居然也会羡慕起另一个人,羡慕他总是一瘸一拐地跟在那人三米之内。那真是个挨打壳儿的死瘸子,明明心里乐意得不行,脸上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獐头鼠目,畏畏缩缩,送死的炮……算啦,不跟那瓜娃子一般见识。丢人。
      余治拎着双靴子出来要扔,张立宪扭头一看,急忙拦下来:“是小何的。”余治有点发愣,看他很珍惜地把那双破了洞的旧靴子抱在怀里,小声说:“让耗子嗑了。”张立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扔了吧。”反正小何的东西都烧了,一干二净。
      余治又犹豫起来,把那双破靴子抱回了屋。张立宪没吭声。
      扫帚扫到了那张桌子跟前,张立宪盯着桌子上的浮灰看了一会儿,用手指在上面划拉着。余治在屋里不知道碰倒了什么,发出咣当一声响,张立宪吓了一跳,发现自己划拉出的是个龙字。
      他三把两把地用手掌把桌面抹了个干净,然后将桌子挪了个地方。小醉那个乔脑壳的丫头,偏偏就喜欢那个老鼠眼看人的死瘸子。那人也是,有话只对死瘸子一个人说。三米之内,一耳光扇到的距离……死瘸子,干嘛非要把那人说过的话复述给他听?让他心里坠得发疼。
      可他知道,心里再疼再重也比不上那个人,那个人心里压了整座南天门压了三千座坟。
      骂着死瘸子王八蛋一肚子坏水,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听。就像他总忍不住要站到小醉看得见的地方,听那丫头用四川话骂他,为了死瘸子扇他耳光,好像就是这样他就可以离遥远的家再近一些,离那爽脆活泼的少年时代再近一些,离少年时美好幼稚的梦想再近一些。小醉就像他的姐妹,他的母亲,他那山水秀美的家乡。
      听死瘸子复述那人的话,自己好像就能离那人再近一些,就好像时光可以倒转,自己不曾忽略那人渴望的双眼,而是回望他,凝视他,把他刻在心里刻在骨头里,狠狠地用力地拥抱他,吻他干裂的嘴唇,咬他冒出胡子的下巴,让他在怀里哭个痛快,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撑……
      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张狂而桀骜,瞧不起那个总想冒充精锐的人渣团长,看不懂他隐忍的情感,听不懂他说一半藏一半的话。总以为敢冲在最前面不怕死的才是真正的军人,为国捐躯,死不足惜,军人的死是为了更多的人民可以活下去。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军人也是要活的,活下来的不都是逃兵,也不是每一场战役都打得有意义有价值。那时候脑子是被什么障住了?那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还洋洋自得于热血、奋勇,以为那就是军人的荣誉。
      结果气得那人用枪指着他,一字一句地教训他,想还他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一个能独立思考的大脑。
      那个人总在想事情,很多很多事情,让你奇怪他的脑子怎么还没被那么多的事情给弄疯。不,或许那个人早就疯了,不是吗?当他第一次从南天门上下来的时候,张立宪带着些犹豫不定的不屑用手铐铐上他,一方面知道眼前的人在南天门上打得有多英勇,一方面又困惑于他最后居然没有选择成仁而是逃回了禅达。一个逃兵,懦夫,张立宪不怎么确定地想。看到他在审讯的时候那抽疯一样可笑的招魂,张立宪觉得这个人疯得还挺好玩,可是当他沉默地跪下来,开始吟唱那古老模糊的调子,当他一个地名一个地名地数着,一方水土一方人地念叨着,张立宪又觉得这个人疯得挺不寻常。当他惊慌失措地在枪口下向师座求饶,嚷着给他一个团他就打上南天门的时候,张立宪又觉得这个人疯得挺猥琐。当他们苦守树堡,精疲力尽,饿得半死的时候,那个人避开大家,恶狠狠地扳开他的嘴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塞了一半给他,全然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下一次补给,张立宪又觉得这个人疯得挺……爷们儿。

      南天门那三十八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张立宪从没打过这么苦这么绝望的仗。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有一次整个连就打剩他一个人;他也不是怕死,胸口那长长的刀疤曾经让他在阎王爷家的堂屋里做了好几天的客。可是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让人绝望。
      张立宪还记得送他们上南天门时师座那兴奋的表情,茫茫的雾气也挡不住他的狂热,师座说听到信号他就渡江。这句话在训练的那些天里师座说了好多次,张立宪相信他是说真的,因为这场仗师座已经等了很久了。张立宪几乎和师座一样狂热,他要为师座先开出一条血路来,让师座可以坐在南天门上欣赏东岸的风景。可是一回头,他就看到那个人一副迫切地想要相信却又冷酷地让自己不要相信的矛盾表情,那个人让他们做好四天的准备。
      两天,四天,八天……弹尽粮绝。
      说心里话,张立宪并没有怨师座,他知道师座一定是想攻上来的,可是师座身边还有唐副师座,上面还有钧座,还有一大堆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争得面红耳赤的上峰们,那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让本不该出问題的地方出问题。跟随师座多年,这些把戏他看得多了,只不过从来都不屑去沾边儿,他信奉的是师座的理想:身为一个军人,要马革裹尸,是要冲上去把血流干,而不是坐下来口沫横飞。
      他只是失望。
      他以为师座会不一样,他以为师座有能力在那八个脑袋指向十六个方向的时候一往无前,他以为师座会是最硬最锐的那杆枪,有冲破一切的勇气,有蔑视一切的高贵。
      可是政治可化钢枪为绕指柔。柔得你没脾气。
      从跟随师座那天起,就在听他说的那些理想那些信念,这已经像是刻在张立宪脊梁骨里一样,是支撑着他和小何他们永远背脊挺直永远血性骄傲的信念。
      可是现在,给他这种信念的人自己却坐下了。
      师座都坐下了,还有谁在站着?
      失望至极。
      如同被人抽走了脊骨,若不是眼前还有仗要打,他或许就要撑不下去了。
      死瘸子他们想迁怒张立宪、何书光和其他虞师的人,可是大家一起同生共死,他们又不好意思骂得太损。何书光是一听到有人辱及师座就立马要跳起来打架的,次次都是张立宪拦着他。何书光是学生兵,可是头脑简单,在他心目里只有三件大事:手风琴;杀小日本;师座的荣誉。所以他会不要命地往日军的枪弹下冲,活着回来就暴戾地大吼“虞师座万岁”。
      那几天,那个人说话也是有点阴阳怪气,后来干脆就不理张立宪了,像是怕自己无意中说出什么让张立宪难堪的话,那会让他自己心里更难堪。他又不想安慰张立宪,他知道张立宪不需要他的安慰,枪弹炮火和饥饿让张立宪的大脑开始恢复独立思考的能力。
      那个人照旧对着喇叭调戏竹内,故意吼得两岸都听得到,他就是要折腾出响儿来让那边知道,他们还没死绝,还在战斗。
      迷龙不辣烦啦这些人一到调戏竹内的时间就兴奋起来,扯着脖子唱啊吼啊损人啊扭着屁股跳啊,就连一向矜持可笑的阿译都尖着嗓子唱起上海滩的靡靡之音,那劲头就像他们临出发前一晚篝火前的狂欢。
      面对死神的舞蹈。
      只是可惜后来大家都唱不动了,损人的话说得也是有气无力,换了谁在这种精神高度紧张体内大量消耗还要忍饥挨饿的情况下,都是一样。
      “张立宪!”听到那人的大吼,张立宪就冲出去举起巴祖卡,膝盖在地面上刮烂了皮肉,肩膀因后座力肿得老高,他一声不吭。反正那人喊了他的名字他就冲,那人的手挥向哪边他就去向哪边。他想明白了,师座坐下了,可那个人还站着,尽管站的姿势不好看,可那个人的脊梁骨是直的,而且就挺立在他面前。
      那么,他张立宪的脊骨就还没被真正抽走,他的背还是直的骨头还是硬的血还是热的!
      不劳烦死瘸子拽人,张立宪已经不再冒着被日军狙击的危险趴在窗口看了,反正看也看不来师座的进攻。他的目光开始追随那个人,探究的迷惑的,他看着那个人耍尽百宝鼓舞士气,看着那个人随时随地能像豹子一样跳起来反击日本人的进攻,看着那个人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疲态。即使坐在人群里,那个人身上仍旧会有种孤独的气息散发出来,即使是在戏谑玩闹,那个人眼睛里也好像在哭。
      可是除了他,好像没有人注意这些。

      碍事的面具阻碍了视线,张立宪愤怒地扯下了面具,他只剩这一颗□□了,必须瞄准了日军最密集的地方打,不能浪费。毒气弹就在身边喷射出油性烟雾,因为看见死瘸子就在旁边,他咬着牙没吭声,死死抠着自己的脸在地上打滚,把惨叫噎在喉咙里。
      死瘸子真是个龟儿子,在给他扣上面具拖他回去的时候,居然还腾出功夫来打了他好几下。如果不是怕一张嘴就会痛得叫出声来丢人,张立宪真想问问他,你就那么恨我?缓过一口气他就揍了死瘸子一拳,可拳头轻飘飘的全不着力。
      小何忍着泪用汽油给他擦脸上的伤口,真他妈的疼啊!昏天黑地的疼!疼得想一头撞死!手指抓着什么东西,绷紧了身子,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忍受这种疼,可脸上不要带一点忍耐的表情。虞师的人不怕死不怕疼。
      缓过一口气他才发觉,自己死命抠着的是那个人的胳臂,抠出了血,抠得肉都烂了。
      那个人脸上却很平静,好像不知道疼,只是用目光抚摸着他,从头到脚,在受伤的地方多抚摸两下。那目光有若实质,又轻得不会弄疼他,那是他第一次读懂了那个人的眼神,读懂了那个人的心。
      意识清明,一旦明白了便是真的明白了,没有尴尬没有惊疑没有羞耻,心底安祥。就好像抱了很久的石头终于可以放下,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可以坐下,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可以靠岸,想像了许久的那个人终于有了清晰的眉眼鼻唇和带着硝烟味儿的体味。
      原来是他。
      张立宪想笑,灼伤的喉咙却让他咳出了血。
      小何急得不停轻轻拍抚他的胸口,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那个人却只坐在旁边,沉默地望着他,平静而哀伤。那时候他真想听那个人唱那支招魂的古调,他想在那样的调子里飞回四川,他几乎可以闻到水煮牛肉和麻油鸡的香味。可那个人低声说:“你不会死。”
      那个人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说话的声音沙沙的,很低沉也很温柔。想了一会儿,他又说:“真的想听,那我就死在你后面,保证留一口气给你招完魂我再死。”
      张立宪看着他,说:“好。”掉过头去就和死瘸子吵架,随便找个由头,于是无辜的小醉就成了两个人最大的争端。吵得很凶,吵得过瘾,吵得心伤,后来他发现自己找错了由头,因为那个人慢慢退到边上,面无表情。他忍不住哭了。
      众人哑然,大概谁也没想到张立宪也会哭。
      瞠目结舌的死瘸子倒来装好人,哄他,给他喂水,拍着他的肩膀时也没趁机打人。他挣扎着把死瘸子踢开,发烧烧到渴死也不喝死瘸子喂的水。就算他是在闹别扭吧。
      那个人叹着气,挪过身子来,伸出手从死瘸子手里接过水壶,把张立宪搂进怀里,一只手制止住他余怒未消的挣扎,一只手把壶嘴塞进他嘴里。于是,他安静了。泪还在静静的流,心却没有那么痛了。
      死瘸子和他互瞪着,被气笑了:“敢情那水过了小太爷的手就是毒药,过了团座的手那就是观音菩萨净瓶里的圣水啦。”
      张立宪不理他,那个人的怀抱很宽厚很结实,他靠着舒服。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在想,日本人的毒气弹是厉害,都把自己变得孩子气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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