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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乡:NO MORE THAN ...

  •   我出生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小渔村。
      我的父母都是当地人,最普通不过的渔民和渔民的妻子。如果说我的家庭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的话,那便是我那懂得书法和古文的外公了。在村子里,他可以称得上是唯一的“文化人”。
      那个时代,在所有与之相关的论著中都被标注上混乱与狂热的最后强音。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生活中的一切平淡无奇,除了每天早晚对着家里墙壁上张贴的主席像三鞠躬之外,其他一切活动都同维系生命的本能息息相关——灶台上甚至还贴有灶王爷的画像呢。外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知识而受到什么责难,甚至他的存在代表着村子里重要的一切,譬如某家的男孩子出生之后要有个响亮的大名写在族谱上。我的名字也是同样,颜苏同,相当不错。
      我仍然记得外公指着厚厚的族谱簿子上的那一页笑眯眯对我讲解,“颜是爹的姓,苏是娘的姓,同是永结同心的意思,希望大家好好的在一起”。他的胡子在说话的时候微微颤抖,看起来很有趣。
      很多年之后,我回到家乡试图寻找那本记忆中粘裱了无数次的蓝色封面线装本子,最终无果。
      那个时候我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调皮,也像所有家里的独子一样备受宠爱,如果说这不包括被邻居的鹅追得逃跑或者被外公逼着练习毛笔字而又哭又闹的话。我最喜欢也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海。村子离海极近,小时候四堂哥常抱我去海边。在退潮时候拾贝,或者等待出海的大人们归来。
      我的手指上有一道伤痕,尽管若非清楚记得那道伤口的位置我也很难再找到它。那是我童年生活所残留的最后一丝印迹。小时候在海边抓螃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试图去碰那些还没有被蒸熟发红的螃蟹。那些野生的,在沙滩上自由横行挥舞着爪子的硬壳动物——我唯一应该感激的大概就是它同样是个足够稚嫩的小东西,还没有足够将我的手指头钳断的力量。
      骤然的疼痛吓得我直叫,拼命甩手,将那只小螃蟹高高地甩上半空然后翻滚着坠落下来。四堂哥奔过来看我的时候我没有哭,他迅速抱我起来,看我的手,然后慌张地叫了一声“流血了”。
      就是那一声,我便仿佛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的,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
      那一天我搅了所有人的兴致。直到四堂哥抱我回家让母亲给我上药包扎之后我还在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即使四堂哥百般哄劝,又吓唬我说再哭五叔回来会打我也无济于事。父亲回来的时候我脸上的泪还是没干,四堂哥蹲在我面前苦恼得脸皱成一团。父亲看看我们,然后过来用力抚我的头,抱着我推着四堂哥出门找四堂哥的父亲三伯喝酒。那大概是他最温柔不过的举动了。在我的记忆中,粗鲁不文的父亲唯一一次在他很有理由揍我一顿的时候没有那么做。尽管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很多次无端的对我拳打脚踢,那个日子父亲巨大的笑脸对我来说依然清晰可见。即使在他的血染红我的手的时候也没有改变。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两天之后我便照样缠着四堂哥带我去海边,举着裹上布条的手指跟在他身后颠颠地跑了。不过再也不敢去碰那些挥舞着大鳌的东西而已。
      对此父亲并不阻拦,尽管外公不大乐意的样子。大概父亲觉得渔家的男孩子长大之后若不成为渔民简直是个笑话。而外公只有母亲这一个孩子,我并不怀疑他是想要我继承他那一套笔墨家业的。只是如今,无论哪一样都与我现在的生活无干。
      改变我的,只不过是那次机会而已。
      一九八零年我三岁。夏天的时候外公教着我背诵唐诗宋词,讲解王安石的变法和苏轼的贬谪。那些历史对个孩子来说太过枯燥无味,何况我确定我的国语天赋绝对不会丰富到能将那些典故融会贯通的程度。跟着外公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家族祠堂的大堂凉快得让我不忍离开。
      那艘船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的。
      对如今的我来说,不要说一艘船的出现,就算哪一天天空中真的漂浮着好莱坞大片中外星人的飞船我也不会感到惊讶。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一面我已经了解得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当然大多数人类是不会活到我这个岁数的。这是个意外,我是说我的存在。
      那艘船也是。
      当然,在那个时候,你无法想象一艘由铁皮和铆钉拼接而成的庞然大物在我们这些成天只能同木质舢板为伍的无知村民眼中是多么壮丽而伟大的事情。
      那艘船停在离村子两三里路的悬崖下。四堂哥偷偷带我跑去那里玩过,那里海水较深,在吃水线下却没有什么危险的礁石存在。对偷渡船而言,是个绝佳的隐蔽场所。
      船上的水手来我们的村子,拿些新奇的舶来品换取食物和清水。他们讲起海另一端的国家的故事给我们听,那些喷气的四轮机械和高楼大厦不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也勾住了大人们忙碌的脚步和疲惫渴欲的心。远方的国家在他们的描述里就好像用金砖铺成地板的神话,一如千年前被马可波罗带往欧洲的关于东方古老国度的传说一般,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梦和真实的谎言蒙蔽了眼睛。要知道,大多数时候迁往异国的水手们是没有时间在那些他们口中的美丽都市的大街上闲逛的,他们总是在一些肮脏低劣的小酒馆里灌一肚子黄汤来度过那短暂的陆地生活。
      然而那一切却当真蛊惑了一些蠢动的心。
      我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价钱同他们达成交易的。很明显他们没有错过赚上一笔大好机会。最后决定同去的还有几个不熟悉的表家叔伯兄弟。四堂哥原本也想要跟去的,然而三伯却怎么也不答应,也许是舍不得花大笔的钱赚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吧,然而那当真救了他。
      临走的那一天父亲对外公信誓旦旦保证,有了钱便一定接他过去养老,然后扶着母亲抱着我骄傲风光的登上船去。那天四堂哥也来送我们。船迅速远离岸边的时候,远远看见他挥着手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大哭,哭声一直伴随着海浪的咸腥跑了老远,直到我最后受不住而睡着为止。
      那一次,是我同我这个最亲近的哥哥的最后一面。多少年后,当我终于有机会能够鼓起足够的勇气和耐心去寻找旧时情景的时候一切却都已经改变了。我再也没能找到他、外公、和我幼年生活的村庄。
      有时候我会想象,如果那个时候那艘船没有恰好停留在我们村子的附近,或者,父亲并没有被饶舌的水手说动了心,那么我们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不是摇滚乐手,不是杀人犯,一个正经的渔民,老老实实侍奉父母娶妻生子的颜苏同,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永远想象不出。
      我也永远没有那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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