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落花疏影(二) ...
-
清容摸着眼前被抱住的人,闭着眼睛只觉身前这人身量高挑,她平触着只能搭到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宽宽的,全然不像女子的体格。清容慌了神,忙向后惊慌地退了几步,险些不稳摔倒。她急得伸手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大红绢帕去看这人究竟是谁。
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穿一袭海水绿如意蝠纹便服,头系白玉锦带,长身玉立,面容极是俊美,浑身散发着放荡不羁的潇洒之气。他浓眉微微皱起,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清容,唇边暗自浅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清容脸上一红,不由得害羞的垂眉低首,心中念着他倒有些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真是冤家路窄啊!这世界还真是小。怎么,想不起我是谁吗?看来姑娘骂过的人不止我一个了。”这男子悠然将手背在腰间,眉宇间隐有愠色,可脸上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清容如梦方醒,眼前这人不是桂花灯节上与自己搭话的人又是谁。
只听允朗笑道:“你的力气可真不小,方才把我抱得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你——”清容本想发火,只是转念想到他能无阻来往于王府之中,神情这般悠然自得,定不会是一般常人。先前见他仪表堂堂,周身的讲究精致,还只道他出身富贵人家,此时真是猜不出他的身份了。语气不禁稍有缓和道:“不知你究竟是何人?”
此时一旁的香蕊等人才恍惚中缓过神来,忙急急施礼道:“奴婢给信王请安!”
清容闻听不由得一愣,桂花灯会时与紫嫣相遇,只顾着欢喜说话了,并不曾打听他的身份。适才听丫头们口口声声喊他“信王”,她虽不知这信王究竟是何来历,却也深知这“王爷”二字的分量,皇亲贵胄、权高位重岂是他人可比?不禁在心中暗自后悔,责怪自己做事鲁莽。清容虽不惧怕,怎奈他是王爷,若他心生忌恨,在朝为官的父亲定不会好过,到时恐怕温氏族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想到这些,清容向后退了两步,忙欠身道:“小女见过王爷,方才多有失礼,还请王爷见谅。”
允朗顺势向前,将身子凑近,含着故意嘲笑的语气说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嘛,怎么此刻知道了本王的身份便这般恭敬了?”
清容深蹙着眉头,脸上已窘迫发烫得如火烧一般,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了半晌才说道:“小女一向鲁莽,无意间冲撞了王爷,真是好生羞愧。王爷身份尊贵,自不是寻常人可比,心胸也必然宽阔,定是不会与我这等无知女子计较的。”
允朗背着手细细打量着她,缓缓俯下身去,脸上展露的神情倒有些古怪,说不出他是生气还是欢喜。清容依旧深垂臻首,不敢抬眼,只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拂着,恰如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清容心里一慌,已微觉酸痛的双膝曲得更加深了。
“果然是一张巧嘴。可惜你偏偏猜错了,本王素日便是个极爱记仇的人,而且还最善于记女人的仇。”允朗双眉挑着,温声细语,挑逗之意却愈发浓烈,让人着实弄不懂他的心思。清容不禁偷偷抬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炯炯如墨玉光辉,含着似怒还笑的多情。视线微微一动,直瞥见慕容允朗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眸灼灼凝视着她。清容从未经男女之事,还是第一次和男子这般亲近,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双颊灼热得如花色般红滟。她惊慌地收了目光,再不敢多看一眼,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爷一贯是这样欺负人的吗?”
耳边一阵柔声嗔责之音,允朗不禁挺起身来,侧目寻这说话之人。但见紫嫣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容端端站在眼前,周身洁白的衣裙和发髻上犹带着尚未来得及拂去的落花。
允朗见是紫嫣,神情马上温和下来:“原来是四嫂。嫂子方才躲在何处了,我来了这么久也不曾发现?”
紫嫣玩笑道:“这里哪有地方可藏,我只在明处,倒不知王爷喜欢悄无声息的站在人后。”
允朗抚掌大笑:“原是我唐突了,还请嫂子不要见怪。”
“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紫嫣说着将清容挽起,接着道:“王爷一向洒脱,何时也为这些小事挂怀了?”
允朗笑着颇有无奈之色,“罢了罢了,倒显得我小气了。”
紫嫣含笑道:“清容与我自小长大,是我最亲的姐妹,王爷今后可不许再这般吓她。她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我可不依。”
允朗摇了摇头,朗声道:“嫂子的人我哪敢欺负。她如女中豪杰一般,怎会被我这小小的玩笑唬住。倒是嫂子的一张巧嘴才真厉害!”
清容依旧低头含羞不语,心里愈发窘迫,只想马上找个机会溜走才好。紫嫣被他引得连连发笑,“好了,不和你胡说了。近日朝事繁忙,这时候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逸寒并不在府中。”
允朗略想了想,“哦,我也是忙里偷闲,是特来寻嫂子的。”
紫嫣不解,因问道:“这倒奇了,王爷找我能做什么?”
允朗微微一愣,立刻笑道:“前些时吃了嫂子做的糯米百花糕,害得我连着几日都念想着,所以今日一得了空便赶来讨这吃食了。”
听了这话,紫嫣立觉不对,心内疑云大起。他堂堂一个王爷,府中什么没有,怎会为区区一盘点心特意前来。说话时神情犹豫迟疑,眉宇间似有难言之隐,定是另有他事,只是当着众人不好开口罢了。紫嫣吩咐所有的人先回去,又特命香蕊让小厨房准备糯米百花糕,而且一定要选上好的丹阳酒米并现磨出来,说是这样做出的米糕才会香甜软糯。随后与允朗在瑶华池深处的“远香亭”坐下。
“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快说。”
允朗眉头深皱,正色道:“嫂子可知道西北王上官平燕吗?”
“赫赫西北王谁人不晓?我虽久居闺中,对此也有所耳闻。好好的如何提起他了?”
允朗长叹一声,片刻说:“嫂子有所不知,如今对你言讲倒也无妨。上官平燕虽镇守西北,却早已起了叛心,父皇决心除之以绝后患,只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才未发作。昨日宫中接到他的亲笔奏折,上说他有一女名叫上官念慈,年方十七待字闺中,只恳请父皇做媒赐婚,为他挑选一位乘龙快婿。”
紫嫣不由得一惊,轻吟道:“即是这样,父皇此时为了安抚住他,必定会赐予他极大的荣耀恩泽,而将他的女儿嫁与一位皇子便是最好的法子。而今诸位王爷多以成婚,即便是父皇再赐婚,上官念慈入府后也只能屈身侧妃之位——”说着不禁望向允朗,“难不成被选中之人是你吗?”
允朗苦笑,“我一向无牵无绊,若是为了朝中大局非让我娶她倒也无所谓,只将她摆在府中,虚情假意敷衍一番也就罢了。怎奈那上官平燕信上说只有太子和四哥才是中意人选,只求父皇从他二人中挑选一个,他的女儿嫁为侧妃也是心甘情愿。”话到一半,允朗不愿再说下去,紫嫣却双目灼灼的望住他,他只好继续说道:“我看父皇的意思,大半是已选中四哥了。”
虽只短短这一句,却将紫嫣说得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只不自觉攥紧了裙上的丝带。仿佛是不信,却由不得她不信,既是以大局为重,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违抗皇上的旨意。
“此事四哥心中也已察觉,方才我还见他独自一人在宫中的竹园里愁眉不展,想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嫂子切莫难过,也许此事还有别的办法。”允朗在一旁说再多解劝的话也终是无用,紫嫣只默默坐在原地恍然无语。不知过了多久,紫嫣才忍痛绽出淡淡略有些苦涩的笑容,只说自己没事让他放心,慛允朗快些回去。
待允朗离去,紫嫣一个人缓缓倚靠在朱红色的亭柱上,身子竟有些无力。呆呆望着眼前两株枝头欲伸进亭来的杏树出神,花瓣如雨般零零飘落,仿佛诉说着心事。不知怎的此时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银线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亭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打在地面立时激起水雾一片,水珠相串,瞬间织成一幅天地水帘。尚缀在枝上的杏花在阵阵匝地声中无情摧残挣扎,打落在地上碎了一片。
“王妃,信王爷他怎么走了?他要的糯米百花糕我拿来了,费了一番功夫倒是白做了。”
紫嫣仿若从梦中醒来,轻轻“哦”了一声,全然不知香蕊何时来的。眼前的香蕊手中提着食盒,绣鞋和裙角俱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紫嫣并不多说什么,只胡乱地将话题岔开,让香蕊撑伞送她回去。
春雨霏霏,远香亭间的草木花树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散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四周并无一人,杏花疏影里只有一把湖碧色绣伞渐渐依稀。
转眼到了夜间,紫嫣晚膳只吃了几口便自顾自走进西暖阁歪着歇息,望着对面檀香椅上的松花织锦椅搭,心事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椅搭上绣着的散碎不尽的花纹。外面的雨已很是微弱,清澈的雨水落在窗棂上只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月色朦胧,窗前的玉兰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的身影。
紫嫣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正巧身边的红漆五蝠奉寿炕几上端端搁着前几日翻看过的《诗经》。神思游弋间,随手翻了一页,却是《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心中登时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仿佛被人戳破了心事一般,那书上点点墨迹都成了深邃明澈的瞳仁,夹在落花疏影里在眼前缭乱不定,嘈嘈如急雨般弹动着紫嫣的心弦。他是王爷,可以供他选择和享用的太多太多,见他欢喜又如何,今后更不知要与多少女子分享他。莫名间又想起前人的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来,忙把书一合,抛掷在一边,再也不想去看。
“王爷到——”这一声通禀甚是响亮,好似一抹惊鸿划过雨夜静谧的烟雨轩,将紫嫣从心绪愁乱中铮铮扯回。她方欲起身相迎,慕容逸寒却已然到了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