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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巴别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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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人来自各处,都讲不同的语言。从最偏僻的到最通行的,最乡土的和最高雅的。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火红深黑金黄的头发,深褐碧绿灰蓝水色浅黄的眼睛,皮肤黑黄白,无数脸型轮廓。工匠小贩佃农商人战士贵族。命运仿佛随机地挑选着,从世上所有人中漫不经意地抽出卡牌,把它们排列汇聚起来。然后他们有了一切不同之外共同的称呼:冥斗士。
“……在冥界的时候穿好全身铠甲;在这里则禁止没事穿戴冥衣。”一个管家站在所有站成排的冥斗士前面宣布一条条守则。
“为什么?”人群中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
管家瞄了他一眼。
“除非你想横着进门。”
不长不短的各种‘禁止’、‘必须’、‘应当’之后,这个非正式性的小会终于散了。
少年随着人群走去,他们像平地水流一样分散开。他不知道该跟随着谁去。
“喂。”他一个试着喊擦肩而过的同伴。那人回过头来,黑色短发衬得脸色惨白阴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请问你是?”少年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声。
那人打量了他一眼,才回答。
“地阴星无头骑士的丘布。”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毫无彼此认识的兴趣。
当他边呆愣边沮丧的时候,刚才那个管家看见了他,朝他走过来。
“你。”他低头看了名册,“圣地亚哥,对吧?”
“是。”少年觉得有点紧张,管家有着一张严肃而略显苍老的脸,毫无疑问他也是冥斗士。不过这一切都令他摸不着头脑。惩戒结束后精神极度萎靡的少年大睡了一场,醒来就被哈迪斯城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原先还空寂如荒野的城堡霎时充满了来往的人影,生机勃勃。
“擅闯死神大人寝间。剥夺十日的睡眠,睡神大人已经相当宽容了。先不说其他,我还以为四处乱闯是基本礼貌。”
少年的头低得更低。
“不过看来你的无知超出我的想象。”他把名册一合,喊住一个正匆匆走过的少年。“爱德华,你来带他吧。”
当管家把下午的红茶和甜点端上来时,修普诺斯拿着本书,不是在看,只是拿着。他的脸庞望着远方,意态悠远。下午三时的花园,白漆篱笆上绕着常青藤,开得绚烂的玫瑰丛,石亭。笼在清净的金色阳光中,一切边缘轮廓都像是微微融化般折射着朦胧的散光,景色是很温柔的。
天使的语言是什么?
希腊语,希伯来语,拉丁语。不同的学者们拼命争论正统。旧约的希伯来语;希腊语写就的新约;基督诞生,罗马时期通用的拉丁语;□□教的阿拉伯语。传说他们的语言里一个字就包含着千万信息,有学者经过苦心研究和推论 ,说他们不讲语言,而是相互用心灵交谈,称之为启示。
都是传说。
最初的时候,人类并没有语言,或者说只有一种语言。
维罗妮卡走在充满金色光辉的大厅内,从前这里是乐声流淌衣香鬓影的舞池,如今只剩下空寂。不是因为这是哈迪斯城,而是因为这里是佛罗伦萨。
现在这里有各种人,各个民族和分支的人。洪水的后裔,被分散的沙砾又聚在一起。千年时光被猛然压缩成一个点,他有倒流回到神话时代的错觉。那个遥远得无法追溯,封印在古籍中的时代。
他们用小宇宙交谈,从思想到思想,抛弃作为手段的音节和腔调,毫无阻隔。
独一的语言,国界也消失,那时人类就做什么事都能成了。
“别傻了。”塔纳托斯说,这时候他正在独自玩纸牌。“冥斗士不是为了你的理想才来到这里,人类总是自作多情。”
死神塔纳托斯,那就是他所见到的神,或者灵,或者死亡天使。与启示录里那位天启骑士毫无相似之处不必说,跟印象里的死神,甚至任何能让他联想到死亡的东西也毫无相似之处。
璀璨如星的眼睛,绚烂得近乎奢华的银发,衬托出一张古典风味清秀白皙的脸庞。非常年轻,几乎只是少年。甚至脸颊轮廓都还未脱去柔韧,随便流露的神色都带着孩子气。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贵族,还是天真得尚不懂世事的那种。
维罗妮卡觉得难以想象。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死亡寄宿其间。是的,就是那个比人类诞生更早,时光洪流中永恒不变,到如今存在的世纪早已有千千万万年的死神。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幻想出的、神圣庄严的高歌早已消失无踪。
我曾以为神迹如同上帝与亚当指尖的那一触;如同天降的玛娜;摩西权杖一指,红海就随之分开;是耶稣挽起瘸腿的人,说,看,你的脚好了。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试图模仿神明的随心一念,自卑于那拙劣的创造,被自己感动得目眩神迷。把最纯净和最美好的东西奉献而上,谦卑地匍匐于神明脚下。
可是它真正发生时,如此普通。神就在我面前,如同尘世的任何一个少年。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敬畏,使我崇拜。哪怕传说中正是他执行上帝的旨意,使黑死病横扫大陆。
啪地把纸牌一合。趴在床上的死神直起身。
“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去找修普诺斯了。”
“抱歉。属下告退了。”
但是确实有些东西不一样。
我看见这里有爱尔兰的逃民、奥地利的骑士、丹麦的贵族、黑非洲的奴隶、英格兰的管家、美洲流放之地的暗杀者……他们本是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也不可能相互谈话,用同一的语言,然后分工合作。无数人抛弃过往乃至国家,只剩下灵魂。眷恋的一切都留在觉醒的刹那,前尘往事,如同重生。即使挽留,冥界与人间的距离已然不可弥补。
一个人失踪可以有很多原因。犯了罪,逃离过去,情侣的私奔,负气出走,被追杀,绑架,乃至死亡。有无数种理由足以使一个人消失在原先熟悉的家园和众人视野中,留下微不足道或骇人的空洞。人们会议论纷纷,用各种推测来创造假象并使它变为真实。尽管他们永远无法猜测:离开的人成为了冥斗士。他们的想象仅止于生活经验之内,都是些碎片拼凑的平淡故事。世界纵横交错,看不见的墙将人群切割隔离。你可以从故事里知道,可以从远方水手里听他们的奇遇,从垂暮的老人那里听到古老的诡异。可是你永远无法知道,现实的另一面可以何等波涛汹涌地壮阔。
在这奇异的场景和人群中,我听到了什么转动的声音,即将开始的一切。自然,我早已听过那些故事。哈迪斯,雅典娜,争夺大地,圣战。米诺斯的声音轻柔优雅,唯独缺乏煽动的热血与战争的狂热,还比不上信仰的坚贞。他们可以掀起东征,收复国土,天主教的国王和女王。米诺斯只是叙述着那些动人的字眼,用读一首诗歌的语气。非由内容,而是语气告诉我们,这些只是如此而已,多么单调和可笑。
但我确实感觉到了空气的改变,有些细微的、琴弦震响的大音,隐隐颤动。前奏,若隐若现地压迫心脏,使我因之而激动。海潮和暴风雨前那种平静的沙沙风声。并不一定是圣战,然而我知道,现在我所立之地是为传说,必定有什么足以震撼灵魂的东西出现,事件发生。哪怕我将投身其中灰飞烟灭也必不足惜。有极大喜悦。
看着那些冥斗士,看着自己。各异的人种和职业聚在一处,这本身就是奇迹的证据。我好像看到一堆散乱的材料,正待拼凑起来。有烧透的砖,拿来做灰泥的石漆。
人类可以做成伟大的事。我们能用几百年时间,耐心地,一点点地建造一座教堂,上帝的神殿,恢宏到绝不相信是站在其间如此渺小的人类所造。
现在隔阂消除,我看见世上各处的人又都聚在一起,分工合作。而我们在等待什么,命运又为我们准备了何等道路。
即将创造什么。
少年抬起头,看见一张艳丽的脸藏在修道士的黑衣内。洋娃娃般的金色卷发,美艳的脸庞,是那种应当在宫廷内出现、精心化妆过的面容。它却隐藏在全然素黑的衣服内,好像裹在斗篷里的贵妇。
“她是谁?”他一边继续拔草,一边和旁边差不多年纪、满脸雀斑的同伴聊天。爱德华干得不错,给他找了个合适的带领。两人很快就打成一片。虽然遥远,但是同样来自小村庄,使得他们很有共同话题,使他觉得终于找到个熟悉和正常的人了。对方也很热情地帮他介绍哈迪斯城的现况。
“她?不,应该是他才对。”雀斑说(他说这是以前大家给他的绰号),“塔纳托斯大人下属的冥斗士,天究星纳苏的维罗妮卡。特别强调一下,男性。虽然弄错性别他不会揍你。不过我老觉得他神神叨叨的,还是别太惹他的好。”
“修!”塔纳托斯朝他挥挥手,立刻跑过来,抢过他手里的书。“在看什么?”
全然空白的纸页,泛着苍黄的色泽。
“又是审判之书?你能不能关心点别的。”
对于弟弟一贯毫无意义的抱怨,修普诺斯只是笑笑。
“坐吧。要吃点心吗?”
在对面坐了下来,水晶杯里倒上葡萄酒,霎时杯里就盛满了鲜艳的红。
他略皱起眉。
“修,你又喝红茶。”
一只滚胖得圆球般的的红腹灰雀蹲在修普诺斯肩上,用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塔纳托斯。
“味道不错,你不尝尝么?”
塔纳托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上次尝过了。倒是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
“很适合沉思。另外,塔那,我觉得最近你跟我讲话老是走神。”
塔纳托斯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花园很快将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色调。
他懒懒地回答说。
“因为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