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d Like Me》琉璃蓝泽

41、第五章：恶之华

　　从前有这样一个故事。A和B是朋友。A信天主教，B是犹太人。A劝B皈依拯救灵魂，B说，我先去罗马朝圣看看情况。A就很担忧，怕B看见了罗马的堕落腐败就对它死心了。谁知道B从罗马回来后立刻信了天主教。A很惊奇，B说，这么混乱的宗教还能屹立不倒，一定有神佑。

　　天边一线细黑，阴冷。走得近了，就渐渐氤氲开，无尽弥漫，铺天盖地把整个视野都囚禁在其间。焦骨与焚尸炉漫天飞灰那种绝望阴郁苍冷，使灵魂心惊胆战的不安和恐惧，无边灰暗的雾蒙蒙。
　　“主教大人……”侍卫擦了擦汗，不安地望向前方。

　　两边都是枯死的树丛，无生气的干黄野草。屋宇倾倒破碎，尸体散落，都是猝然倒地的姿态，有些人拿着蜷缩的花或生锈的铲。比深冬更死寂肃杀，那毕竟有蛰伏沉睡的生命。此处却绝无呼吸的生气。死亡笼罩的那种干枯和焦渴、以及恐怖。前方，迷迷离离的灰雾愈浓，直往未知与危险而去。浓雾贪婪地吞噬着天光，灰烟一直往上飘去，仿佛还想要染污那片已经被遮掩得几乎不见的天空。
　　骑在马上的人深吸一口气，略显苍老而又肃穆庄容的脸望着前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走。”他重新开口，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要回罗马。”
　　侍卫牵着马往前走，然而它却站住了，犟着与侍卫较劲，再不肯往前多踏一步。磨蹭了一会儿，主教不耐烦了，他颤巍巍地在侍卫帮助下翻身下马。
　　“那我们就走路也要走回罗马去！”

　　没迈开几步，他又猛然站住了。
　　不知何时，浓雾中多了个黑影。略低矮的个子，披着件人们行隐秘事、不想为人所见时的夜行斗篷。到处像是古墓地和战场，飘荡着‘死’的气息。枯萎的生机，废墟遗迹，倒闭的尸骨。黑影出现在此时此处，更显得不祥而神秘。
　　退下。他对他们低语。异样的低沉与清亮，又缥缈。

　　“你是谁？”主教断然喝问。
　　“谁？主教大人？”另外几位神甫疑惑地看他。
　　Psuchē。
　　那个人回答。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里回荡，少年的略显青稚，琴弦拨动般朝气明亮。
　　“此地发生了什么？”
　　回转去，别再进来。
　　“我们要回罗马。”
　　“主……主教大人？”有神甫碰了碰他的衣袖，“您在和谁说话？”
　　主教抬起头，薄薄的灰雾四处飘荡，那个人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宛如幽灵。
　　“你们看不到他？”主教把手指过去，“就是他。”
　　“安吉尔主教，什么人都没有。”侍卫诚恳地说。
　　他仔细望过去，险恶的浓雾中，被黑衣裹住的身形站立着，沉默不语。
　　“不可能，他就在你们面前。仔细看看。”
　　离开这里，否则你们都会葬身于此。
　　那个声音继续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并非由空气振动而传播，亦非某种语言，直接与意识沟通。他忽而明白了那是什么。徘徊不肯前进的马，阻拦的使者。
　　“你是天使？”
　　不，但是我会为你们指路。
　　“我们为什么不能回罗马？”

　　旁人看着主教对虚空发问。另一种奇异的寂静渐渐笼了下来，沉重凛然的空气，包裹着所有被隐藏和不可见的事实。有张力的沉默，被击打的障壁般扭曲，即将撕裂。

　　因为那里也已经一无所有。
　　“我们终究要回去。”
　　那人略抬起头，然而面目还是隐藏在丧布般的黑巾下。身形动了动，像是溢出一声叹息。

　　好吧。

　　伴随着话语的坠落，群蝶猛然飞散，只留下大片空白。

　　天光淡淡地落下来，他再度睁开眼睛时，顿然屏住呼吸。
　　景象呼啸着穿过来，瞬间刺痛他的眼睛和心脏。仿佛巨大恐怖的强光，神的意旨，禁忌得足以刺出血，水般肆意流泻。
　　蒙蒙灰雾，遮天蔽日。四处死寂，万物都崩毁了，犹如大怒的手伸铁杖砸破这一切如瓦罐。荒场，罗马的繁华，千年的磐石，瞬间就变为没有。远处立着邪恶肆意蔓延伸张的雾，曾矗立的上帝殿堂都倾毁，不见完好。
　　“神啊……”他喃喃地说，向前走去。几个人也四处张望着，跟来。
　　道路上有车马，有伸着的手和半身，低垂着头颅，或仆倒在尘埃间。衣袖里缩水的干瘪躯体晃荡。连腐臭都不存在，只有浓重的黑暗死亡气息翻卷。
　　泪渐渐盈满眼眶，凄凉触目的末日罗马。

　　它的门都陷入地内，它的城墙都拆毁。犹如参孙抱了宫殿内的柱，尽力推倒，于是所有人一齐灭亡，宏伟巨人身躯也掩埋。辉煌的罗马啊，它万国瞻仰的荣华，它的不朽，就这样成尘埃和碎石。转瞬荒芜如旷野，它的根基全然拔起，它的美容毁灭。
　　无人逃脱，无人存留。且山与岩石都倾倒。
　　朝圣之地。三重冠冕的教宗，圣彼得建立的磐石。弥赛亚的国与神恩所在。继拜占庭后，另一翼也终于陨落。

　　他们往前走。看见遗骸与碎石掺杂在一处，各处都被击碎地荒凉，瓦砾残石，好像地经过大震动。死寂的静，四处飘荡的不祥浓烟仿佛自大地上冒起，下面也许便是无底深坑。魔鬼的众军正严正以待，戚戚嘶叫着，窥探等待何时蜂拥而出。
　　他们仿佛幽灵般迷茫，拖着往前走，都是重复的凄惨景象。
　　谁能想到这样的大城竟会仆倒呢，那样恢宏高傲、直指往天穹去的主的殿堂，竟也会全数塌陷呢。
　　谁来为这大城披麻哀哭。

　　他们的脚踏在废墟里，跌跌撞撞，都是倾倒的支柱和花棂、飞扶壁、琉璃碎片、巨大的拱窗与门。偶尔流露出几抹亮色，装饰的上好精金都蒙灰。圣徒们的脸面残破不堪，衣角和眼睛，半片光轮。还有尸骨，重重叠叠掩埋或袒露，肌肤死浊的青白。狼籍横卧，长眠或已死。

　　“竟发生了什么。”苍老的主教喃喃地说，惶惑又凄凉地望向四周。残酷破败地宛如燃烧的噩梦，最深最深、漆黑如告死天使翅膀的梦魇，最终的尽头。七头十角的兽缓慢拖步而行，三分之一的星辰被摔落。大忿怒的日子，谁能躲藏呢。
　　这就是罗马的现状。我只能暂时带你们的精神来此，离开后不要再回头。死区会吞噬所有进入者的生命，因为整片大地的灵魂都已经被剥离了。

　　依旧是那个声音回答他，宁静，带着奇怪的哀伤。夜黑衣裾飘散又垂落，站在远远的地方注视他们。
　　“上帝啊，我们做错了什么。又或灭绝的日头到来，魔鬼的众军已经倾巢而出，要先灭了磐石上基督的国么？”
　　只有沉默。

　　石块散乱，尚且矗立的废墟也东倒西歪，塌陷了近半。
　　他摸索着，凭着残存的记忆来到某处。墙体倾倒露出豁口，光线照耀进去，黯淡且充满尘土。
　　碎石间有工匠和穿着黑衣的修士，漆桶和抿子等等工具七零八落，未完成的也像早已破败。他模糊地记得似乎是为天使显圣重新装修。
　　现在看来，那也是征兆么？
　　而圣城要被践踏多久？

　　他抬起头，再无力支撑双膝，泪涌出眼眶，朝天穹伸出双手。
　　“神啊，求您的恩慈不要断绝，不要弃绝我们。”

　　坍塌的穹顶半露出阴沉天空，华美壁画和顶画都业已损毁。亚当与上帝将触的指间，一道深沉裂缝犹如闪电劈裂。

　　海浪冷冷地扑来，衣物纤维都贴到皮肤上。嘴唇里有苦咸的微腥感，潮湿冰冷的海风拂着脸颊，意识模糊。有些什么在身上摸索，隐约还有不熟悉的腔调在头顶作响。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刺眼苍白，几个背光的人形阴影晃动。
　　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动作忽然停止了。拔高的惊恐声音，叫喊了几声，迅速逃离了。
　　他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

　　薄蓝海洋，身下是灰色沙滩，涌动着海潮。两边崖岸高峻，沉黑铁岩黝黝。梦境般虚无，他几乎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头痛欲裂。
　　然后就都想起来了。深蓝天穹，呼啸风雪，纯净冷酷的世界。拉达曼提斯大人和潘多拉大人去找海皇了，自己和同僚拖住与迷惑冰斗士，自始至终感觉有道目光在远远观望，仿佛冷峻的喜悦。然后，冰块凝雪冻土瞬时粉碎，天崩地裂般，一切沉坠入海，那么冷。
　　想到此他打了个喷嚏，抱着双臂抖抖索索地站起来。风有些急促，但并不冷，远方几抹岩缝里挣扎出来的伶仃绿意，也至少证明了已经远离那个地方。
　　这里是哪里？他疑惑着，慢慢往前行。

　　远方渐渐移到他脚下。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逼紧，熟悉的焦风扑面而来裹住他，挟着硫磺火焰的恶臭，浓烈血腥，腐朽黑死，种种气息。压抑在内心极黑处的梦魇，曾见过的地狱，全然苏醒，伸张开利爪，挠动着心的囚笼。
　　都是荒凉和被废弃的奔逃，路边草丛倒闭的尸骨，引人作呕的恐惧和更怪异的平静。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血气也早已干涸。

　　四处荒寂，他茫然地往前走。有个晃动黑点，渐渐移近，他加快步伐赶上去，过得许久终于见到了个人。
　　喂，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拦在对方面前问他，那人的眼睛有一种亡灵般的迷惘和不知所归。他连问了好几声，才渐渐转过眼珠，看着他。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最后他开口，久已不说的西班牙语，生涩地从口舌中吐出，犹如锈僵，发音也许也有点问题了。
　　长久使用小宇宙，几乎忘了普通的话语该怎么表达。言灵，语言是拥有魔力的，话一出口，某些久违的感觉立刻席卷而来。从未发现它存在，离去时也未加注意，现在归来，却让他几乎想要流泪。过往灵魂的影子附身，同时看着对方和自己。
　　那人咕哝了几声听不懂的话语，走开了。

　　看惯了不同人种的冥斗士，他几乎没有那是一个异国人的概念。根本无法沟通，层层隔阂，他突然发现自己被抛到极度陌生之所。
　　大地上这满目疮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