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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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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楚言幽幽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回国的马车上,苍冀原上的风呼呼的吹着,有种说不出的寒凉。马车是后找的,内设并不华丽,但好在药材都比较全,有一股子淡淡的药香环绕。楚言左肩疼得厉害,睁了眼之后有片刻的怔忡,随即看到了靠在车门边的胥海生。
早年一直跟随着韩彻,冀国将星的光芒实在太过炽热,以至于楚言都未曾好好的看过这个副将。如今他自己也做了将军,却一直没有将军的架子。瘦削却硬挺的脊背只裹在甲胄里,怕楚言吹了风,就用身子挡住车帘,现下想是累得紧了,便靠着车门,半闭着眼歇息一会。
“胥将军……”
楚言的声音不大,胥海生却是立即就转醒,关切的凑到楚言身边,“皇上,需要什么?”
楚言闭了闭眸,“水。”
胥海生从马车的小几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给楚言,却又碍着身份不好亲自执杯,只垂了头,候在一边。
楚言喝了水,神智稍稍清明了一些,才问道,“这是去哪里?”
胥海生仍旧低头,“回皇上,在回泯城的路上。”
“什么?”楚言听了吃了一惊,却是牵动了伤口,痛得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寒着脸沉声道,“是谁下的命令,朕不是说不许退兵!”
“是臣。”
胥海生答得波澜不惊,楚言却是冷笑一声,“胥将军,抗旨不遵,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可知道?”
胥海生依旧跪着,“臣愿一力承担。但,皇上伤势严重,若不回泯城医治,后果不堪设想。臣只是权衡之后做了最应当做的决定。”
“好,好好好……”楚言像是脱力一般靠回软垫,自嘲般的自言自语道,“不愧是韩彻带出来的,也学着不听朕的话了……你们一个个……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有没有……”
楚言最后的话简直可以用絮语来形容,轻得都无法传到胥海生耳朵里,然而胥海生却是几不可查的微微颤了颤。
韩彻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冀国的将星,更是誓死跟随的将军。他记得韩彻曾教自己射箭,记得韩彻骑在战马上的样子,还有那份不论山雨欲来,似乎总会有办法化解的自信与骄傲。他还记得那日打了胜仗,韩彻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有将帅之才,不会永远活在将星的名声之下,总有一天会胜过自己。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末将永远是将军的属下,只求能跟在将军的鞍前马后,就很知足了。
可将军并不永远只是他的将军。
在得知韩彻通敌叛国被逐出冀国的时候,他似乎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仿佛这一生的信仰都已经化为了泡影。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不可以再依靠任何人,永远不会……
晦涩的长夜终究要过去,天际的云都已经开始微微泛白,冀国的军队在苍冀原上拉开了长长的一条行军路,眼看还有四十几里就要到达都城。
四面八方,突然响起冲锋的号角,数千铁骑仿佛是从地平线的地方涌出来,踏起一片扬尘,朝着冀国的军队冲了过来。
胥海生跳下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将韩彻留下的碧海蛟龙枪握在手中,冲着被惊住的部队喊道,“都不要慌!保护皇上!传令!擂起战鼓!”
任何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羽国军前的,竟然是羽帝本人。
金色的铠甲在照样下沐浴着,泛开一层层刺目的金光,鲜红的披风在晨风吹拂下仿佛就是一面旗帜。那端坐在马上的模样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收起了伪装的慵懒与朝堂上刻意为之的昏庸,锐利的目光与隐隐睥睨天下的神情昭示着此刻才是曾经一举在五国之战中力挫其余两国促成三足鼎立之势的羽帝!
如果说墨卿颜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狐的话,那羽帝便是韬光养晦的狼。
他太懂得运用时机,太懂得隐藏自己,因此,也太懂得这一次便是灭掉冀国的大好机会!
他的出现便是对羽国将士最大的鼓舞,即便只有三千轻骑,却仿佛灌入了最为可怕的力量,从三面将冀国的军队包围其中。
冀国的军队亦是常年训练有素,重骑围在皇驾周围,弓弩手次之,轻骑绕到了前方。
飞扬的尘土很快布满了苍冀原,战鼓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
羽国的军队从三面围攻,仿佛两只大手正在合拢,胥海生策马冲在最前面,挑开一次次冲到眼前的敌人。他的眼中只有敌阵那金色的身影,只要将那人重伤,羽国的气势就会弱下去,就可以……
羽帝手中是一条细嶙嶙的软鞭,他甚至一眼就可以从乱军中看到那个奋力朝他杀来的敌将。
他拉着缰绳,□□的马儿已经感觉到了隐隐杀气,不安的打着响鼻,下一刻,他冲了出去——
两人的目的一样,都是要将对方斩落马下。
可是羽帝的软鞭似乎是克制所有长兵器的利刃,在他手中挥动自如。胥海生一边控制着马,一边左右躲闪着,不用枪尖,却是改用枪身试图掀翻羽帝。然而羽帝目光冷冽,手腕翻飞中将软鞭缠上胥海生的枪身,胥海生虎口一麻,险些脱手,强压下心中的惊诧,足尖点在马镫上,在空中旋身而舞,下一刻一脚踢到羽帝的马身上!
战马受惊长啸,羽帝眼中怒气更甚!不过眨眼之间,手中软鞭已经来回数下,胥海生来不及回头,后背就已经中了一鞭,那一鞭角度实在刁钻,瞬息间竟是避开甲胄,直直抽入皮肉,顿时血肉翻飞,看得人心头直跳!
可胥海生不愧是受韩彻一手历练出来的,竟是咬咬牙忍了下来,须臾间,眼中血光暴涨,大喝一声,靠着那一鞭的力道生生扭转了枪势,枪尖直入泥土,腾空而起,将袖中的匕首朝着羽帝的心口就要狠狠的插下去——
羽帝勉力甩出那一鞭,哪晓得对方后手竟然还有杀招,这一下堪堪难以躲过。
电光火石间,还未来得及闭目,却见一个身影飞身挡在自己身前!
接着,便是皮肉撕裂的声音。
刺目的血珠飞溅出来,在照样下闪动着异样的光。
他这才看清,那一直隐忍却坚毅的脸庞……
“是冀国皇帝!冀国皇帝!”
四周的士兵突然躁动起来,连胥海生都不禁回头看去。
这一看,却是连血液都凝固了。
不知何时重新披上战甲的楚言,竟是出现在了冀国军队的后方,端端的坐在马上,目光锐利。
羽帝多年之后仍然想不透,究竟是什么力量,让濒死的楚言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出战。然而这一刻,他只能恨恨的咬咬牙,看着怀中那个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身影,喝道,“传令下去,退兵!”
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可是却仿佛照不暖羽帝怀中的人。
鲜红的血液顺着如影的身子,染红了羽帝大片的前襟,又滴到战马上,沿着洒了一路。
羽帝眉头紧锁,催持着战马,手中抱紧了如影渐渐发凉的身子。
如影手里死死的拽着羽帝的前襟,颠簸中,细微的喊道,“皇上……”
胥海生那一刀,用了十足的力道,匕首穿过肺叶,如今他还未身死,不过只是因着匕首还未拔出,才能撑上片刻。
影卫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尤其淡,可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好好看一看羽帝。
“皇上……”如影靠着男人温热的胸膛,声音微弱,“可不可以停一停……”
羽帝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牵动了缰绳,将马停下来,低下头细细的看了看他。
被鲜血染红的面庞实在称不上好看,如影勉力睁开眼,朝着羽帝的方向望了望。失血太多让他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太明晰,可他仍旧拼命的眨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羽帝看他痛得紧了,便稍稍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托起来一些,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低低的问,“你想说什么?”
如影一直喘着,好半天才断断续续的哑声道,“属下……惭愧……今后都不能再保护皇上了……”
羽帝捏着如影的肩,眼眸渐渐眯了起来,“你……做得很好了。”
如影盯着羽帝的眼睛,片刻,却是挤出一个笑容,“能为皇上而死,是如影最大的……荣耀……”
那是羽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的笑容,直到最后一刻,这个一直眷恋着他的青年都不曾亲口将喜欢说与他听,却只说,能为他死,是毕生的荣耀。
羽帝望着他,突然想伸手替他理好额前纷乱的碎发。
如影用最后的力气勾住羽帝的手腕,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他,“皇上、皇上……您……可不可以……亲亲我……”
即便被强迫多次欢好,身体已经交缠了数次,然而,两人却从未亲吻过。
这一刻,年轻的影卫第一次主动的向他求取亲近,却是如此的令人伤心。
羽帝握着如影的手,困惑的眸中仿佛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时,对方想要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亲吻。明明可以求取更加有利的东西不是吗?
以身为皇帝挡刀,可以许的东西实在太多。金银,宅邸,官职,甚至家族的几世荣华。
可偏偏,他要的东西,这么的微不足道。
如影一直看着羽帝的眼睛,他在等他。
那双眸中,从期待到失落再到最后的自嘲,终是渐渐的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已经等不下去了。
阳光洒满了青年染血的面庞,他的睡相如此的恬静安详,仿佛一切的阴谋厮杀都已经离他远去。
羽帝依旧托着如影的身子,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这个青年。
阳光拖长了苍冀原上这两道交缠的身影,最后,他缓缓的俯下身去,轻吻了青年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