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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我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便是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奥托在施万高的城堡中度过的时光。

      那是600多年前施万高的骑士们的建筑,据说当我的父亲将它买下来时,它早已被拿破仑的军队损坏得不成体统,只能用废墟来形容。但是父亲一次偶然的巡视后,决定恢复这座古老城堡的原貌并且加以改进。父亲对于艺术和建筑一向独有卓越的品味和独特的鉴赏力,这种非凡的品味和鉴赏力来源于我们古老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遗传,维特尔斯巴赫的人们喜爱各种美伦美焕的建筑,家族的城堡遍及整个欧洲大陆。

      于是,父亲买下了这片废墟并且重建了这座城堡,作为送给我母亲和全家人的礼物。

      城堡刚刚竣工,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全家人,包括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和仍在襁褓中的奥托搬进了新家,以便远离那些宁他头疼不已的政治与喧嚣。

      这是一个如同传说中仙境一般美好的地方,从城堡的窗口向外面望去,能看到金色与绿色交织的原野,成群漫步的牛群和羊群,农民家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平静的广阔湖面和远处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麓。山上的冰雪在天气渐暖时融化成冰凉渗骨的山泉混合着未融的冰块从高处流下,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草地开始变得像婴儿的手指一般柔软娇嫩;春夏交替时,山脚下满是大朵大朵盛放的深红和褐色的巴伐利亚玫瑰,山坡上则随处可见成片的粉红和白色的阿尔卑斯蔷薇;烈日和炎热让原野上的作物茁壮生长,黄杏上的绒毛总是带着一层雾气凝结的水珠,成熟的葡萄如同深紫色的宝石一般晶莹,而山谷中却始终凉爽湿润;等到山毛榉的叶子变成红褐色,挪威枫的叶子也开始变黄,白杨的齿轮型叶片则变成银白色,但山上各种常青的落叶松仍然被被厚厚的针叶所铺盖;新年快要到来时,鹅毛大雪有时会下一整个白天和一整个夜晚,那时候结冰的湖面就仿佛一个撒满糖霜的巨大杏仁蛋糕的表面。

      伴随着四季更迭,我就在这里长大。

      我和奥托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开始学习作为一个贵族子弟应该学习的一切知识,文学、历史、艺术。母亲时常会在我们的新家里接见一些她亲密的朋友们,父亲和他的访客们,大部分都是从普鲁士、意大利和希腊来的艺术家和学者,则在游戏房里玩着一种被称为三球落袋的新游戏。在冬天最寒冷的天气里,我们聚集在大厅里,女家庭教师在壁炉边朗诵13世纪某个不知名的巴伐利亚吟游诗人所作的天鹅骑士罗恩格林的诗篇。

      我和奥托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把狭窄的半圆型回廊中装饰骑士盔甲拆开来,戴上古老的头盔,用生绣的长剑和斧子在房间里乒乒乓乓地打斗,我们伟大的正义与邪恶之战,不是由于体力不支而丢盔弃甲,就是因为仆人们听到巨大的噪音惊慌失措赶来而宣告结束。

      除了假想的中世纪骑士游戏,我还有一个秘密,就是瞒着人们溜出家门,偷跑到城堡附近的湖边玩耍,甚至连奥托也不带。我乐于保持着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知晓的秘密,任凭奥托如何哀求,我也从未告诉他我为何会常常失踪。后来随着年纪慢慢增长,我意识到,原来我不愿意让另一个人见到她,即使是我的亲弟弟。

      我第一次遇到她的地方就是在湖边。

      那天,我趴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观察湖边的一只天鹅。我喜爱天鹅这种强壮而美丽的生物,父亲曾经邀请过一位从丹麦来的朋友来到这里短暂地停留过,他非常喜爱我和奥托,给我们念过许多他自己写的故事。其中很多故事都和天鹅有关。自那时起,我就常常来到湖边静静地观察天鹅。

      那只雪白羽毛的天鹅漫不经心地在离岸很近的湖中游了一会儿后,优美地转了个身,向湖心的雾中游去。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中,我曾经千万次地设想过,如果当时我就这样离开湖边,我这一生会是怎么样的截然不同。

      但是当时的我全然不知未来的命运,我全部的行为只是凭着一个孩子的好奇。就这样我从灌木中爬了出来,走到湖边,牢牢地盯着湖中那片雾。大约这样过了十分钟,我又看到了那只天鹅,它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游着,头部一次又一次地扎入水中,又浮出来,那种姿势,简直像是被魔鬼套上了绳索而无法挣脱一样!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巨大,早已超过了正常天鹅的体型。我魂飞魄散,一下子跌倒在岸上,扭伤了脚踝。恐惧让我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逃跑,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像失了魂一样盯着那只天鹅越来越近,这时它突然从湖里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她”!一个女人!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女人,她几乎全身赤裸,仅仅穿着一件古怪的像妇女常穿的束腰一样的连身衣,赤着双脚,湿淋淋地走到了岸上。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绕在赤裸的肩膀和手臂上,水珠从她泛着光的皮肤上一直滚落到岸边的砂砾里,那一瞬间,我猛然想起了意大利的画家波提切利那幅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是背对着湖面,盯着父亲的城堡,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荒唐的梦时,她突然笑出了声,一开始是轻声地低笑,接着开怀大笑,越笑越大声,那笑声肆无忌惮,不同于任何一个我所见过的矜持幽雅的贵妇人,也不像城堡里柔顺乖巧的年轻侍女,更不像我陪同父亲巡视领地时那些胆怯羞涩的农民的女儿。她笑得头向后仰起,手臂向天空伸展,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越来越多的水珠快速地从她纤长的身体上滑落下来。。。我的喉咙里突然像火烧一般,止不住地俯在地上咳嗽起来。

      她这时才注意到倒在地上的我,修长的裸露的双腿两步就迈到我面前,她蹲下来,扶住了我的肩膀,她的脸,没有遮掩地就在我眼前,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瞳孔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如同黑曜石一般的黑色;她的皮肤像秋日里成熟的谷粒一样金黄饱满;她冲我微微一笑,牙齿像母亲最贵重的珍珠项链一样洁白整齐;两缕黑色的湿露露的长发从耳后往下缠绕在光洁的脖颈上,比黑色的天鹅绒还柔顺。

      她向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黑色的眼睛里如同闪烁着仲夏夜的繁星。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最世界最可笑的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双唇张合着,说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而我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她似乎明白过来,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黑色的眉头微微皱起,用冰冷的手试图将我拉起来。我再一次因为脚踝的剧痛跌倒在地上,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背过身去,示意我爬到她的背上。我此时早已把一向引以为豪的自尊与骄傲丢到了脑后,像中了邪一般听从了她的指示,乖乖地任由她背起我,向城堡的方向走去。

      我爬在她的背上,感觉到她身体因为运动而发热,体温在缓慢地将水份蒸发,能够闻到她潮湿的黑发中有一种从来没有闻过的幽香。

      她将我轻轻地放在花岗岩的台阶上,轻微地喘息着,背着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或何况我虽然才十岁,但是已经比同龄人高出很多了。她脸色已经像最美的丝绒玫瑰般红艳光滑,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去,轻轻地抹去她脸颊上一颗未干的水珠。她轻声地笑了,带着几分调皮的神色,捏了捏我的脸,转身就走了。

      她就这样神秘的出现,又神秘地离开,就像她那神秘的脸庞和神秘的声音一样。

      仆人们在台阶上找到了我,母亲对我一个人外出的行为非常生气,“你已经要长大了,应该学会如何好好地自我约束!”于是她命令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脚伤养好。

      连着好几天,我无法出门,只好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绘着的深蓝色天空和金黄色的星辰,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她的笑声,当我的手指触到她光滑如缎的皮肤上,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仍然保留在指尖上,让我整夜难以入睡。

      等我的脚伤一好,就迫不及待地躲开了家庭教师的监视,溜到了湖边,天鹅依旧在水面上安静地游弋,但接连几天,不管我如何地等待,如何地企盼,她并没有再次出现。我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成天在城堡里游荡,食不知味,睡不安眠。

      我听到母亲担忧地和父亲商量,要把我送到维也纳的学校去学习。父亲却说:“亲爱的玛丽,让这孩子好好享受他的童年吧,他早晚有一天将像我一样,被困在这灰暗无光的政治生涯中,至少他现在是自由的,不要太过于为他担忧了。

      几个月过去了,就在我几乎要以为她的出现只是一个梦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在湖边绞着那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湖水从她的发间滴滴嗒嗒地落在石头上,就像落在我的心上,我鼓足了勇气,拿出我所学到的全部礼仪和气势,粗声粗气地说:“您好!”她猛地回头,当看到是我时,露出了一个惊喜的表情。原来她也仍然记得我!我顿时欣喜若狂,像傻子一样笑了起来。

      她很开心地走到我身边,将背后背着的一个长长的黑色筒子取下来,从里面倒出一卷纸来,那是一幅画,一幅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画,画中是一座中世纪的尖顶城堡,在群山之间,云雾缭绕,美伦美焕。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对我绽放了一个无以伦比的笑容,说:“城堡。”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竟然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她的发音像是舌尖在跳着芭蕾。我傻笑着,不停地重复着她的话“城堡!是的!城堡!城堡!”

      她又指着我,说:“名字?”我拼命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地说:“威廉!威廉!”她笑了,用那独特的语调,轻轻地叫我:“威廉。”这两个字从她那蔷薇般的双唇中吐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地动听。

      我们俩就坐在湖边的碎石滩上,一个词一个词地聊了很久很久。我犹豫地问:“你的名字?”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然后起身,慢慢地向湖里走去。我着急地跟上去,她说:“不。”然后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对我说:“再见,威廉。”

      我看着她慢慢消失在湖水中,她说了“再见”,也就是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我快乐地向着湖面喊:“再见!再见!”

      时间在悄然不觉中流逝。她信守了她的承诺,几乎每过十几天,我就能在湖边见到她。我们开始熟悉起来,我教她很多词语,我们聊天,我们一起看湖中的天鹅,我带着她爬上过城堡对面的山顶,甚至曾经有一次,我英勇地躲过了守卫,带她溜到我的房间里,她笑对我说:“威廉,你真是个可爱又淘气的孩子。”她几乎已经能流利地对我对话了。

      但这句话却让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我开始长出青涩的胡须,我的喉结开始变得明显,我的声音开始沙哑低沉,我的肩膀开始变宽,个子像春天的白杨一样疯长。我知道我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而她却从来没有变过,几年过去了,她仍然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我还是不知道她的来历。她每次都在天黑前就回到湖里,我问她是不是湖中的仙女,她笑着说:“不,这片湖,只是通向我家乡的一条路。”不止一次地,我恳求她告诉我,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也好,她却总是微笑着对我说:“即使是我说了,你也绝对不会相信,所以,请你不要再问了,好吗?”

      我听从了她,但当她离开时,我恨不得将这湖水抽干,让她没有办法找到她回去的路。她不在的时间里,我读书学习,骑马打猎,把时间塞得满满的,只是为了通过疯狂的忙碌阻止自己的想念。而她一出现,我就抛下一切,贪恋地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她占据了我几乎全部的心思,以至于我竟然没有发现,父亲已经不再像原来一样健康强壮,他常常出国治疗,但是并没有好转,反而日渐虚弱。终于有一天,当我正要去湖边等她时,母亲满面泪痕地告诉我,刚刚收到父亲在慕尼黑去世的消息,更让我震惊的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我必须尽快继承王位,登基成为新一任维特尔期巴赫王朝的巴伐利亚国王。

      悲痛欲绝的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突然,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是她。她的眼中是无限的怜悯,不断地安慰着我:“可怜的威廉,可怜的孩子。”我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痛哭流涕。

      我就这样成了高高在上的国王,与普鲁士国王分庭抗礼的一国之君,世人瞻仰的榜样。他们都喜爱我英俊的样貌,认可我高贵的出身,崇拜我广博的学识,欣赏我不凡的品味。但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抚摸我的头发,叫我“可怜的威廉”,再也不会有人理解,我失去了最敬爱的父亲,却没有权利悲伤,我刚满十八年,就要去治理一个国家,管理我的人民,保护我的亲人。我必须时时刻刻昂起头颅,挺直背脊,威严地面对众人。

      只有在她,这个迷一样的女人的面前,我才能纵情地欢笑,只有在她的怀里,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哭泣。

      继承王位后,我收到了亲近的表姐茜茜公主的来信,她在半年前嫁给了奥地利年轻的国王,除了祝贺我登上王位之外,她也开始热心地给我物色适合的新娘。高贵的血统意味着我的新娘只能在几大家族中进行选择。在茜茜看来,表妹苏索似乎是我最好的对象。

      不管身边的人多么热衷,我对这门婚事实在提不起兴趣,茜茜皇后实在坐不住了,不断地写信逼问我原因,甚至在信里开玩笑似地问我:可不要告诉我,难道是你已经有了意中人?

      她的身影轰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丝绸般的皮肤,花瓣般的嘴唇,星空般的眼眸,她欢快地笑着,轻声地叫我:“威廉。”

      我做了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向她求婚。我不在乎她的来历,不在乎她的血统,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谁知她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难堪,我尴尬地手足无措。她笑着对我说:“天啊,你真是个孩子,竟然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对不起,威廉,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为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感到自己就像是做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湖里。羞愧加恼怒冲昏了我的头脑,留住她的愿望在我脑海里发了疯一般地滋长。我已经不再是孩子,我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我相信自己能够得到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包括她。

      再一次见她时,我们似乎都忘记了上次的不愉快。我问她:“你还记得你从前给我的那幅画吗?我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堡。”

      她惊喜地笑了:“威廉!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那座城堡!因为命中注定,它是属于你的啊!”

      “我已经请来了全国最好的建筑师朱利斯霍夫曼,你看到高堡对面的那座山峰了吗?我要把城堡修在那里,和你的画中的位置一样,就在那里修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堡,从我的房间,就能够看到它的位置,你想看看吗?”

      她兴致非常高昂地答应了,虽然我已经是国王了,根本不需要再像原来一样偷偷摸摸,但是她坚持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她的存在。于是我们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悄悄地从一个无人的窗口爬进了高堡,再顺着一条无人的楼梯钻进我的卧室。

      卧室窗口正对着那座山峰,隐约能够看见已有人在山头搬运石块,整平土地,挖造地基。她如痴如醉地看着那片工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面,下定了决心。我悄悄从身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只酒杯,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在她面前轻轻地晃动着:“我们用城堡最好的葡萄酒来庆祝我们的城堡动工!”

      她犹豫了一下,见我坚持端着酒杯,便接了过去,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的心呯呯直跳,给自己也倒上一杯,颤抖地仰头一饮而尽。我看见她的双颊变得很红,红得像秋日里苹果树上最深最美的果实,我听见酒杯落地,酒水四溅,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柔软无力的腰肢,她闭着双眼,我能看到那黑色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好像随时能从我手中飘走。

      我终于得到了她,以这样的方式。

      许久之后,她在我的臂弯里缓缓地闭开双眼,恍惚地看了看四周,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语言喃喃地问了一句什么。这时,她转向了我的脸。“威廉?”她难以置信地问。

      我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的黑色的眼睛。

      她成了我珍贵的囚犯。

      从那天起,房间上了沉重的锁,只有我拥有那把钥匙。她只能在这个房间活动,再也不能离开,不能回到湖里,更不能回到她来的地方去。

      为了她的到来,我早已把房间装饰一新,将天花板上的星星用玻璃妆点,月亮用象牙镶嵌,床头的哥特式雕刻是最灵巧的工匠所制,窗帘换上了她最喜欢的宝蓝色天鹅绒和代表王后的银色镶边。

      她的笑声好像从那一天起就消失了。我无法摆脱内心的愧疚,为了让她高兴,我命人打制了王后的王冠,点缀着价值倾城的五彩宝石。可她却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每天当我走进房间,她都坐在窗口,看着对面的山峰发呆。

      终于有一天,当她看见窗口边架起的一台崭新黄铜的望远镜时,我听到了久违的一声欢呼。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了血色,高兴地坐在窗边那把宝蓝色天鹅绒靠椅上,兴志勃勃地用望远镜观查那一片热闹的工地。

      我欣喜若狂地跪在她脚边,像中世纪的骑士一般,吻着她的赤裸的脚趾,乞求她的饶恕,乞求她不要离开我。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声地叹息,有手指轻轻从我的发间穿过。

      我再一次拥有了她。这渴望已久的幸福让我颤栗不已。

      我们终于能够像从前一样聊天,我处理完公事,就会回房间,从身后搂住她,两人一起看着对前山顶的工地,想象着那一座城堡建成后,将会是举世无双的壮美。

      神奇的是,她对城堡内部每一处的结构都有着独到的见解,她甚至向我建议,在那二百公尺高的山谷中,建造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储存石缝中流出的清水,利用自然的力量水压,提供整个城堡的用水。她的奇思妙想让我叹不绝口,她大胆地想像,在严寒的冬季只有壁炉的火是不够的,如果厨房内设有锅炉房,再设置管道,将暖炉的燃料送至各个楼层,那么整个宫殿都将得到供暖。

      她就像是曾经亲自到过这么一座城堡一样:“威廉,大厅的壁画将是天鹅骑士罗恩格林从天鹅拉着的小船上奇迹般地出现,拯救了冤屈的埃尔莎,多么辉煌的一幕!”她快乐地想象着,“水龙头也要用天鹅的造型!不如,我们就把这座城堡,叫做新天鹅堡吧!”

      似乎一切她都胸有成竹,我不由地好奇问:“如果你不是一位建筑天才,难道世界上还另外有一座这样的城堡吗?”

      她笑着踮起脚,吻着我的唇角,说:“不,它是独一无二的。”

      我疯狂地回吻着她:“就像你一样。”

      我就这样沉醉在爱情里,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政治,忘记了战争。

      直到有一天,残忍的现实摆在了我的桌前,我的盟友奥地利,在与普鲁士的战争中失败了。越来越多的王公们加入了普鲁士联盟。我的臣子们极力游说我通过联姻来与强国结盟,以赢取有力的支持,对抗普鲁士,保证巴伐利亚的独立。他们反复强调国王的婚姻从来不是个人的私欲,而是王国的责任。

      我无法驳斥他们,却也无法放弃她。唯一的办法,就是退位,成为一个普通人,只有这样,才能不再沦为别人的棋子。我与我最信任的近臣韦伯商议之事,他惊慌失措,连连喊着万万不可!

      我狂怒之下指着他骂道:“难道只有我,要被逼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吗!”

      没有想到,韦伯竟然回答:“陛下!您在说什么女人!难道您要退位的想法,就是关在房间里的那个黑发女巫灌输给您的吗?”

      我跌坐到宝座上,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只是她在众人的眼里,就像中世纪活该被焚烧的女巫一样,恶毒而且狡诈。是她蛊惑了他们的国王耗费巨资修建城堡,是她迷惑国王不理政事,导致国力衰退,是她让国王多年未婚,蒙受不白之冤,使世人以为国王是一个同性恋患者。

      韦伯苦苦地劝诫我,让我关她关入地牢,重新迎回国民的爱戴,并迎娶俄国沙皇的女儿为王后,这样俄国将成为巴伐利亚强有力的盟友。

      我头痛欲裂,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里,她笑容满面地迎接了我,我发现,她的脸,仍然同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光滑平整,没有一丝变化。尽管我已经从十岁的儿童变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但是从她的身上,却找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几乎是颤栗地想起了史诗中那句话:只有魔鬼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偷走时间。难道她真的是巫女?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紧紧地抱住她:“亲爱的,这是最后一次,你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她慢慢地,但是坚决地推开了我,直视着我的双眼,给了我同样的答案:“我无法给你我的名字,也无法告诉你我的来处,即使我说了,威廉,你也绝不会相信。”

      只有魔鬼才没有名字!我在心里呐喊着,企求上帝的保佑,让我重新回到天主的庇护之下。

      第二天,我答应了朝臣们的请求,派人向沙皇提出联姻的建议。

      韦伯催促我快点将她移出国王的房间,关进地牢,他说,如果被即将到来的沙俄公主和使臣发现她的存在,沙皇盛怒之下,可能转头与普鲁士联盟,那么对于巴伐利亚,就是灭底之灾。

      我终于一咬牙,让侍卫们将她带出了我的卧室,关进了高堡最底层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的是,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我,只是一声不出地看着我。我突然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每天都让我的侍卫长理查德亲自去查看她的情况,理查德告诉我,她不哭不闹,只不过会问理查德新城堡建造的进度。我强忍着内心的渴望,每次走到门口,又退了回去。

      沙皇回信那一晚,所有的人都沸腾了。他们的国王终于要摆脱同性恋的罪名,迎娶强国公主。城堡内大摆宴席,朝臣们,侍卫们,仆人们,都喝得烂醉如泥。一向来喜爱美酒的我,却实在是无法为这个消息而高兴起来。

      我端着酒杯,独自走到高堡的外面,看着对面山顶上那日渐雏形的白色城堡,在夜色茫茫中仍然清晰可见。

      我是如此渴望见到她,哪怕她是巫女,我也想再见她一面。通往堡底的路黑暗狭窄,我摸索着到了门口,门是开着的。

      当我发了疯似地冲到湖边时,她正静静地站在水中。我哀求她留下。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威廉,永别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离开了。我想,她应该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我解除了与沙皇女儿的婚约,放弃了我的王位。我的余生,全部用来寻找对她的回忆。

      我资助了天才歌剧家瓦格纳,让他将天鹅骑士的诗篇编写成全整的歌剧,将这个凄美神圣的故事完美地重现在世人的眼前,当天鹅骑士罗恩格林被他所爱的埃尔莎背叛后,独自乘坐着天鹅船,从湖面上缓缓离去时,他对曾经深爱的埃尔莎说:

      “永远永远不要问我的姓名和来历,因为你不会相信。”

      我闭上了眼睛,泪流满面。

      我开始出现幻觉,她好像时不时出现在我身边,用那舌尖上的舞蹈和我谈话,人们开始传言说我已经疯颠,我恍恍惚惚,喜怒无常,纵情挥霍我这无望的人生。

      终于,我也尝到了被囚禁的滋味。我被送回从小生活的城堡,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在曾经囚禁着她的那间卧室,用那台望远镜观察我和她的建筑,对面山头的新天鹅城堡的进度,我让画师在大厅的墙壁上绘出天鹅骑士罗恩格林从天鹅拉着的小船上奇迹般地出现的那一幕,埃尔莎看着他那崇拜爱慕的眼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我让人们把每一个房间的窗帘和椅垫都用她最喜欢的宝蓝色天鹅绒和代表王后的银色镶边。

      如果身体允许,我也会时不时去湖边发发呆,看看湖中的天鹅。

      我从来没想过她还会再出现。

      那个黄昏,我看到了她。就像走时一样,静静地站在湖水中。

      第二天,人们在湖边发现了我的脚印,宣布我死于投湖自杀。

      后世称我为:疯子国王,路德维希二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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