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凉月》独立桥头

15、游园

　　兰府，兰子墨和甘琳林。少爷府邸。

　　不过是新婚第二日，婚庆各种排场还在延续。

　　穿过兰少爷院邸长廊，两边树上还悬挂着昨日喜庆灯笼，五色彩旗，在温暧摇曳。

　　管家唐财正在喂马，二小姐佳慧从南洋带回来的那匹汗血宝驹，对着唐财高声嘶鸣。

　　钗于奁内待时飞，珠玉椟中求善价。汗血宝驹因为没有人赏识，而略略有些不耐。

　　吃几口就喷几口，唐财上前拍拍它头颅，安慰：

　　“宝驹别着急，明天我们要去省城，到时看我家少爷让不让带你去。”

　　宝驹踢踢前蹄，并不驯服。

　　兰子墨走过来。

　　“少爷，用过午饭了？”唐财恭敬垂手伺问。

　　兰子墨点点头。

　　“唐财，二小姐还没回来吗？”

　　“没看见回来。应该没回来。”唐财拧眉想想，中午的确好像没看到二小姐。

　　“是，还是不是，以后语气一定要明确，吞吞吐吐，只能混淆别人方向。”

　　“唐管家，先去吃点饭，这儿的事，呆会再办。”兰子墨摆摆手。

　　“是，少爷教训的是。”唐财答应着离去。

　　大院里，已经装好三马车回礼之物。

　　马车车箱，一色用暗红丝绒遮盖。

　　左侧马厩房，十几匹马正在津津有味吃着料草。

　　这些马，都是兰子墨十几年来精心挑选而视为珍异的宝马，有河曲马、蒙古马、荷兰温血马、柏布马、三河马。

　　每一匹马，都有自己个性，每一匹马，都和兰子墨私交甚好。

　　除了汗血宝驹。

　　因为，汗血宝驹是佳慧带回来的。

　　而且进入兰府，也才两天不到。

　　但是汗血宝驹，却比兰子墨已有的任何一匹马都更有灵性，它那双眸子，仿佛能直接进入人体隐秘细胞，仿佛你一呼吸，它就看穿了你内里每一个想法。

　　用眼睛说话，用眼睛容纳最丰富的情感，在兰府，大概只有兰佳慧和这只汗血宝驹了。

　　兰子墨的手，轻轻抚向汗血宝驹头部毛发，一下下梳理着，并把它额间刘海轻轻分向两边，汗血宝驹奇怪的安静着，仿佛从来，他就是它的主人。

　　汗血宝驹眸子很美丽，美丽的妖异着，它呼出的气息迫向兰子墨脸部，热热的。

　　汗血宝驹倒好像不是马，而是一只乖巧的绵羊，任由兰子墨宠溺着。

　　它甚至忘记了它的主人兰佳慧，还有，它从何处来，它生在何方。

　　“少爷。您回来了？”正房门帘一动，杏儿走了出来，看到兰子墨，恭敬的问。

　　“恩。少奶奶呢？在房里？”

　　“没，少爷。少奶奶去二太太房里了，说是给二太太送一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兰子墨一愣，下意识问。

　　“杏儿不知。杏儿回来时少奶奶就不在房里了。我是听芳沁说的。”

　　芳沁是甘琳林从娘家带来的小丫环，不过只有十五岁，但却古怪精灵，你问一句她答一句，若你不问，她绝不多说一句话。

　　二太太是住在正院西厢房的，二太太府邸，虽说比不上大太太梅婉婷院子奢华富丽，但也装饰甚为考究。

　　因为，兰府老爷子兰博涛，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度过。

　　二太太庭院外，正对着一处桃林。每当桃林盛开时候，老爷兰博涛总会让下人搬了竹椅，躺在桃花丛中，一边煮酒品茶，一边听二太太邰雪柳唱昆曲《游园惊梦》。

　　兰博涛会一杯一杯斟了香酒，一遍一遍细细品着曲中词，击掌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浅！

　　每每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兰博涛就会微微泛起年少那时不知秋的愁怀。

　　缅想往事，大概是老暮象征，兰博涛常常这样诘问自己。

　　兰博涛和邰雪柳，是在戏院中认识的。

　　那时，邰雪柳是昆曲“雪家班”中压轴一个角，唱的是旦角，人又长的轻饶美艳，扮相自然就好到无人可比，身段和嗓音，是那种一出场就压倒群芳的惊艳。

　　兰博涛壮年正值，轻裘雪履，十里洋场随处可见兰博涛影子。

　　而“光和戏院”高台上，也总少不了兰博涛捧场。

　　尤其是“雪家班”演出，兰博涛出手最为大方，阔绰豪掷，很快成为邰雪柳最忠实的粉丝。

　　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二人眉目传情，彼此有意。

　　那时，大太太梅婉婷嫁入兰府才不到一年。

　　而兰博涛，已经在外有染。

　　所以梅婉婷，就只是日日在寂苦中度过，想要见兰博涛一面，那是比让她毁掉这桩婚姻更难的事。

　　梅婉婷出身于豪门，注重名节和声誉，她既出了梅家，就不想带着屈辱再回梅家。

　　她觉的在兰府，她首先是一个大太太身份，其次，才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弃妇。

　　既然不为人知，那么就要体面的生存下去。

　　何不来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梅婉婷于是低微，低到尘埃里。

　　捧着那时风行的小说，梅婉婷首先学会敛去原先的高傲。

　　她盛装出行，在邰雪柳演出中给她拚命鼓掌，然后笑着和她谈论兰博涛的经典传奇。

　　然后很委婉的表示，愿意接纳她邰雪柳进入兰府，做他兰博涛的夫人。

　　看着那张眉骨入画的蛇相妖异，梅婉婷在心中啐了一口：哼，不过是一个戏子，又能嚣张几天？

　　而邰雪柳艳笑着，妖娆身段扭来扭去，在心中发誓：

　　总有一天，我会代替你的位置！

　　这样，邰雪柳就顺里成章进入兰府。

　　兰博涛自然春风得意，心里感激着梅婉婷的知遇，于是对梅婉婷也自然温存起来，东院西院忙个不停。

　　于是在那一年，二个夫人同时怀孕。

　　低到尘埃里，原来真是能开出花来。

　　不过，结的果子，却让梅婉婷失望。

　　二太太邰雪柳却是分外争气，第一胎就喜抱龙子。

　　从此，旦角加上母凭子贵，兰博涛对邰雪柳，更是宠如掌上明珠。

　　少奶奶甘琳林到的西庭院时，二太太邰雪柳，正在桃树下做着姿势，唱《游园惊梦》。

　　兴之所致，兰博涛非要拽了曹团长，一同欣赏二太太邰雪柳的昆曲扮相。

　　曹团长对戏曲本无研究，也没有特别喜欢，但拗不过兰老爷子，只好假装也是一个戏迷，随着兰博涛一起迷醉。

　　一同摇头晃脑。

　　“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曹团长倒是知道这样一句唱词，不仅小声哼了出来。

　　“二太太，少奶奶来了。”伺候邰雪柳的翠屏，看到甘琳林进来，小声禀报邰雪柳。

　　邰雪柳倏然止声，打好的身段立马摆正，只剩了掌中刚才扬起的绢绸，假装着揩揩脖子处的汗，看向甘琳林。

　　“婆婆，我娘家让我带来一样东西，要送给婆婆和公公。请二老过目。”

　　甘琳林脸上没有表情，她非但是不笑，甚至于声音，都是干巴巴毫无笑意。

　　“叫我婆婆？连妈都不肯叫一声？这富人家的小姐，真是没有教养！”邰雪柳哼了一声。

　　兰博涛坐的笔直，命翠屏接过甘琳林手中礼物。

　　用精致玻璃彩纸包裹着，有一米长一个圆筒，小心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画。

　　“翠屏，给少奶奶泡茶！”邰雪柳上前挽了甘琳林手臂，让其坐在离她不远一把椅子上，说：

　　“你父母太客气了。还带什么礼物！”有些时候，不得不装着慈悲，况且，毕竟是儿子子墨媳妇，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自己毕竟长了一辈，所以就算甘琳林有再多缺点，也得隐忍。

　　邰雪柳这样想着的时候，对甘琳林，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兰博涛和曹团长，展开甘琳林带来的画。

　　画是浦江夜景，夜幕下江水深蓝柔和，高低不同的灯光奇丽闪烁，银色喷泉呼之欲出。

　　大上海，繁华时尚魔都，这只是一个角，但却囊括整个上海内脏。

　　从画上看，造型各异的摩天大楼，被彩灯勾画出壮观轮廓，南浦大桥气势磅礴，像一条发光巨龙横跨在江面上。

　　一幢幢大楼缓缓移来又徐徐远去。

　　它们各具风采，或庄严典雅，或俊美华丽，或古典深沉，或现代壮观，竞相展示雍容华贵气派。

　　好一幅气势恢弘的画面！

　　兰博涛和曹团长齐齐惊叹。

　　而邰雪柳亦是被大上海繁华夜景，吸引到啧啧连声。

　　画很名贵，出自当时名家之手。

　　单看那种纸质，就知这种画，实是价值不菲。

　　三人凑在一起，连连观赏着这幅古董名画，翠屏走上来给甘林琳倒上香茶，恭敬道：

　　“少奶奶，请喝茶。”

　　甘林琳轻应一声，依旧是面无表情。

　　宠辱不惊。

　　能做到这种程度，是的要有多大定力，就连站环翠屏看到少奶奶这幅表情，都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邰雪柳回过身，看了一眼甘林琳，和颜悦色笑着出声：

　　“这是杨州运来的新茶，味道极香，用过口齿留香，你且润润嗓子。你明天就要回省城娘家，我们兰府也备了几样薄品送与你干爹，我这就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