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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七十七 ...

  •   兴亡之章四

      楚考烈王二十二年迁都之后,在淮水南岸建了一座城,与寿郢隔水相望,拱卫京畿。此城北有连绵不断的山丘,人称北山,传闻赵国名将廉颇晚年卒于楚国,便是埋骨于此;城西有大湖,而东南两侧修有护城濠。如今从楚国国都逃亡出来的宗室大臣,以及蕲一战之后的残兵败卒,都聚集于这座小城之中。

      每日清晨,昌平君——当今的楚王,都会登上城楼,远眺旧都。他的登基着实仓促,沐浴、斋戒、祭祀宗庙等礼仪皆一概废除,只是草草戴上了一顶天平冠,配上王剑,接受群臣的朝拜;随即便披上战甲,匆匆赶赴城东大营,上点将台鼓舞将士。如此的草率并未有损他人君的威仪。作为一名“秦人”,一名质子,一个一年前方才被宗室接纳的外来者,他在危难之际沉着坚定的表现,埋轮缚马的决绝,反而为他赢得了文武百官的忠诚和敬重。疲敝的将士视他为最高的统帅,恓惶的国人视他为唯一的君主。即便他们都很清楚——这般君臣齐心的局面,实在无法持续太久。

      前一夜方才风雨交加,春雷滚滚。翌日楚王登上城楼时,空中仍漂浮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他用手掌抚上湿漉漉的女墙,忽然目光一冷,大发雷霆。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指之间隐隐泛出一丝碧色,脚下踏着的城砖也是。“负责修缮此墙的民夫在哪里?墙上的东西——不管是苔藓,还是野草,都必须刮得干干净净。城砖之间一旦长出草木,那根系迟早会把墙体撑坏;日复一日,墙内愈发疏松,到时只需几块人头大的石头,便都能将它砸塌了!!”
      “大王息怒!”跟随楚王巡视的将领连忙回道,“末将——微臣在军中多年,也不是不懂这些守城的道理。然而楚国和中原气候大不相同,太过湿热,又有些草种小到根本看不见,或浮于空中,或藏于雨水——这些泥墙砖缝不管先前拿刀子刮过,还是拿火烧过,只要稍一沾染水汽,必然重新生发出野物来。”
      楚王收了怒气,神情若有所思。他掐指一算,目光中渐渐透出一股与以往不同的精神:不再是野兽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的怨愤,而像一位看到了渺茫的希望、踏上崭新征途的旅人。
      “上坎下震是为‘屯’卦,天地初定,万物始生。”

      是夜。楚王离开了城内的“王帐”,没有带任何侍从,只身前往大营寻找将军项梁议事。他们先是讨论了秦军开始攻城之后的诸般对策;虽然君臣二人都对实力悬殊心知肚明,却也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国事议毕之后,楚王突然询问起项氏一族的家事来。
      “项将军,听说项老将军有个八岁的孙儿,也在城中?”
      “不错,正是梁长兄的孩儿。”
      “寡人有一道密旨,只给项将军一人。”楚王压低声音道。“你领精兵五十人,带着那孩子,再从宫中挑选几名年纪相仿的孩子,速速离开此处——去百越——不,去吴中,那里民风剽悍,人皆尚武,又距离咸阳遥远,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恕末将不能从命!”项梁惊道,“国难当头,梁怎能弃大王而去?倘若秦军破城——倘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日,项氏子弟必定以身殉国,绝不独存!!”
      “你错了。”楚王摇了摇头。“将军熟读兵法典故,难道忘了十年生育、十年教训,三千越甲可吞吴之典故?我国疆土千里,物产丰饶,此地的气候、水土、风俗、人情,从来与中原诸国不同。秦人自以为攻破郢都即是吞灭了楚国,然而楚人性情刚烈,百折不挠,宛如这城墙的砖缝之间藏匿的种子,只需一场及时雨便可再次萌生。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将有何人复我疆土,还我河山呢?绝非我等朝不保夕之人,而是更年轻的族中子弟——他们宛如雏鸟,假以时日,必能生为鬼车,一鸣惊人。”
      项梁无法反驳楚王铿锵有力的说辞,只能虎目噙泪,缓缓点头。
      “这里还有一只锦囊,望将军出城之后再打开;读完其中密信后,立即销毁。”楚王说着,从怀中取出了锦囊和一件信物——一块刻着九头鸟的荆山玉。“若我所料不错,那个人留下的流沙,也绝不是容易被斩尽杀绝的。”
      “末将……领命。”

      *
      秦王政二十四年,秦将王翦、蒙武大破楚军,杀楚将项燕,俘虏楚王负刍;次年,秦军扫平楚国各地,平定了江南地方,甚至降服吴越,设会稽郡。灭楚之战终于大获全胜,唯一的遗憾是,昌平君被拥立为楚王后,死于乱军之中,尸骨不全。没有人能带回他的首级,尽管秦王已经为此许诺了隆重的爵位和赏赐。
      同年在中原以北,秦将王贲领军攻克辽东,随后挥师西去,尽得代地。原本苟延残喘的燕王喜,代王嘉,俱做了秦王的阶下囚。
      二十六年,王贲从燕国故地挥师南下,还做着“东西二帝”大梦的齐王及相国后胜大惊失色,居然不做任何抵抗,举国归降。秦人未损一兵一卒,便将东海之滨最富饶的大国一口吞下。
      至此,无论是帝国的版图,还是秦王的权柄,都已成无可置疑之事。

      华夏九州历经八百多年的分裂后,终于重归于一。在咸阳,许多有识之士都在称颂如此旷古烁今的功绩,认为堪比上古时候的大同治世已经来临。当然在阴阳家看来,此乃五德推演必然的结果。秦以水德代周之火德,正是邹子所预言过的天道;既是“天命所归”,秦王便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国师的看法,改正朔,数以六为尊,衣服旄旌皆尚黑,事皆决于法,以合“五德”之数。
      “君王”二字已不再能满足至高无上的秦王陛下。他为自己冠上了一个德隆三皇、功盖五帝的称号:皇帝。皇帝自称为“始”,而今后将传于二世、三世、乃至万世以为尊。
      皇帝初并天下,丞相王绾等人曾请立诸子为王 ,管理齐、燕、楚等边远之地,但在廷尉李斯的力争之下,始皇坚决否定了群臣的提议。“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寥寥数语,足以振聋发聩;此话一出,朝堂上再无分封之议。
      于是天下共分三十六郡;西起陇西,东至辽东,北抵匈奴,南临百越。从郡守到县令均由朝廷直接委任。而在原先的六国版图内,令堕城郭,决提防,夷险阻;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铜人。为除暴乱,迁十二万户入咸阳。次年,皇帝又下令统一七国的文字、货币、度、量、衡,使车同轨、书同文。如此前所未有之举,非但在六国故地,甚至在关中之地都激起了一片喧哗质疑之声,但皇帝的决意使这些法令坚决地推行了下去。
      此时帝国最强大的军队已被一分为二——一支驻扎在上郡、九原,监督民夫修葺长城,抵御北方蛮族的入侵;一支深入岭南,不断征服百越的部落,将这些偏远瘴疠之地纳入大秦的国土。留守在咸阳及各座重要城池的守军数目不算多,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足以应付各式各样的叛乱 。尽管如此,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潜流,始终让皇帝不能安枕。小规模的暴动、暗杀等等,在六国故地层出不穷。根据罗网的回报,有不少六国的宗室贵族逃脱了灭国之祸,或流亡于匈奴、或藏匿于百越,以图再起;某些过于胆大包天的刺客甚至敢于混入咸阳,意图不轨 。

      正月的一个雨夜,皇帝从噩梦中被若近若远的嘈杂声惊醒。梦中他被两团模模糊糊的迷雾追赶。那东西只有猎犬大小,却散发出血腥的气味和婴儿的号哭声。忽然间一道赤色流火划过天幕,照亮了整片原野。他惊坐而起,汗流浃背;放眼四顾,丹楹刻桷的寝殿内空无一人,宛如一个黑漆漆、空荡荡的巨笼。
      “……现在是什么时辰?”
      无人回答。
      “来人啊——武士!武士何在?!!”皇帝喊道。
      自从丽姬殒命、小公子失踪后,宫中再次加强了戒备:侍卫不允许带兵刃入内廷,而宫人侍女在未被传唤之前亦不许擅自进入皇帝正在休憩的宫殿。或许对帝王来说,唯有孤独才是真正的安全。
      但目下,这股无人回应的静寂却太反常了。皇帝压住怒意,仔细分辨着宫外的雨声——其中似乎夹杂着金铁交鸣之声,又仿佛只是错觉。水一般的凉意渐渐从后背侵袭入体,让他打了个寒噤。
      “……盖卿!盖卿!!”
      皇帝等待片刻,忍不住再次大声疾呼。一阵迟来的急促脚步声在长廊中响起。两名内侍推开宫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屋内,跪倒在侧。随后一人从正中走来,同样在近门一尺处停下,行了个大礼——此人高大英武,气势不凡,被雨水浇湿的黑发黏在脸上,衬得脸色苍白。虽然已经解剑,始皇却仍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血气。
      “微臣来迟,陛下恕臣死罪。”
      始皇用一种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来人,内心深处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去年嬴政在陇西、北地巡行时,也曾一度遇险,全赖盖聂率众侍卫击退贼人。从性情上来说,始皇并不喜爱这个出身江湖的侍卫统领;这位大秦的第一剑客,时不时会越俎代庖,说出一些大胆而冒犯的谏言,令皇帝颇为不快;但正因为他直言不讳,言行合一,令多疑的皇帝对这名赵国出身的臣子给予了非同一般的信任。
      他的周身仿佛始终围绕着一种平稳、深沉的气息,只要他不离左右,便能叫人心下一定。

      “盖卿,外面究竟发生何事?!”
      “回禀陛下,是一伙刺客。今夜守备内城的乙寅一组有两人殉职,但已将刺客尽诛。”
      嬴政又问:“没有拿下活口?可知刺客是哪国人?赵国?燕国?还是楚国?”
      盖聂迟疑片刻,回道:“……是秦国人。”
      嬴政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秦国人,好一个秦国人!”
      盖聂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子民,自然是秦国人。”话未落音,皇帝便抄起手边的玉枕狠狠向他砸去。盖聂不闪不避,玉枕与头颅相撞时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在地上跌为两块。
      一道鲜血顺着侍卫的额头流下,染红了半边脸颊。
      皇帝含怒出手,仍不解气,训斥道:“你如此煞费苦心替他们遮掩,莫非知晓他们的来历?!”
      “臣不敢隐瞒,亦不敢妄下定论。死者已送往罗网的内狱,若查出其身份,定当向陛下回报。”
      “朕知道你不敢妄断,不过凭来人的武功,难道不可猜测一二?”嬴政稍敛怒火,道。“……听说齐王建前些日子在松林里饿死了,莫非是精通技击之技的齐国人??”
      “据臣所知,齐人对废王并无多少怀念。百姓怨恨齐王建信谗失国,还编了歌谣嗤笑于他。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由此可见,陛下大可不必对齐地生疑。”
      “朕听说,齐王被囚车从临淄带走的那一日,有人蹈海而死,自称不忍为我大秦之民。”皇帝冷笑。“此人名叫鲁句践,据说是当年的齐国名士鲁仲连后人。齐鲁自视为礼仪之邦,称我大秦为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然而朕显著纲纪,远迩同度,难道非礼?诛乱除害,忧恤黔首,难道非义?!侍奉那种庸碌无为的君主,便可以礼义自居了么?”
      “陛下高瞻远瞩,自不是那些无道之君可比。”
      皇帝哼了一声,突然提起一件旧事:“朕听罗网回报说,赵王迁还活着的时候,盖卿也曾去探访过他。”
      “陛下明察。微臣曾给赵王送去李牧将军生前配剑,盼望他以此剑自戕。可惜越是厚颜无耻之徒,越是畏死,赵王见到故剑也不过痛哭了一场,便不了了之。”
      嬴政听他话中对赵王的鄙夷由衷而生,心中倒是颇为愉快。他的怒火渐退,然而还是难以扑灭心中的一股不平之意。
      “朕不明白。朕一统天下,弃侯王而立郡县,令万民永不再受干戈之苦;而这些暴虐昏庸之君,明明都是贪戾无厌,自取灭亡,为何还有人跟从他们,甚至不惜效死?为何竟还有六国旧民,怀念他们的故主?!”
      “……他们未必是怀念故主,可能只是怀念旧时而已。”盖聂思索片刻,答道。“各国风俗,律法,文字,农商等等,本就有千差万别。如今陛下普施明法,远近如一,关外百姓一时难以习惯,便认为旧时好过新时。微臣斗胆以为,若陛下宽简刑罚,轻徭薄赋,定能令黔首更加顺服,感念陛下之恩。”
      “宽简刑罚,轻徭薄赋?”皇帝听到此处,心情转佳,不怒反笑, “盖卿啊盖卿,你还是年纪太轻,又听了些儒生的迂腐议论,便以为只要治民从宽,便能令他们恭顺和睦,各知所行。但如今天下初定,人心动摇,外有胡人骚扰边地,内有六王余孽除之不绝;据罗网所报,他们至今还在阴通间使,以图复辟。朕虽坐拥四海,疆土千里,却如同卧于烹鼎之侧,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无论内忧还是外患,些许不察,便会立即重起刀兵,流血于野。那些浅见之民,如何能懂?”
      说到此处,皇帝忽然喟然长叹。“寿与天齐,长生不老,固然为我所愿;但朕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在这有生之年,将这大好的河山,细细整治过一遍罢了。”
      盖聂整顿衣裳,再次向皇帝一礼。
      “臣闻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陛下求的是千秋功业,万世太平,堪比尧舜;然而斗升小民心中所虑,不过一粥一饭,妻子团圆而已。那些修长城、开直道、凿灵渠的大事,固然有利于后世子孙,但倘若黔首在饥寒交迫之中,便无法理解陛下的伟业。陛下做大事之余,可否为这些浅见之民稍做考虑?”
      皇帝与他对视良久,视线阴沉愠怒,渐渐转为冷淡。“……盖卿所云,倒也颇有见地。民需饱食,更需教化。朕今年将要再次巡视东南,一面威慑六国故地,一面向黔首明令法纪,以教万民。”

      盖聂深知陛下的心意与自己意中所指颇有偏差,但亦很难再次进谏,只得谢恩告退。

      *
      就在秦灭楚的同一年,聚散流沙逃离楚国,在云梦山中开辟了一处庄园,距离当初卫庄学艺之地距离不过十里。可惜当初属于鬼谷弟子的几进茅屋已早早地被首领定为禁地 。除了被外派到各地秘密据点的人之外,大多数杀手都暂时过上了自耕自种的隐士生活。
      尽管流沙之主卫庄销声匿迹,庄园内依然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秩序。赤练暂代首领,但她所做的大部分事务,也仅仅是把从各地得到的密报收集起来,按照信上的指示再次分发出去而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始终藏在幕后,安静、平稳地掌控着流沙名下的大小生意。熟悉的感觉令这群桀骜不驯的杀手们颇为放心——他们的首领非但活着,而且比以往更谨慎,也更从容。
      某个初春的清晨,白凤和往常一样跃上庄园最高的一座房屋屋顶,远眺群山。忽然,一道劲风从鸟群之中穿插掠过,直取他的后心。他连忙侧腰倾倒,躲过此招,以羽刃回击。但那些白羽仅仅飞过寸许,便被一道水流一般冰冷凝重的剑气粉碎了。
      “……卫庄?!”
      “怎么,我一不在,身手就退步了。”
      白凤露出了久违的轻狂笑容。“你可以试试。”
      “大人!!!”赤练冲进院子,惊喜地喊道。

      两人同时从屋顶跃下。高大伟岸的白发男子瞧上去风尘仆仆,但双目中的神采依旧慑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剔透的荆山玉,将庄园里的大小统领召集起来。
      “我们有新生意了?”
      白凤兴致勃勃地问道。他还以为近来秦军扫荡各地,卫庄会命他们继续蛰伏。
      “这是新城的信物,也是他们的最后一件委托。”流沙之主道,“辗转多年,此时才终于落入我手。芈启还真是吝啬至极。”
      “您是说,那位在淮南登基的楚王?楚国大势已去,他们还有何能耐,请动大人为他们劳心劳力?”赤练不满道。
      “昌平君遗赠给我们的,是一枚轻易动用不得的棋子,倒也是一个再起的机会。”卫庄将玉璧放在石桌正中,展示给众属下。“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你们有谁还记得楚怀王?”
      “不就是那个利令智昏,听信谗言,中了秦人陷阱被扣留、最后死在秦国的昏君么?”
      “怀王虽蠢,却蠢得有骨气。他被抓回咸阳之后,无论秦人如何软硬皆施,始终不肯以国君的名义与秦王定下盟约,将楚国的国土割让给秦。直到顷襄王三年,怀王在秦国病逝,秦国才把遗体送还楚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听说三闾大夫的那首《招魂》,也是为了纪念怀王而作。”
      卫庄左右四顾,招手将麟儿唤到面前,细细说道。“楚怀王被困秦国时,与侍婢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他的儿子也有了儿子,他们身上带着楚国王族的信物,却始终没能离开秦国。罗网曾把他们当做重要的筹码,一直严密地控制着怀王的子嗣。但后来嬴政继位后,定下了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计划;既然楚国即将为秦所灭,那么楚国的王族还有什么用处呢?于是罗网便放松了对他们的监视。而昌平君的‘新城’,正是趁此机会将怀王的孙子熊心带出秦国,偷偷藏在楚国偏远的乡下。而楚国国内,顷襄王死后,李园为了巩固权利杀戮了王族旁系的子弟,而负刍暗杀了幽王、哀王之后也做了同样的事。如今楚国的王族几乎没有子嗣留下,幸存的可能只有那位怀王之孙了。”
      “大人是说,昌平君如今无人可用,只能委托流沙为他找到楚怀王孙?”
      “正是如此。将来楚人若是兴兵再起,这位王孙必是一面世人瞩目的大蠹。”卫庄用手指点着玉璧上昂首鸣叫的凤鸟,“我们必须先人一步,找到他。”
      “不过是一个亡了国的小孩儿,能有多重要。”白凤摇头不解。“若是以后还需借用楚国的兵,让麟儿假扮一位‘昌平君之子’,不是更方便?”
      赤练也冷笑道:“当年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方才保下横阳君,可这些年来,他除了给流沙横添麻烦,何曾派上过什么用场。”
      “所谓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缶贤者。当年吕不韦若非看中异人奇货可居,不惜重金结交,怎能成为一代名相?子楚若非认华阳夫人为母,得宠于后宫,其子嬴政又怎能有当今横扫六合的权位,与气概?我等眼下做的种种小事,皆是为将来铺路。若是急于求成,只恐欲速而不达。”卫庄望着部下轻笑,目光投向庄园外的重重远山。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所以,务必不可小看‘时’‘势’之力啊。”

      *
      “左,右,左,左,进,进,退,挡。”
      一柄木剑和一柄铁剑相互撞击,发出咄咄之声。咸阳宫的章华台上,侍卫统领盖聂正在指导小公子剑术。公子胡亥于剑术一道上颇有天分,只是性情急躁,容易分心;且不管盖聂如何劝阻,习剑时都坚持不肯用木剑,定要用开了刃的真剑。
      “此剑名‘承影’,是父皇赐予我的。”小公子兴致勃勃地道,“我将来也要像父皇那样,做出一番大事业!!!”
      “公子,您方才那一招,去势太重,出则难收,若在实战中,反倒容易为敌所趁。”盖聂一面说,一面用木剑做出了几个斜劈的动作,再将自己传授的招式重新演练过一遍。小公子在一旁瞧着,倒也心下佩服,但他眼珠一转,突然一剑刺出,既快且狠,想攻盖聂一个措手不及。盖聂收剑回防,轻轻松松便将这一剑化解。胡亥没能偷袭得手,心下不快,于是连连抢攻,不肯收手。盖聂只得一面招架,一面出言指导,仍像陪着小孩子玩闹。
      可惜小公子对他所说的技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手下仍是不知轻重,只知一味乱挥乱砍。忽然他足下步法一乱,劈下去的一剑被盖聂挡回,又躲闪不及,剑刃竟反弹回他自己肩头。盖聂徒手一抓,左手二指将剑身捏住,然而承影剑实在太锋利,胡亥又因为练剑出汗、脱去了上身衣衫,此时利刃已将他肩头的肌肤划破,鲜血涌了出来,流到前襟后背,盖聂的衣袖上也沾染了少许。
      胡亥右手一松,宝剑“铿锵”一声砸在地上,随即嚎啕大哭。盖聂赶紧凑近察看,见伤口颇浅,方才长出一口气。这下,在附近观战的宫女內侍都慌忙围了上来,又有人急急去请太医。盖聂只得退出人群,在一旁看着太医为小公子敷药包扎;他心中转过不少念头,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
      晚些当值时候,盖聂便向皇帝请罪,并请辞去教授公子剑术的职责。始皇没有十分怪罪他,倒也不曾挽留。近来皇帝除了国事之外,十分沉迷于国师“月神”的卜筮之术;据说这位国师能从火焰的摇曳之中读出卦象,预见之事,没有不应验的。
      今夜刚好是满月,又将有一次十分重要的占卜。国师已经为此斋戒三日 。宫中十分忙乱,有不少阴阳家弟子进进出出,都在忙于仪式所需的准备。

      盖聂将守卫皇帝的职责转交给下一班侍卫之后,便急急离开王宫,穿上披风斗笠,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去了咸阳城中的贫民聚居之处。自从那日在市集中被阴阳家的幻术所惑,他反而更加肯定了荆轲之子的下落。此后,每月但逢朔望,他都会设法混入人群中、找到那户收留孩子的人家,查看一下他们是否安好。
      孩子叫做“天明”。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面貌与其父越来越相似,性情也如出一辙:都喜爱热闹、飞扬跳脱、精力充沛。盖聂知道阴阳家同样在暗处窥视着天明。他和他们仿佛同样在等候一个时机,暂时容忍了彼此的存在。
      但这一夜却有些不同。
      盖聂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那人行走时几乎完全不发出声音,连呼吸吐纳都无比安静,绝非寻常人等。可惜他选错了对手。当那人在集市中绕了一圈发现失去目标时,盖聂已经反过来悄悄缀在他身后——跟踪他的人打扮与城中平民相似,相貌毫不起眼,唯独脸上有些奇怪的图案,又不像触犯法令留下的黥面痕迹。盖聂盯了他很久,见他先是藏身于茅屋顶上,二更之后,又悄然潜入了收留天明的人家。
      盖聂急忙跟了进去,见那家伙沿着房梁攀下,身手十分刁钻灵巧,嘴里还叼着什么。他的目光不离那人左右,随时可以出手,却见那贼人守在天明床榻边上,拉住孩子的手掌,随后有利刃的寒光一闪。他的动作如此之轻快,孩子竟然仅仅动弹了一下,仍旧熟睡未醒。盖聂见贼人的举动并不致命,便按兵不动,心中疑惑更甚。
      贼人得手之后立刻原路离开茅屋,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将沾血的匕首擦干,又将帕子折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精致的青铜匣内。盖聂见此人轻功如此高明,又蛰伏许久,所作所为却不过为了盗走了荆轲之子的血,不禁大感蹊跷。但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一种叫做“血踪蠹”的妖虫来。
      楚国的巫师可以利用血来追踪其主。阴阳家的手段或许更加高明;一旦他们得到天明的血,这孩子是否便永远逃不出他们的掌握?
      盖聂灵机一动,从自己的衣袖上割下一块方方正正的布——上面刚好也沾染着血迹,虽然颜色已经变暗,却也不是陈血。他用另一块布蒙住脸,追着那小贼跑出数百步后,突然出手偷袭。
      贼人大吃一惊,闪身避过盖聂的一招“控鹤掌”,但他怀中的铜匣却飞落入盖聂之手。盖聂装作转身就逃,贼人立即飞扑上来,两人好一番交手。盖聂为免暴露身份,不能拔剑,只用些近身缠斗之术。两人且战且走,渐渐行至城中一处偏僻无人的所在。贼人见轻易不能取胜,忽然口中发出怪啸,模仿猎鹿的哨声。顷刻,角落里又冒出几名同伙,将盖聂围在垓心,一齐攻上。盖聂见时机正好,便装作心慌意乱,不甚被打中臂膀,将匣子落在地上,随后使出轻功逃之夭夭。那伙人惊疑不定,又有要务在身,便没有穷追,拾起铜匣匆匆离开。当然,此时匣子里带血的布料已经被调换过了 。
      盖聂耍弄了贼人一番,以为可以护住天明,心底颇为愉快。他怎么也没能想到,三个时辰之后,咸阳宫中出了一件大事。

      国师月神率众弟子跪在始皇座下,紫色的轻纱垂落于地,从未表现过多少神情的脸上带着一股不似往常的动摇。
      “陛下,我等寻觅多年,终于寻见了那位失踪的小公子。但昨夜的仪式——卦象,不吉。”
      皇帝眉头紧锁,手掌摩挲着天问的剑柄。“如何不吉?”
      月神先是以额叩地,随后抬起头来,声调中有一丝无法隐藏的激荡。
      “……此子,将亡大秦!!”
      皇帝的五指猛然在剑柄上攥紧。他微微侧过脸,将目光投向藏在阴影中的影卫。
      “……把那个孩子,带回来。不计一切代价。”
      “诺!”

      王宫四面的钟鼓同时鸣响。禁军中最精锐的内卫出动了,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沿着大街小巷布下岗哨。无孔不入的罗网也早就在暗中开始了行动。这一正一奇互相呼应,只怕连一只鸟都难以飞出咸阳城。
      当盖聂被嘈杂声惊醒时,正是长夜将尽之时,东天微微泛出浮尘样的灰白。他惊讶于这钟声的不寻常,立即前往宫城查看,这时才从部下口中听说了皇帝的命令。他虽不知占卜内情,但也猜测到多半与阴阳家昨夜的仪式有关,随后又联想到昨晚那几名小贼可疑的举止,以及那块沾血的绢帕。他来不及思索太多,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市集。隔得老远便望见一道浓烟冲天而起,鼻端尽是烧焦气息。附近平民正在四处奔逃,喊叫救火。
      盖聂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那孩子。他看上去仓皇无措,不知激怒了什么人,有个屠夫正握着剁骨刀向他劈下来。渊虹出鞘,将菜刀挑飞。
      盖聂向孩子伸出一只手掌。他想到了很多话可以说服那孩子和自己一起走,劝告,安抚,甚至威胁。但最终,他只挤出了一句话。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在握住那孩子的手的刹那,盖聂仿佛看清了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岔路。他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条路,便无法回头。
      但他对咸阳,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无论是“剑圣”还是“盖聂”,留在当今天子身边都没有多少意义。

      大部分人缺乏那种宽广而博大的智慧,能够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他们必须听取其他人的议论和批评,才能不断纠正自己的作为。但一个人如果长期站在一个至高的位置,所有传达到他耳内的声音都不过是歌功颂德,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乃是至圣之人,绝不可能犯下任何错误。曾经的秦王礼贤下士、纳谏如流,确实是一代明君。而当今的始皇帝陛下,已和过去的他越走越远。盖聂有时真心佩服皇帝的气概与壮举,但也有不少无法认同的举措;他曾试过直言进谏,也试过以他事讽喻,但这一切都无法对那一位产生任何影响。
      立于绝顶,能纵览宇宙之宏大,俯察沧海沧田之变幻;但只有走进最低下、最困苦的泥沼里,才能了解这世间真正的模样。但皇帝,已经走上了一条云端的道路,永远不需要俯视深渊了。

      盖聂夹着天明夺路而逃。好在这些年来,他对咸阳城内的市集、街道和小巷了如指掌,竟然从内卫和罗网的双重追捕中逃脱,找机会遁入了墨家留下的那些隐秘地道。他们趁夜出了城,盖聂设法盗取了一辆马车,载着天明马不停蹄地赶往函谷关。秦国士兵穷追不舍。在残月谷,盖聂不得不对上一次许久没有经历过的硬仗。
      一对三百的短兵接战,即便是剑圣也难以全身而退。
      他在重伤之下带着孩子继续往东行进,出崤山,渡大河,辗转到达三晋故地。关于天明的去向,盖聂有意要将他送回墨家,但也知道此行困难重重,无法化解的矛盾拦在他和墨家,以及中原诸子之间。
      那又如何呢。盖聂从不畏惧困难和“不可行”。他只是失望。又怀有希望。
      当年他在邯郸选择入秦这条路,自以为可以担负赵人的命运,或者天下人的命运。但事到如今,盖聂发觉年轻的自己仍是太狂妄了。
      一个初出茅庐年轻人,会一些剑法,懂得一些书本上的道理,便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扭转洪流。年轻人奉上了自己的一切:智慧,武功,胆识,理想,但这都不足以改变什么。
      只有无形的秩序才能产生撼动河山的力量——没有人会畏惧一只蝗虫,但面对遮天蔽日的虫群,人们反而在田地里下跪祈求,将它们奉若神明。秦人所推崇的“法”正是如此;它像拳头一样把无足轻重的泥沙逐渐捏成一只吞噬天地的怪物。然而国之律法固然可怕,却还是比不上天地本来的“法”:比如春耕秋种,比如寒来暑往,比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师弟早就说过,他们只是组成城墙的基石。与其他基石不同的是,他们有幸见过、或是想象过高楼琼宇的原貌。既然如此,即便一身伤痕,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你一定要,走下去。”
      盖聂望着孩子的侧影,眼前忽然一暗,嘴角却现出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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