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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八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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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墨卿颜从皇宫出来,夜风吹干了他身上的酒渍,却是吹得他阵阵发冷。
他一步步走在宛城的街道上,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时该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了晚饭,出来街上游玩。他就看着别人一家子几口人,丈夫抱着女儿,妻子牵着儿子,和和睦睦的模样,他突然就想回家了。
他回了丞相府,下人们一边帮他换了衣衫,一边说,韩将军今日吃了晚饭便歇息下了,他惶惶然的听着,却还是绕到后院去,他想去看看韩彻。
自从冀国灭了,白初变成那样之后,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韩彻。
在他心里,有一种畏惧。
好似爱恨纠缠,国仇家恨,都一并在心头交织争斗,片刻都不得安宁。
若是以前,大不了就霸道一些,说什么便是什么,管不得他许多,定是要一辈子,那也没人说些什么。可现在不同,他好像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些,明白了许多事,他不是翻云覆雨的神仙,他做不到掌控别人的心,他和韩彻走到今日,若说没有伤到半点对方的心,那是不可能的,可现在白初还活着,即便是冀国灭了,楚言死了,对韩彻来说,也并不是全然就心灰意冷。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从那天之后,韩彻便不再见他,只推说身子不适,不想出来走动。
墨卿颜如何不知,韩彻只怕是不想看见他就想到国破山河灭的种种。
然而现在韩彻睡了,他不需要左思右想,不需要天人交战,只需要静静的望上一眼,便足够了。
后院被他单独立出来供韩彻住之后,便一直被打扫得一层不染,此刻月华静静的铺了满院,反射着银色的光芒,让他瞬间有些怔忡。
他悄然推开门,韩彻就躺在床上,六月天暑气已经上来,韩彻也就拉了一层薄薄的被子盖着胸口,侧着身子安静的睡着。
墨卿颜探到床前,轻轻蹲下身,看着韩彻在睡梦中依稀还微微皱着眉,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珠盖在眼皮下,也轻轻的转动着。他忍不住伸手想抹平对方的眉头,却还没碰到,就听见韩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翻身。
墨卿颜收回手,却只见韩彻皱眉躺平,手还下意识的抚上腹部,似乎在安抚。
朦胧中,只见那已经高隆的腹部上,似乎有一个凸起,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仿佛腹中的孩子也在翻身一般。墨卿颜从未见过这般光景,看了片刻,突然心下柔软,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凸起,就像是在和孩子玩耍似的。
他玩了片刻,突然惊觉,抬头正对上韩彻的目光。
那目光略有些复杂,四目相交之后,却又异常的平静下来。
墨卿颜怔怔的收回手,低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韩彻垂了眼眸,便想坐起身来。墨卿颜伸手去扶,韩彻才又道,“你喝酒了?”
墨卿颜想到羽帝曾将酒撒到了头上,即便换了衣服也无济于事,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宫中设宴,皇上邀我多喝了几杯。”
“是吗?”
韩彻拿了个软垫,靠在床头,仿佛是有话要说,抬头去看墨卿颜。月光之下,墨卿颜蹲在床边,侧脸都隐在阴影里,半点都看不出曾是那个在战场与朝野中呼风唤雨的丞相。
墨卿颜感觉到他的目光,亦是抬头相对,“怎么?”
韩彻看着墨卿颜的鬓角,似乎都泛出一些白发,竟是有一时间怔忡,“……师兄都有白发了。”他伸手去摸,却发现墨卿颜头发都微微有些湿手,不禁道,“师兄,你头发怎么湿了?”
墨卿颜闻言,亦伸手去摸,恍然惊觉是羽帝洒在他头发上的酒还未干透,如今被韩彻觉察,却突然心头一跳,竟无言以对。
韩彻又如何不知羽帝其人,暴虐跋扈,性子阴晴不定。又见墨卿颜止住不语,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面上不禁露出恍然的神色,垂眸道,“我帮师兄洗头吧……”
墨卿颜扯住韩彻的手道,“这怎么行,你现在的身子,还是尽量不要劳累。”
韩彻摇摇头,“洗个头有什么累,况且比起师兄,韩彻已经算享福之人。”
墨卿颜听他此话,心头一震,韩彻从来都是心如明镜,想来也已经猜到一些,不禁怔忪道,“都是我自作孽……”
韩彻抬头去看他,哪里见过墨卿颜露出这种似彷徨又似无助的神色,心中微叹,想要安慰,但又想到冀国,想到楚言,想到白初此刻,终究没了心情,只垂了眸道,“师兄不要多想,就当是韩彻想给师兄洗头了。”
墨卿颜没有再拒绝,只唤来下人,烧了热水,拿了几片皂角,搁在院中。
韩彻因着身子不便,只能坐在软榻上,墨卿颜躺在他身侧,只将一头青丝尽数散落下来,然后仰面躺在韩彻腿上。韩彻将盛了热水的盆子放在双腿之间的板凳上,这才伸手将墨卿颜的头发揽进盆内。
若是换做以前,他自己洗头,也就随意揉搓几下便是,现在墨卿颜的头发柔软顺滑,就纠缠在他指尖,仿佛两个人的命路,就纠缠在一起一般,他突然就停下手,在水中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和发丝缠绕在一起的模样。
墨卿颜察觉韩彻神色黯然,出声道,“怎么了?”
韩彻摇摇头道,“师兄要将白发拔掉么?”
墨卿颜沉吟一会,点了点头,“数十载光阴仿佛过眼云烟,好不容易能静下来,我们却都要老了。”
“是静下来了么?”韩彻不动声色的拨开黑发,只找到那根银丝,轻轻拔下。
墨卿颜闭眸,“我已经跟皇上辞官,等明日圣旨下来,便可离开此地。”
韩彻停下手,复而望着墨卿颜,神色复杂。墨卿颜亦是抬头看他,两人离得极近,四目相对,都是内心翻涌。
韩彻还依稀记得十多年前在剑门,他们偷偷从师门跑出来,也是在那个后山,他的师兄目光灿若星河,用食指阻止了他想说的那句话——
他想说,若是冀国有朝一日能收复北疆,我便和师兄离开此地。
那是他们命运的第一次错身。
他没有将话说出口,仿佛连开始都已经被掐灭。此后他们各为其主,相见短,离别长,命运却纠缠错落,不死不休。
冀国已亡,这场比试,他最终还是输给了师兄,本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现在,又如何能做到?两人早已经血脉相连了不是么?
这样的执念,单单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他胸口绞痛,浑身痛不可当。
“阿彻。”墨卿颜见韩彻眸中明明灭灭,叹息一声,“你若是恨我,便恨吧。”
自从上次韩彻被流放,被落霞山庄囚禁,他心中就已经暗暗发誓,只要两个人能活着,能在一处,国仇家恨,是爱是怨都已经无所谓。即便现在冀国灭了,他仍然没有一丝后悔,他可以背负着对韩彻的愧疚,背负着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化解的恨意,背负着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但,只要能活下去。一起。
韩彻呼吸颤抖,“我恨……”他紧紧闭着眼睛,连喉咙里都发出极细的哽咽,“我是想恨……”
可是该怎么做到?
月光冰凉,韩彻垂着头,双肩都轻颤不已,最后,一滴凉薄的泪啪的一声落在墨卿颜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国破的时候,韩彻没有哭;知道楚言死了的时候,韩彻也没有哭;就算是亲眼看见白初变成现在这样,韩彻始终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然而现在,他像个无助的少年,瑟缩着双肩,隐隐的哭泣着,像是要把之前所有的积怨都发泄出来一般。好像那些自我催眠的借口都已经不管用了,好像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只觉得这一刻什么都不想管。
过往种种在脑海里飞快的掠过,就像是梦一样。
而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宿命仿佛历来就如此,任凭你挣扎,到头来,终究只是徒劳。
墨卿颜只觉得心中绞痛,伸手去帮韩彻拭泪,触到那冰凉的泪珠,就像是连指尖都抽疼起来,不知是叹息还是苦笑,墨卿颜闭了闭眸,“那就恨吧。”
是我强留你在身边的,是我让你国破家亡的,是我让你沦落成现在这样。
若是要恨,就恨吧。
——不管爱恨,至少,你心里都有我。
次日,墨卿颜上朝,本以为会等到羽帝的致仕圣旨,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羽帝对他的大加封赏。
墨卿颜本就已经身居丞相,按理说级别上已经无法再往上提,然而羽帝还是又封了他一个镇国公的封号,着兵部存了档案,按月发粮饷。这镇国公的封号,从来都是封给有军功在身的武将,好歹也得是皇亲国戚才能与之相称,但墨卿颜既是文官,又不是皇亲国戚,虽说的确是平定天下的功臣,但这一封赏着实有些过了。
墨卿颜跪在当中,只觉得冷汗涔涔,听着头上杨公公念的赏赐一波接着一波,赐了官爵还不算完,又赐了宅邸,良田和金银无数,恨不得以天下养他一人。
他到此时此刻才恍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羽帝其人,昨夜他本以为能将羽帝气势压住,可今时今日这局势,仿佛脱缰的野马,根本就不在他掌控之内。
他抬眼去看羽帝,却只看见明晃晃的冕旒,看不见那人的喜怒。
难道是昨晚激怒了对方?
这等厚赏之下,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楚?
杨公公好不容易念完了封赏,走下台阶,将圣旨交给墨卿颜,却见墨卿颜神色怔忡,忙小声叫道,“墨相?墨相?”
墨卿颜瞬间回神,伸手接了圣旨。杨公公见他接了,便笑吟吟道,“皇上说了,今日还请墨相赴宴。皇上如此看重墨相,实属难得啊。”
墨卿颜点头,随即苦笑。
这不是看重,反而是将他逼入绝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