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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哪里能够看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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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游廊,石子漫成甬道,亭台楼阁尽显雍容,梨花芭蕉却也委实平添清淡雅致。穿过粉墙别院,不多时就来到容若的书房。
晴岚只是守在房外,我轻转身对晴岚说:“天气凉,你自歇息去吧,我在这里和容哥说会话,天晚些时候,我自回房便可。”
晴岚微微抬头,眼神中似有动容又似有不知所以然的困惑,语气微深地说:“我等小姐便是。”复又低下头,倒显得有些局促。
我微意颔首,也不再言语什么,只是心下怜惜晴岚。我明白她感激我对她的关切,尽管这关切太过微不足道,但封建主义下的主仆尊卑观念又牢牢困着她,似乎只有站在这里静静等着我这个所谓的主子回来,她才能够安心。
我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女性,不禁为晴岚这样的好女子感到怜惜,怜惜她自由独立的风情被剥夺而全然不知,怜惜她的情义只能是以卑微的姿态存在,而不是淋漓自在地纵情挥洒;但转念又深知,苍茫历史,自在悲欢各有各的阶段性局限,当岁月的长河还未行走到该历史时期应该结束的边缘时,又何必试图跳出这种局限来呢?我所认为的自我与自由,于晴岚来说未必是好的。若执意坚持,终不过成为离经叛道的不可理喻。既身处清朝,自然讲清朝言,做清朝事,行清朝礼,我又何必妄自嗟叹。也许纵观商周魏晋及至明清,当然于我来说还可以看到更为遥远的现代化都市文明,总有一些能够真正跳出历史局限性的给力人物,但若非天时地利人和,恰逢顺应历史潮流,其所言所行也不过淡忘于历史泯然一笑之中。
我暗自摇摇头,笑自己这般胡思乱想,虽是穿越百年,但毕竟还是红尘中的一女子,何必给自己找想东想西的麻烦,随即提步走进书房。
向里望去,见容若右手执书,背脊挺直,玄色紧袖长袍,金线祥云细致镶嵌于袖口周边,黑发束于身后,更显其面庞清净。低首看书时,目光凝神专注,别有淡定风情。
这样的男子,着实令人动容。
“可好些了吗?”容若仍是低首,淡淡地问我。
我不回话,只是轻轻来到案前,见案上笔墨纸砚齐全,边角上青白裂纹花瓶中插着几只白菊甚是沁人心脾。约摸着酉时刚过,阳光透过朱红雕花木窗慵懒自在地撒在淡黄宣纸上,香炉里偶有轻烟飘飞在眼前,伴着阳光似乎更为芳香。
容若未听见我作答,便抬头看我,许是我梳洗打扮后还算可人,见其面色间闪过一丝不经意的动容神情。他看着我并不说话,我淡笑着说:“我是否好些,你好歹看看再说,低首问我,算是怎么一回事?”
容若爽朗地笑了笑,随即放下书,说到“我在意你是否好些,你不作答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也抿嘴一笑说:“自然是容哥的不是。”
容若起身,唤一声“左川”,随即里间躬身走出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面色棱角分明倒也清秀。
“奴才在。”左川躬身答到。
容若看着我吩咐左川到:“取丝绒铺垫来。”
左川转身进入里间,马上取一丝绒坐垫出来。他自是明白主子的意思,恭敬将坐垫铺在案前雕花座椅上。“小姐安坐。”左安边说边侧身立于容若身旁,我自顾自坐下。
“晚膳我和安佑格格一起,你下去准备吧。”容若吩咐左川后摆手命他退下。
容若轻声问我:“喝茶吗?”
“不渴。”我边回话边随手拿起案几上的册子翻看。
容若语带随意地问我:“安佑,昨夜你所吟咏的那首七言诗哪里来的?”
我陡然一惊,想起昨夜所吟咏的那首七言诗,原是仓央嘉措所写,只是仓央嘉措生于康熙二十二年,纳兰现在自是未曾听说过的。昨夜那时那景,于我来说,那首诗再适合不过了,如何想到时间颠倒的历史逻辑。虽然纳兰能够接受眼下的我与过去的安佑有所不同,但要是跟他解释穿越的事情,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就连我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身处康熙十年的明珠府,何况是百年前的纳兰容若。再者说,有必要讲这些事吗?我不是要重新好自生活吗?为何不能当自己本就存在于这个时空下的这个当下呢?或许我所经历的现代生活才是一场梦,与其说自己穿越,倒不如说只是自己梦醒,回到了本该属于我的清朝。
这样的自说自话,是安慰也罢,是乱想也罢,但是起码我明白日后果真是要小心翼翼地说话了,万不可在历史长河中逆流而行,否则真的是要出事情的......
“安佑,怎么了,又呆想什么?”容若说着,已站起身到我眼前。
我回过神,看着他说:“那首七言,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并未想起出处,难不成是真的是你所作?”
“谁作的重要吗?出处又重要吗?诗词心生,情字最浓。那时那景,有那样懂自己的文字相伴,才不致孤单绝望到恐惧,才不会心痛地一塌糊涂。”我目光放空,越说越感昨夜之痛蓦然郁结在心中,不觉间昨日的那种痛苦又开始弥漫周身。
容若见我这样认真地开始沉沦昨夜忧伤,目光中倒有些自责,凝视着我,深沉柔情地说:“既然说要放下就放下吧,虽难,但奈何你又有什么办法?虽不能忘,但总归不能放任自己去想。”我看着他,泪水朦胧间流下,语带哽咽地说:“容哥,这次我为你为自己再吟咏这首七言,只是日后你我均不再提那晚那言。”
容若柔情怜惜地看着我,轻轻点头。
依旧泪眼朦胧,依旧绞痛的字字带血,我略带哽咽断断续续地吟咏到:“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首七言咏完也早已是泣不成声,容若轻拥我入他怀中,我任泪水在他怀中肆意横流,无声地感受着他的那份坚毅和包容,谢谢他不问我昨夜相思的那人是谁,谢谢他明明看出我那么多不合常理的破绽,却还是默然不问太多,谢谢他懂我到这般地步。
我在心中复又告诉自己:青雪,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这首七言同样送给你,你我的决绝就在此时此刻了吧。
渐渐止住泪水,容若将我从怀中放开,双臂扶着我的双肩,生怕一放手我会柔弱地倒下,而后右手取出方帕,依旧月白,上绣淡紫兰花。我接过手帕,拭去眼角余泪,捋一捋鬓前缭乱的青丝。容若扶我起来,我起身后稍微后倾,示意容若可以放开我了。容若自是明白,微笑着放开我。
“我写了几句话送你,看你情至此处,又是因我而起,改日再与你看吧。”说着复又坐下,拿起原看的书,不再理我。我看着眼前的容若,只是觉得看不懂他,怜惜如他,冷漠如他,柔情如他,如今把面带泪痕的我丢在一边,却淡定看书,真真是薄情也如他。
也不知我是不爽他现在还有这样的闲情看书,还是真心想看一看他送我的那几句话,对他说到:“择日不如今日,容哥,我现在想看。”
他语气稍显凝重而略带担心地说到:“你果真要看,只是不许再哭!”
我淡淡微笑着说:“那要看你为我写的好与不好?若好,情至深处我自然忍不住潸然几许;若不好,白白辜负我的期许,我自然也要哭。”
“既然总归要哭,索性不给你看了便是。”容若爽朗地反将我一军。
我努努嘴,有些娇气地说到:“你再不给我,我可真的要哭了。”说着背转身去。
心下自言:想我张炜,素以淡定冷静到冷漠著称,何以现在在这个纳兰容若面前如此娇态,不免有些自嘲地笑自己。
突然一封信笺从身后递至眼前,上述“安佑启”,俊秀行楷别添一种雅致。我接过信笺,转身见容若目光温情悠然地看着我,复又低头自顾自地将信笺缓缓拆开。
我自认读过不少纳兰词,何曾想过清词第一人的容若会为我写下文字几许。倏忽间想起曾经捧读纳兰词的那些岁月,复又看看眼前此人此信,不禁心下百感交集,滋味难以言传。
汝须知:
黄泉淌,碧落往,缘殇。
渡沧桑,前尘亡,缘丧。
泪凝伤,泪凝霜,缘葬。
疏忽一梦,再回首:独留紫陌红尘空旷,各自沧桑。
汝莫忘,月夜独白秋海棠,君在身旁。
楼兰千古遗忘,瀚海驼铃迷惘,终抵不过一句:轮回茫,宿命苍,何如相逢两袖香。
我呆呆地看,竟有些痴了,容若何以情感绵延百年,将我看的这样清晰,何以如此睿智淡定,不禁微抬首,神色专注地问他:“你何以看穿?”
容若凝视着我的双眼,深邃目光中偶有真挚迷离,“我什么也看不见,何来看穿,我只知道你不是过去的那个安佑,我只知道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待你如妹妹一般。我只能告诉自己,你生死一遭,定是饮下了一口孟婆汤失忆后,天可怜见,又还你到这世间。过往的事情纵是忘记又有何妨。”
我过去从部分史料中知道,容若是个喜欢佛经禅道的痴情人,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动容间伸手去抚他的脸,深情说到:“容哥,我还是你的那个表妹,我只承望你待我依旧,别无它情。”现在我虽认为自己可以将过去放下,但绝非可以接受另一段开始,我不想他为我痴情下去,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爱上他的将来。
容若听罢,面色无喜无悲,无嗔无愁,只是回到书桌前,又拿起书来,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轻轻地说:“我想回去了,容哥。”
容若微微抬头,面色依旧温情,回说:“过不几时,也该用膳了。我早命人备下了你爱吃的藕粉桂糖糕和胭脂鹅脯。”
经历这么多的情感洗礼,我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只想回房,于是面色强作轻松地说:“既是我爱吃的,容哥命人送到我房间去吧,今日真的乏了,想回去了。”
容若轻声一笑,“知道你馋嘴。既乏了,就快回吧。乡试赶得紧,我还要待会,你自回吧。”我微点头,退出书房。
夕阳下,庭院有些生凉,出来时看见晴岚依旧站在门外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