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故事集》琉璃蓝泽

1、第一夜、

　　这是世界上最辉煌的城市。
　　它是黄金之城，梦幻之城，万城之城。所有君王来到这里都将自惭形秽，哀叹他们那卑微的领地永远及不上它的万一，城中的瑰宝——而传说中因神的震怒而被封印在整个宝珠中的城市，不过是国王宝库中沙砾般繁多的收藏品之一。

　　这里贩卖奇观、梦、数不清的传说和故事。玻璃骨马飞过天空；兽人与披着黄金织成纱衣的美艳奴隶；浑身披满羽毛的巨蟒蜿蜒而行，雷雨尾随着它；每种水果都有奇异。它满有财富、贤明、智慧。国王的宫廷里有一切伟大人物、一切奢靡，凡你所想、凡你所名。

　　但是国王不开心，没有什么能取悦他。
　　子民们本能地敬畏他。
　　也仅仅是本能而已。

　　人们说国王是暴君。他从来不发布法令，这些都由那群忠诚的、蚂蚁一样勤劳忙碌的大臣们做完了，他们全熟悉历法和条规，不出一点差错。于是给他剩下的唯一工作就是享乐，如何消耗这堆积的财富与权力以及每一样东西，包括生命。于是他在人民口中就有了暴虐的声名，谁都不喜欢他。
　　但是就算如此，仍然没有什么能取悦这位年轻的国王。是的，永远年轻的国王，因此子民们得忍受他永无止尽的统治。
　　他们说国王每晚都需要一个人陪伴，第二天就杀掉。王宫里有无数妩媚女人和秀丽男孩，穿着奢华紫衣全身满披华贵璎珞，□□散发出埃及秘药的诱人芬芳，只为取悦于他而存在。然而为了增添故事的传奇性，他们总说那个人来自异域远方，且必定孤身一人；又因为怜悯那将死去的人，就说那人将能当一天的王后——仅次于国王，因此他们全然自作多情地认为那必定是美丽女子。每天都会发生的盛大婚礼，然后第二天新娘再被杀掉，作为铺开下一场筵席的信号。自然他们一并想出了王后被杀的理由：因为她不能取悦国王。并且他们还进一步地推论出了根源所在：国王已厌倦拥有的一切，唯有不曾听闻的才可能激发起他的兴趣。因此唯有异乡人才能满足他，也因此他们会被杀。有人秘密地声称这是血腥神圣的祭祀，只有如此这座万城之城才能荣光永存。又有人私下传言那些异乡人都是诱惑的魔鬼，企图倾覆和打烂这座城池的华耀冠冕。谣言纷纷，然而淹没在更庞大的繁华与整座城无与伦比的光辉中，只是商人嘈杂买卖声中一缕微不足道的轻风，他们用说任何一个传说的语气来讲述它，奇迹之城的国王理所应当有些匪夷所思的举止，何况残暴与奢侈是那么浑然一体、理所当然。

　　有一天，又一个旅人来到了这里。

　　看守城门的士兵抬抬眼皮，略显好奇地看着这个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的异乡人。他披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为了防域外那永无止息的黄色风沙，连脸都遮在阴影里，且沉默不语。
　　他在引领下进入城中。他们穿过街道，湿润清凉的细风习习拂过，街道上有水花四溅的喷泉和深绿的热带植被，整齐四方的石板镶嵌成大道四通八达。庭院的墙上绘着细致繁复的花纹，有高高的繁茂绿树和年轻女人娇美的笑声，常青藤瀑布般垂落悬挂。从远方就能看到轮廓美轮美奂的宫殿群，那些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烁光辉。来往的人衣着艳丽如花，一片色彩的洪流纷纷扬扬。一只浓艳的鹦鹉栖息在栏杆上扭头看着那个黑衣的沉默旅人。

　　他们穿过市场。远方来的丝绸和稀有香料还在骆驼背上，奶与蜜流淌之地所产的丰润水果，蛇妖守护的琳琅宝石在黑铁箱里堆放，被诅咒的匕首和龙皮铠甲，以及种种奇珍异兽。精灵和魔怪的灯与戒指也标价在摊上，迎面而来的人会向你兜售禁忌与神秘的书，古老破旧，并担保货真价实，接踵摩肩的人群与嘈杂得无数人声混在一起的声响，眼花缭乱的富庶梦境景象。
　　他们走过港口，大船全在河流上挤满，桅杆如枪如林，每一只都满载沉重金银和瓷器吱呀作响。

　　侍从引领着他来到宫殿，雪白大理石的素雅庄严。以虔诚的信徒之心雕凿出华丽繁复的图像，精心描绘出金色花纹。宫殿的地板光滑如镜，倒映得出影影绰绰的人影，每个人走得都那么悄无声息。
　　他们穿过冰白石砌成的小道，两旁盛放着夜黑的曼陀罗，每朵花上都系着银铃，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们路过一座孔雀石砌成的宫殿，门扉和窗户都是光玉髓所制。泉水荡漾清澈如水晶的水池，有人走过小桥就能听到水流动发出悦耳的叮咚音调。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天边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无边无际的深黄流沙在风的作用下蜿蜒出条条凝固的海浪，直到天边去。而笼罩在金色光辉中的奇迹之城就在这贫瘠无边的沙海之中熠熠闪光。

　　他穿过青铜门扉、黄金门扉、黑檀门扉、玻璃门扉还有镶满宝石和符号的门扉；他看见了占星学家、哲学家、炼金术士、宰相、先知、吉普赛人、法官、书籍管理者、书记员，他们像沙一样多，像最精密的机械一样尽职，忙忙碌碌地为这个国家的运转而服务。

　　而国王只是国王而已。
　　最后一扇门推开时，空气猛然一凉，还有长长地黑色大理石走廊，两边都掩着厚厚的深蓝帷帐，绣着华丽银线，挡住格窗外的城市风景。此时城中应当亮起无数灯火，而天上那无数的星群也一样绚烂地猛烈燃烧。然而它们把这奇妙景象隔绝了，只有夜明珠放着幽幽的冷光照亮一路。尽头也是门，那是浓厚虚无的黑暗。
　　侍从们向里鞠了一躬就退下了，他则走了进去。

　　寂静得悄无声息，壁上宝珠散发出的清薄夜光仅能隐约映亮暗蓝帷帐上的许些银线图案，再往深里去，叠地很高的枕头上似乎也披散着一片银色丝织品，松软枕头凹陷下去的地方显出个人躺着的轮廓。
　　大约是听到声响，那人转过头，看着立在床边的旅人。此时他正解开遮风挡雨的斗篷，显露出原本面目，垂落下来的长发在如此深沉的黑暗中也依旧折射出暗金色泽。
　　“修。”
　　“抱歉，塔纳，我来得有些晚。”睡神伸出手，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指，另一只手抚上对方的脸颊。“看起来很疲惫，一直在等我？”
　　黑暗中的人嗯了一声。睡神亲吻他的银色长发，用甜蜜的睡眠合拢他的双眼。
　　“休息吧。”

　　此后就再也没有异乡人了，自然传说也消失了，人们为这个故事所添加的最后结尾，就是最后那个旅人与国王在一起，讲无数远方的故事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