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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三十章:知识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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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没有脸的,只有一张张面具——
阳光从大落地窗外照进来,耀目地涌过一切。飞舞着金色尘埃的空气温暖而浑浊,来来往往的光影,行走其间,浮生此世的诸人。
“路尼……是吗?”那个人说,面容轮廓与表情都很模糊,似乎深藏在阴影中,轻柔声音中带着点漫不经意与笑意。
路尼抬起头,苍白如雪的发色衬出一张略带拘谨与紧张的脸庞。
“这本书给你吧,你暂时帮我代理下审判官的职责好了。”
那是一本古老而厚重、游积满时间尘埃的大书,夜黑封面上烫金文字,庄重的熠熠光芒。
他摊开时,整个世界的卷轴都在面前展开。
这就是冥界法典、末日审判书、生命册。
而米诺斯根本就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很随便地说,你帮我暂时代理下审判者的位置好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轻视它,毫不懂得它的价值。
它的作用,可不仅仅是为了查看与宣判亡灵的罪孽。
它本身就是整个世界。
他把书抱在胸前,全部的宝藏。
路尼?那个老是呆在图书馆的家伙?
成天板着脸,开口说话么总是不耐烦和刻薄。
听说连米诺斯大人的命令似乎都不太听。
很傲慢格格不入的人。
有这样的窃窃私语,冥斗士们中流传着的路尼形象一直是个刻薄冷淡之人。
那又如何,路尼毫不在意同僚们的评价和看法,也不融入冥斗士中去,甚至军团的事务也不参加,仅仅是米诺斯让他去审判庭的时候才会履行职责。本来天英星的路尼应当是作为如巴连达因这样的副官般的存在,但是这一世,路尼自我到超然于一切,蜷缩在自己的茧中。碧亚克曾私下抱怨,也许米诺斯该收回那本审判书才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习惯,随他去吧,而且他对我交代的事履行得很完美。”米诺斯一如既往地随意和从善如流。“只不过或许这样下去长久以后他真会入魔。”
“什么入魔?”
米诺斯一笑。
“最后也许会变成那个把灵魂出卖给梅菲斯特的浮士德博士。”
“米诺斯。”
夜厅的会议结束,冥斗士们正慢慢散开,向外走去。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个神采飞扬的少年,穿着一袭衬托出白皙肤色清秀容颜的黑衣,笑得很灿烂。
米诺斯微微躬身致意。
“塔纳托斯大人,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要订婚了?”
整个空间诡异地寂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个古怪的消息猛然引爆了沉默的炸弹回不过神,目光刷地聚焦到米诺斯身上,碧亚克有种震惊到想当场吐血三升的冲动。
米诺斯抽了抽嘴角,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少年的下个疑问接踵而至。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吗?”
“随您所愿,塔纳托斯大人。”米诺斯面瘫着脸以免引起抽筋地回答。
“米诺斯大人……塔纳托斯大人说的是真的?”
在挟卷的风暴横扫一切地过去,留下废墟等待着收拾,米诺斯和碧亚克走回冥界的路上时,碧亚克忍不住发问。
“是的,家里似乎一直想为我物色一位妻子,推托了这几年,他们大概终于下了最后通牒了。”米诺斯有种无奈扶额的冲动,只是仍然一如往常地朝前走,谈论的时候也显得面色平静。“我正考虑怎么敷衍,你也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回到正常的从前和人世。也许可以,但是这些时候过来,我越徘徊就越觉得艰难。现在就是什么时候彻底断掉联系的问题。”
“碧亚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好笑和犹豫,也觉得我贪求太多。”米诺斯说。“本来,在觉醒成为冥斗士时,就应该和人间以及从前彻底决裂的。”
“我并没有如此觉得,米诺斯大人。”碧亚克回答,他犹豫一下。“毕竟我们只是人类。”
“而且是活着的。”米诺斯转过身,拍拍他肩膀。“好了,这件事我自己会解决。虽然我并没有预料到塔纳托斯大人会突然公开提起这件事,不过事情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塔纳托斯大人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公然提出你的私人问题。”碧亚克有些愤愤,“他明明知道冥斗士和从前交缠不清会被忌讳。”
“本来就是我的错。”
“可是实际上分明无关紧要的事。他是在提出警告吗?在大众面前使您难堪?拉达曼提斯大人肯定会有意见,巴连达因更不必说。”
这时他们站在第一狱审判庭前,恢宏的大理石神殿,洁白得近似骨骼的庄严肃杀。
“也许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塔纳托斯大人的个性相当单纯,可能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米诺斯的表情淡淡的,仍然显得无所谓。“而且塔纳托斯大人说要去的话,修普诺斯大人肯定会安排。”他微微一笑。“现在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不用再发愁了,挺不错的。”
路尼是不在乎外界的,米诺斯、拉达曼提斯、双子神、冥王军、圣战,这些字眼都渐渐变成了一页页平板的纸面与剪影。他浮动在这个人世之外,看一切的上演。所谓冥王军的立场,也只不过是便于接近这本书的手段,随时可抛弃。在整个历史中,这些人、这些事,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微小浪花。
所以他才能在整个冥王城乱成一团,各种秘密与流言不断飞扬,扰乱着每个人思绪的时候,依旧无动于衷。他是不属于任何立场的任何存在,只是冷静理智到漠然注视着人与神的争斗。
平静的心下,神智在发狂。高烧般的谵妄呓语,说我看到且拥有这整个世界。
所以米诺斯居然订婚了这样荒诞的笑话传来的时候,他的神色依旧不动,雕塑的苍老平静。历史中,什么荒谬绝伦的事都会发生,只是区区如此而已。
“塔纳托斯大人还真像小孩一样。”菲烈基斯说,几个冥斗士又围在一起闲聊。地狱宏伟荒凄,挣扎的亡灵,丰润却必不容许任何生命生长存在的腐殖黑土,光芒是从血中挤出来的炽热,无数寒冰的折射,岩浆流动的赤炎,晦暗不明的幽光,唯独没有大地上的太阳。
感叹完米诺斯的订婚,终于把话题扯到另一个上司头上。
塔纳托斯很少现身于冥斗士之前,不过从各方面的印象来看,说他是神,而且是死神,似乎有些……不搭调。威严冷峻强大的气质,都不沾边。相反,他倒似乎像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除了那深邃而无边虚空的小宇宙。睡神修普诺斯毫无疑问配地上神明的称号,但塔纳托斯……好吧,作为兄长,修普诺斯倒确实很宠他,也许过分了。
但这也使他完全没有神灵应有的风度和作为。
“也许。”米尔斯说,“会在刚开完的会议后当众问米诺斯大人这种窘迫的问题。不过还挺可爱的。”
“一直生活在伊甸园里的孩子吧。不知道以前的圣战塔纳托斯大人是不是也这样过来的。”奥克斯说,笑了笑。“我不怀疑我们冥界为什么总是输了。”
米尔斯的表情沉了沉。
“我不喜欢这种把战争当笑话的行为。也许塔纳托斯大人性格是很好,但是作为死神无疑不合格。我宁愿要个拉达曼提斯大人那样的领袖。”
“塔纳托斯大人是乐园里的神,而不是人。”一个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维罗妮卡还穿着那身修道士的黑衣,脸色很沉静。
“好吧。”菲烈基斯耸了耸肩。“他确实是神,我们谁都没否认。”
维罗妮卡转向他,略显深暗的眼眸里是一种平静的狂热,魇魔般的紫。菲烈基斯在心底比了下中指。确实,在人家直属部下面前这么谈论是不好,尽管这是事实。
“你觉得亚当和上帝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维罗妮卡说。
冰凉的手,泛着无生命的青白。冷而硬的石膏雕塑。
你救不了她,维罗妮卡。
人生来有原罪,伴随着那些邪恶与黑暗,自私与残忍。
也许这是天主教徒才会有的想法。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无奈、灾难,会首先去想,上帝啊,我做错了什么。
才会有瘟疫流行时的苦修游行,面对这一切黑暗会去苛求自己。
会去对这个世界、那些苦难,人与事,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有负罪感。
弥赛□□结而已。
站在旁边的神说,看匍匐在尘埃中的人。
塔纳托斯大人,您是否觉得这样的场景已经看厌倦?千百年来,那些起灭的王朝、人、事件,是否在您看来都如同光影流逝与来往。是觉得万物皆为虚空么。是觉得虚空的虚空,这些都是捕风,不值得挽留,也挽留不住。这一切终将消逝,而您立于时间的长河中,置身事外地看着它们么。然而身在其中的我却看不清,做不到那种冷静视这一切为终将逝去的雕像剪影。。
从创世纪到黄金时代、神话时代、古典时代、罗马时代、中世纪,还有无限遥远的未来。生存其中的都是转瞬的灰暗剪影,发生的都是日光下的陈旧事么。
那个身影转过来,一个永恒年轻的形象。
没有啊。生命的起伏前进,种种转变与思想、感触,还有灵魂,我都觉得挺有趣的。
真的么?
你想听实话?
那双眼睛里流动着澜澜水银。
但要认真说的话,我什么都不感兴趣。那些其实是修的喜好,被浸染了他的习惯而已。不过对于你们来说,怪不得厄洛斯老是喜欢嘲讽你们一无所知,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你们以为自己对生命与爱、对人类历史的了解有多少?你们总以为、设想,过去的事物都是些无机质般冷漠平板的亡灵。历史学家记录了那么多事的发生,但你能否体会到,在那个时代还是鲜活的时候,身处其间的人是怎样与每一点变动相关联,想法与情感。为什么会这样,因果的逻辑与命运的轨迹。他们的喜怒哀乐,做出的选择与思想。维罗妮卡,他们不仅仅只是书籍上的记载与历史的影子,他们曾经是和你们一样活生生的人类。人类是一种老套的生物,他们的共同点远比你们想象的多。但是你们却触不到他们的呼吸和脉搏。你们了解,你们研究,唯独不会用他们的眼去看,感受那个时代。就好像整个世界从未对你们隐藏什么,你们到现在依旧无法了解。甚至对从前那些出现过的历史,你们都无法触摸到内在的灵魂。甚至,对于你们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与人,你们都无法理解和感同身受。死亡如此寻常,他人的死亡,亲友的死亡,自己的死亡。要接近到什么程度,才能切身体会到那些情感。
中世纪的时候,你们喜欢追求灵魂的洁净与美,厌恶生命和□□带来的愉悦与堕落。然而,你们把那么多可赞美的言辞献给了虚空。置身事外地隐修,将自己剥离生命与生活本身之外却妄图理解它的高贵与黑暗,未曾踏进它的领地一步却想获取它的真谛。这是你们犯的最大错误,不过人类总是在错误中前进罢。
塔纳托斯大人,您……为什么会对生命与人类了解这么多?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和不可思议。
维罗妮卡,不喜欢和不了解是两回事。
是的,我不知道风运转的轨迹,我不知道胎儿的骨头如何在妇人肚中长成,神的旨意想法与能力,我又如何了解。
他抬起头,外面下着暴雨,潮湿阴郁的天空与空气。绿树婆娑,迷蒙中喷泉的水池里不断荡漾出波纹。
这个世界与时代,老派与新潮,审美与思想。也许转瞬即逝它在未来也都会被视作古老的剪影,而再没人能感受到那些微妙的、支撑着整个时代运转前进的种种思维想法情感。那些只有站在这洪流中才能切身体会到,触及它灵魂的东西,共鸣。
而人类又是何其老套的生物。我们永远在为同一样的东西感动、爱、牺牲、愤怒、憎恨,所不同的,只是时间一直在前进。
也许对于死亡来说,所有的时间都是静止的,但它们的形象不是灰色亡灵,而是鲜活的生命色彩。也许是因为另一些因素的存在,使得死亡变得如此宁静与可接近。
生活在乐园中,一无所知与无所不知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而爱乃是万物的律法。
那个人笑得尖利而疯狂,眼睛宛如野兽般灼灼发光,烈焰。周围腐臭气味强烈,阴湿发霉,丰腴的黑暗仿佛随时可召唤出魔鬼,蠢蠢欲动的阴影与亡灵,欲望。
“神父,您要小心一点。据说这个人和魔鬼签订了契约。”有人对他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说。
那个人的眼睛是疯子的眼睛,奇异的明亮,明亮得仿佛极清醒,且因太清醒而癫狂。
“我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大笑着说。
他的灵魂在燃烧,看那双眼睛就明白了,无穷无尽的地狱业火烈焰。
“也许,”维罗妮卡说,“那那个魔鬼在哪里?”
他又恶毒地窃窃笑起来,眼神诡诘飘忽。
“你看不到他?你当然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是多么强力的王。告诉我说,只要我能把灵魂出卖,我就能得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恶魔颤音,那把心爱的小提琴弦用情人的肠子制成。惊艳得也许人永远无法企及,那种原始的狂野与锋利。人们无比恐惧地说,能造出这些艺术的人,必定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要用多少沉重的代价,才能换来这样魔魅而震撼灵魂的东西,那不是上帝律法与天使竖琴,却是魔鬼的舞蹈。
“你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维罗妮卡说,“或者,换种说法,你自己亲手榨干了它,为了你所想要得到的,你把整个灵魂都注入进去,而自己变成了魔鬼。”
唯有灵魂能与灵魂共鸣,要想打动人心首先要献出自己的心。它们从来不是高高在上,却要求演奏者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反复蹂躏,因痛苦而崇高。生命那些无比尖锐、执著、明亮,触及本能的东西。
他继续大笑,又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那样一个痛苦而颠沛流离的灵魂,长满荆棘和光焰。
他嗅到那种熟悉的、阴霉的禁欲气味,墙上的种种黑影晃动起来,变幻着奇妙的形状。他突然看到了数百年前那些与自己同一身份的人的苦恼,黑袍下隐秘的欲望,压抑的渴求,在荒野里窃窃窥探着那些生命的繁华,用苦鞭把自己逐回空无之地,诅咒那些诱惑,□□、□□,呼吸和汗水。瘟疫的死亡羽翼覆盖之下所发生的,一本正经又荒谬绝伦得可笑的那些事与痛苦。看见尘世里的人相互伤害,因愚昧而犯错,被践踏,连爱也化为狰狞面具的魔鬼,洪流里的每一个灵魂。他想,那个人在被钉在十字架上游行的时候,表情该是何其无奈。
爱与正义,那不是随便喊喊的空洞口号。而是千年世纪以来,无数人血泪与灵魂被践踏、被侮辱、被损害发出的呐喊。
过往与历史,从来只在人的脑海与记忆里被蒙尘。微渺而盲目前进的尘埃,时间的河流从始至终,都一样流动与鲜活。而人是多么擅长遗忘的生物。
爱是飞扬在这黑铁世纪中的黄金微粒,死亡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确实看到了、并了解这一切,远超人类贫瘠头脑想象力所能及的那种理解。
精灵王子一样漂亮轻盈,却又散发出止不住的黑暗。乐园里的神。
有奢华舞会和欢声笑语,辉煌的金色灯光,潮水般蔓延的热闹嘈杂,来往浮动的众生,总有些人,却是游离在它之外。冷静观察,或者观望。也许是想看得更清楚,也许走过黑暗已经失去微笑的能力,也不再相信爱和幸福,灰色的群像。
长久沉寂的城堡热闹起来,寂寞的舞池与音乐厅焕发神采。假面的舞会,骑士与贵族,女主人和公主,仆人和马童,此世的身份,俗世与人间。
你会选择进去,或者仅仅只是在外面看着这一场荒谬戏上演。如果你知道,参加到这个宿命中会使你失去如此之多,死亡来临得如此之早,而一切消失得那么快。走出乐园后连长满荆棘的土地都不给你留下,你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会去想要抓住转瞬即逝的美好,还是远远地避开这也许将来会使自己后悔留恋的一切,甚或嘲笑它的虚幻。
浮士德说,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
为什么说米诺斯是三巨头中最聪明的一个呢?艾亚哥斯知道得比他多得多,也清醒得多。
嗯。艾亚哥斯智慧充足,但这只迦楼罗,如果到毒火焚身那一日,你会发现,它没有那颗清净琉璃心。他是无心的虚无之物,了解得再多,也甚至不能肯定他自己的存在。拉达曼提斯因单纯而锋利。米诺斯,只有他会去不断思索,前后徘徊,了解到什么是重要的,却又理智到不会因什么而深陷。他成为冥斗士,本来很容易隔绝人世;成为审判者,他没有对人性失望;拥有世界之书,他也没有被无穷尽知识的魔障所迷住,误以为它即智慧。到最后,他也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其它的什么怪物和异类,而是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据说,米诺斯有个未婚妻,然后塔纳托斯很欢乐地在会议上提议要去看。
后来,几个副官和主角跟过去。结果不知道谈了啥,事情过了不久,塔纳托斯兴之所至又决定在哈迪斯城举办舞会。
据说,米诺斯的未婚妻爱上了塔纳托斯。
后来……
没有后来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圣战也已经过了这么久。
对于路尼来说,那些事,如同数十世纪前的记录,不久前的记录。无甚分别,只不过是书页的页码问题。那些日光兰原野上的灰暗幽影飘飘荡荡,风里送来的低喃,全是过往的碎片,无生气的死物。曾经存在的人。那些亡灵,没有心智,没有情感,没有魂息,生命的光芒已熄灭。
古老的中世纪民间传说中,说,从前有个浮士德博士,他穷尽一生专研各种知识,荒唐又可笑,最后经不住魔鬼的种种诱惑,把灵魂出卖了。
理论总是灰色的,唯有生命的金树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