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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的穹顶在夕光斜映下散溢出朴实而又辉耀的奇异光芒,我抬手遮住并不刺眼的落日余晖,意阻它以希望渺茫的昏黄染及我身,却终究失败。詹保罗在我身侧兀自催马前行,马蹄踏过地上积水斑斑,溅起些许浊波,在模糊不清的倒影映反下更显虚浑。
暮春阵雨断断续续地延绵了小半月,詹保罗借此为由,又将本就未定的起程之日拖沓许久,直至前两日方才动身。任我心焦再甚,也只得听由他们决定与安排一切,表面上的决策之人大约并无实际处事之权,而隐于其后的那名几乎掌控着整块伦巴第命数的黑发男子,我自始至终都未曾得见。
我已有数年之久未曾再度拜访佛罗伦萨城,对城中街道布局也仅剩大致记忆。幸得詹保罗在前引路,我便随他而行,一路上随意打量些周边似曾相识的房屋建筑,不多时便即到达目的地,大约不可称之为帕齐尼府的巷间小宅中。
詹保罗居所不大,他大概也有多日不曾回住于此,屋内明显地积了层蒙蒙灰埃。四下环顾一番后,他便皱起了眉,伸手扫开桌上浮尘,既而转过头来对我道:“简陋了些,和桑德罗那自然不能比,不过大概也不至于太辱没你。”
他所择语句听似严肃认真,但玩笑口吻却异常明显。我便以同样语气回他:“或许我该拿弗洛林同你结帐?”
他笑笑:“本地房租市价什么的我早忘了,不如便罢了。”停顿片刻,他又道,“我这些天都会在里卡多家,你随时可以去找我。”
此处的确过小,并不适于多人而居,他既带我来此,自己便必得另寻住处。而他语意重点显不在此,“里卡多”一个词说得淡然无波,眉眼中却泛喜色,嘴角不自禁地上弯带翘,但仅一瞬后便极快平复,重又收敛面色,只余眸中一抹笑意依稀尚存。
我立时想起此前卢卡所述之事。不知詹保罗此番是几度再返,但就眼下情形看来,他大概终究达成自己长期所愿,因而欣喜之情不掩即露,其后的原因则名为里卡多.蒙托利沃。
他们或许即将失去佛罗伦萨,但他们终究还拥有着对方。
各人所求毕竟难得尽然相同,但其间总含过多无可触及之事,倘若能达得当中零碎的一星半点,那便也已足够,而詹保罗做到了,且并不止一丝一毫。
他早早便决意放弃佛罗伦萨城,径直投奔北方的强盛公国,城中不留更多所惦之人或物,而其中于他最为重要的便是他多年至交里卡多,又或如此简单形容并不足以描述他们间的复杂交集,但我眼下已无意再多加猜想。
他们曾经的佛罗伦萨,我曾经的罗马,或许二者间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但从离城的第一刻起,悔意便以未曾料及的态势从我心底蔓延萦绕。幸而暂且未至追悔莫及的地步,一切便尚有挽回空间,只是重又折返南下之时,罗马城却已千疮百孔,不复初状。纵然此刻并未亲眼得见,仅凭詹保罗日前不甚确切的讲述,我也足可想象出那混乱不堪的场景。可怕的不是尸横遍野血污四浸,而是全城尽已落入蛮族人手中,由其掌控,他们的肆意妄为不再受限,而城中一时未毁之物,劫掠者们看似还有足够处理它们的时间。
可达尼埃莱……他又会在哪里。
殉难之人自已不计其数,依他身份,毫发无伤虽几无可能,但若仅求自保,这大约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我只能反复告诉自己无需担忧,多年以来,他从来便将一切打理得完美无缺,即使现下情形着实超出他可控范围,他终究不致便置自身于城内的刀剑相交之中,那太过危险与无谓,他该做的绝非这些。
只有一丝异状我实是不解,博列洛既为达尼埃莱手下兵将,却又于他们所卫之城裂缝大开之时抽身而离,其所为看似为上级指派,但所选节点却诡异非常。他目睹而并未经历这一切,因而成为最迅速的传讯之人,至于他又如何同转述者相遇,那大概并非当事者以外之人可给解答了。
我抬眼望向詹保罗,恰巧撞上他目光,但踌躇片刻后终是不知应以何言相询。见他眼神向外飘移,似乎欲离,便只道:“你先走吧,我明日再去找你好了。”
他应了声,便转身往门口走去。但就在他右手将将触至大门之时,我忽地想起日前之事,便急忙叫住他:“吉拉迪诺近日可在?”
他回头,讶异道:“阿尔贝托?他去博洛尼亚了。”
重返佛罗伦萨城的首夜并无他事。我虽一心只愿回归罗马,但中途的落脚处与休憩仍是必不可少,更何况其后路途均仰赖于詹保罗,他大概确欲于此处耽搁停留数日,一如此前的刻意推延,又或眼下情形根本便是幕后之人的长久布置,而其间原因则无需说给外人知晓。
再急切也只无法,而我又隐感不安,说不上是何缘由,只觉期盼未必便可成真,而此外局面却又难以承受。或许在此暂留数日也不失为合理选择,虽然事实早已注定,并不因当初置身事外之人现今的任何举措而有所更改。
但终究也睡不安稳。晨光初现时分,我早已醒转许久,只因此刻拜访他人或许过早,便迟迟未曾起身。然而在我尚且犹疑何时外出方才合宜之时,敲门声却先一步地意外响起,长短轻重并无规律,只并不显慌乱,而来者究竟何人,我竟突兀有所预感。
昨日我已同詹保罗约定今日上门拜访,依他素日所行,若非有无可回避的突发之事骤然降临,他则断不会于此刻重返。而知我现下所处之地者,除他之外大约也并无多少了。
他同样受人所托,也自然了解我目的,途中虽有拖延,却并未再加阻拦。虽这究竟是他自身所愿还或他人指示仍旧不甚明了,我想我眼下总还可信赖于他。而清晨便旋绕过层层窄巷、并于此时敲响他家门之人,大概也不会有太多可能了。
我起身下地,随手将散落眼前的发丝顺至耳后,而后拉开大门。
但眼前之人却一如既往地出乎意料。
“卢卡?”我失声惊道。
“好久不见,阿尔贝托。”他笑道,“今天天气不错呀。”
竟如两月前一般,卢卡.托尼总于最意想不到之时现于我眼前。他一脸风尘仆仆状,嘴角却依旧挂着惯有微笑,在我仍怔于原地时便闪身进门,反手将其拉闭,随即开口解释道:“前几日有暴乱,还是注意些好。”
我看他径自走入厅中,又自行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一时间并无法理清此间联系,犹豫片刻后便问:“你回来这里多久了?”
此前于威尼斯分开之时,我曾建议他折返佛罗伦萨,不知他是否即刻循此而为,但现下我们确于此城中再度相会,我却实是有些意外。他曾刻意回避它,而如今终是重归于此,其所为却又与我当初意指相距甚远——至少城中之人已有变动,而我暂且还无法看出他是否对此有所在意,便也只能借言以询。
而他却面现疑惑,回看向我,“回来?”他摇头,“我不是托斯卡纳人。”
“我一直以为你是佛罗伦萨人。”我奇道。
“这点我不否认。”
我只觉一阵混乱。“那你现在来此……又是为何?”
“你不也在佛罗伦萨么?”他笑道,“或许我可以说,这就是全部理由?”
谈话似乎正向着诡异方向进发,我便有意忽略掉他的后半句:“拜詹保罗所赐而已。”
“说起詹保罗,”他反叩起右手,指背半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他终于说服了里卡多。”
我点了下头:“我知道,恭喜他了。”
他瞥我一眼,忽然坐正,停止手中所有动作:“既然如此……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佛罗伦萨么?”
大概见我一时沉吟不语,他便又补充道:“或者我该换种说法,你需要我送你回罗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