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秋兰兮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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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平关。
晨光浅露的枝头，鸟儿的叫声清脆婉转。
马超睁着眼又是一宿没睡，很是精神，那是回光返照。拖着命不久矣的残躯，用所剩可怜的时光，回忆着过往数十年的人生。
曹孟德死了，大仇终究不能得报，有恨却也是解脱。
终于可以去地下向父亲兄弟妻儿谢罪了。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
死，马超不在乎，虽然没有战死沙场略有遗憾。
能放下的早已放下，放不下的也终归要放下了。
只是马超略微担心马岱，然后还挂念着一个人。
回想来蜀七年，无所谓顺与不顺，唯一幸运的是，与那人相遇，虽相遇太晚，而死别在即。
那人此刻在江州可好？
※※※
与赵云第一次见面在建安十九年，自己由武都走氐中，转投刘备。刘备派人来迎自己，但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来迎之人竟是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英雄。
马超记得在刘璋投降之后，平定益州的庆功宴上，刘备多年打拼终于有了一块像样的地盘，扬眉吐气，心中喜悦，与诸将不停地把盏，是时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刘备麾下的将领可以分为三类人：一类跟随刘备多年或有卓著军功，如张飞、赵云等，他们为刘备夺得益州由衷高兴，亦最受刘备器重，地位最高；二类是益州旧老降将，如严颜，孟达等，这拨人或多或少难免失意，但纵易人主，尚为人臣，且毕竟是益州本地人，在自己的地界怎么也会比第三类人来的舒心惬意一些；而第三类人数来数去也就是马超一个罢了，马超自己也是如此认为，他才是真正的新降之人，不过短短数日，加之性格孤僻，不擅言谈，马岱又不在席内，于是在这种场合显得特别“遗世独立”。刘备故将对这新降的“锦马超”的态度也称不上友好，除了大大咧咧的张飞找马超吃酒之外，大部分人都对马超敬而远之。
马超自斟自饮也不说话。然后刘备突然开口。
“我刘备能夺取益州，都是在座诸位的功劳，而围城的头功，定要给孟起的。”
诸将的目光随后便都聚拢到了自己身上，让人十分不自在。
“刘璋降与不降只是时间早晚，马超自觉未有寸功，主公言重了。”
“马将军这不是过谦了吗？”
“主公说你头功你就是头功。”
“锦马超之名不是让刘璋吓得开了城门么。”
“张鲁必定十分后悔如此对待将军啊。”
因为宴会正在进行，大家都不拘束，所以马超言毕众人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马超却感觉不到他们话中的善意，有讽刺有揶揄。
除了无视，马超觉得以自己此刻的立场什么都不能做。
马超明白刘备在众人面前记自己头功的用意，其一刘备想表明自己对马超的看重，其二马超新降之人，领头功，跟随刘备在战场上厮杀久了的将领们心里多少会有些不甘，对马超自然会有所忌惮和疏远，这便看出刘备对自己是有提防有算计的。
在以后的岁月里，刘备对于自己的态度也不外乎如此，加官进爵，厚禄相待，却始终不允他带兵前往那个魂牵梦绕之地，最后他也只能在遗恨中踏上人世的归途。
“主公，子龙也想要讨功。”兀自开口说话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赵云。
“主公派子龙前去迎接马将军，子龙毫发无损地将马将军带来，而之后马将军有围城首功，那子龙是否也可在此记一功？”
赵云本是淡泊之人，从不喜居功，众人这下可觉得奇了。
刘备哈哈一笑，“子龙说的有理，孟起头功，子龙第二。”
随后那些对马超话里带刺的将领们也就不再多说了。
马超当时不太清楚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赵将军，不急着与自己划清界限，反而要与自己 “绑在”一起，这是要为孤立无援的自己解围吗？安得什么心啊。
“多管闲事。”马超心里想，赵云只是微笑着拿起酒盏示意自己之后，一饮而尽。
※※※
马超从建安十六年开始积郁的心结没有因为刘备的礼遇有加和生活环境的改变而解开，相反的是，他增加了新的苦闷。
苦闷自然并非什么和同僚关系淡漠，而是他渐渐看清了某种事实。
斗志也好，血性也罢，马超开始真真实实地感受到所谓人的无能为力，所谓命运的不可相抗。
在去屯下辨之前，那段百无聊赖的生活中，马超对西北没有的兰花十分中意，第一次见到这种让人心旷神怡的花草时，别致的花香让马超觉得自己早已硬成一块石头的心有了那么一点点触动。
兰的品性自我而高洁，淡然而独立。
马超让下人在天井的阴凉处种了几株兰花，至于品种之类的马超完全不懂，确切的说三国时人研究兰花尚少，认真给兰花分类那都是后代的事了。
看到那秀而不媚，美而素雅的姿容，马超觉得兰有与自己相似的地方，也有自己无可企及的部分。
在马超这一生少有的闲暇时光中，陪伴他的除了天井那几株兰花之外，还有赵云。
起初马超十分无奈。他想独自静静地思考点什么的时候，那人算准了似的总会不期出现。
赵云来马府串门几次后，马超发现这个人与他干练利落的外表不同，很是啰嗦。
马超当时不了解，赵云只是在他面前比较啰嗦而已。
“孟起，你家茶水有点苦。”
“嗯。”
“孟起，府上的大门应该刷点漆了。”
“嗯。”
“孟起，你不邀我去大堂坐一坐么。”
“嗯。”
“孟起，我们来练练枪吧。”
“嗯。”
“孟起，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嗯。”
诸如此类，简单又看似繁琐的事，是两个人对话的主要内容。
马超对待赵云的冷淡态度总让马岱吊着一口凉气，马超不知道多年后，马岱与赵云谈及此事时仍心有余悸，马岱害怕赵云无法忍受马超的冷若冰霜而如黄鹤一样一去不返，那么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马府将会失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客人吧。
渐渐地马超也就坦然了，开始习惯有这个人陪伴的日常。
有些事赵云不会提起，静谧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
后来某一日，那种互不侵犯的默契却被赵云打破了。
“孟起，这几日可好？”
“赵将军，看来倒是过的很好。”
“第一次来府上，兰花还是开着的呢。”
“嗯。”
“二三月的模样，转眼快半年了。”
“嗯。”
和平常一样，马超吝啬于回答。
“孟起，你总是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赵云不经意一问，马超的神经绷了起来。
“我在想你总是来，烦不烦啊。”
“我想交孟起这个朋友也不行吗？”
赵云几乎没有犹疑的回答，让马超心里大为震动。
马超冷笑了一声。
“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的朋友，长坂坡的英雄不怕会被天下人所耻笑么。”
“那孟起你真是无情无义之人吗？”
赵云说完这句话，马超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竟然是莫名有点想哭。
该如何面对这句话，该如何面对正在被敲打的内心。
往事的狂岚就像利刃，每每想起宛若刀割。
建安十六年，马超与关中诸将候选，程银，李勘，韩遂等十路俱反曹操，而当时马超的父亲马腾及兄弟都在曹操掌控之下，于是马超一起兵，父亲兄弟就被曹操杀了。
罔顾血亲性命，反曹的结果是家破人亡。
无情无义啊。
随后的两年对于马超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潼关失利，杀韦康据冀城，后败，投张鲁，遭猜忌，奔蜀中，而妻儿又不保。
无情无义啊。
“我父亲兄弟妻儿宗门二百多口因我被杀，我怎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若你是无情无义之人，你怎能如此痛苦于自己的无情无义呢。”
“你懂什么……”
即便被世人耻笑无情无义，有勇无谋，马超自信那点脆弱无人可见。
于是此刻却感到内心正在被侵犯，马超恼怒又不知所措。
而赵云只是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孟起，可否说给我听？”
“你想听？”
“嗯。”
曹操迟早取汉中，关中必先平定，若不反，又不愿与曹贼为伍，唯有死路一条。
马超记得父亲如此来信说，要自己先发制人，但马超自然担心父亲他们在京畿的安危。
只是父亲又写信来打消他的顾虑，自己是朝廷的官职，怕是曹操不好动手。
无论是父亲还是马超自己，都因为结局的惨烈而痛悔当初的一厢情愿和天真。
曹操对汉献帝的朝廷早无忌惮。
于是马超起兵，于是父亲兄弟身首异处。
接下去屡战屡败，连父亲的故地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即便自己十分不愿意，还是投了张鲁，然后又是人间惨剧……
三年的时间，让马孟起成为了天煞孤星。
“没有成功也罢了，可失败的代价又如此惨痛。”
马超说完以后叹了口气，压在心中的巨石竟就没那么沉重了，于是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在心里某个角落一直呼唤能倾听自己的人出现，不然怕是真会疯了。
赵云大概是那个马超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倾听者。
“我觉得自己做的许多事都是徒劳，已经不太明白自己的价值了。”
赵云默默地听着马超的话，一言不发。
“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想听啊。”
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一个想听，另一个想说，仅是如此。
“孟起，听说锦官城南三十里有条蕙兰溪，随处都是兰花，来年花开时，我们一起去瞧瞧啊。”
“好。”
不多久，马超去屯下辨，而赵云去了定军山。
这个约定最终没有实现，马超心里有说不出的遗憾。
※※※
那段短暂而舒心的时光过后，刘备开始夺取汉中，马超与赵云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不过不会表达心意的两人，已在白兔赤乌相趁走的时间流淌中互通了心意。
不用言说。
在马超去阳平关的前夜，如水月光，两人最后一次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
“孟起啊，下次见面前你可别死了啊。”
“你才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赵云口中喃喃起了这句。
马超记得当时他的神情确有几许悲凉吧。
马超觉得自己这一生命运多舛，有悔有憾，可末了，上天还是待他不薄的。
“子龙你保重。”
马超合上了眼，一旁马岱的呼喊声渐渐听不到的时候，他开始做一个梦：蕙兰溪边花开正盛…………
几日后，赵云收到了骠骑将军马超临死前寄来的书信。
只有一句话：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赵云觉得眼前开始有些模糊，喃喃道：这哪是生别离。
世界上最悲伤的是生生别离，世界上最快乐的是得遇新知。
天人永隔呢？这只能留给赵云用剩下的七年去体会了。
于是七年后，弥留之际的赵云仍旧搞不清自己为何一直中意那个人。
只有一个场景不停地在脑内回放。
天色晚晴，他骑着白马，狮盔银铠，颀长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明澈的湖水中，玉刻般的脸上面无表情，挂满风霜。
“足下可是马超将军？”
“正是马超。”
“在下赵云，奉我家主公刘玄德之命，前来迎接将军。”
“有劳赵将军。”
赵云永远不会忘记那人抬眼看向自己的下一瞬间。
略带异色的眼瞳充满了魄力，自己缴械投降般仿佛要被吸了进去。
而同时似乎也在电光火石的须臾之间窥见了那坚毅眼神背后的其他。
赵云也开始做一个梦：蕙兰溪边花开正盛。
“你来了啊。”
“久等了吧。”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秋兰兮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