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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七 ...

  •   虚实之章四

      这是个格外阴沉的早上。城池正在半睡半醒之中,路上的行人还很少见,十分安静。两名鬼谷传人一前一后,在弯弯绕绕的小巷中狂奔。

      “我来拎一会儿吧。”盖聂道。

      卫庄头都不回,随手将提着的俘虏猛抛过去。盖聂稳稳地接过来搁在肩上,好似抗着一大袋谷子。

      眼看到了一个岔路口,卫庄蓦地停步,掏出一只雕花镂空小盒,在空中来回比划。盒中传来急促的虫鸣,时而由弱转强,时而又由强渐弱。

      盖聂也站住了脚,一对眼珠追着那木盒溜来溜去。“小庄,你养的蛐蛐会认路?”

      “……这是用于追踪的血踪蠹。我手里的是子虫,巫申身上带有虫母,母子之间可以互相呼应。越是接近虫母,子虫就越兴奋。反之亦然。”说着卫庄指了指左边道:“这边。”

      “如此说来,那个巫申岂非也能用相同的方法找我们?”

      卫庄露出一抹讥笑:“虫母只有一只,而子虫却有许许多多,而且刚巧都在这城中。我们只需寻到一个子虫绝对不会出声的地方,便是暂时安全的所在。”

      盖聂若有所思地由着他领路,视线仿佛穿透了师弟的背脊。“小庄,莫非你早已算到这种情形?”

      卫庄斜了他一眼。“师哥,你怀疑我?”

      “不是——我想你久居楚地,对巫蛊之术的了解显然远胜于我,若能传授我少许经验,我们可共同想些对敌之策,不至于一味逃走。”

      卫庄扭过头,继续用后脑勺对着他。“正因为与巫申相斗多年,知晓他的根底,眼下才不能不走。”

      盖聂歪了歪脖子,颈骨发出“咯”的一声响。“即便你我二人联手设伏,诱他至无人之处,也没有一搏之力?”

      “师哥,我知道你不甘心。倘若不论势力,仅凭个人施展,我在整个楚国忌惮的不超过三人——巫申便是三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他的本事高深莫测;当年我们对付过的‘三牢血涂之阵’的主人阚伯与他相比,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卫庄又低头听了听虫鸣,边跑边道:“你们北方人对巫蛊所知太少,常把巫术和蛊术都划为怪力乱神之流。然而楚人如此崇巫,是有理由的。巫士在南疆地位极高,他们通晓星象、占卜、医理、毒术、诅咒等奇异生僻的知识,覆手之间可取人性命;并且他们多半矜持自负,报复心又极重,绝不容冒犯他们的人活在世上。虽说巫士的身体与常人无异,想杀一个没有防备的巫士,一把快剑足矣。不过,如果一个巫士决定暗中对付你,并且有足够的时间准备那些冗长的祭祀仪式、献出足够的牺牲,那么咒术一旦完全,其力可比鬼神,绝非凡人可以抵御。”

      “话虽如此,你已经谋害了好几个巫士了,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师哥这是在称赞我?”

      盖聂咳了一声,又道:“以我观之,巫术的确十分危险,但最终杀人的手段,还是依靠操纵死人、活人,拿着刀剑斧钺下手。如果我们能制服那些被巫术操纵的‘活物’,或许能像四年前一样令术法反噬——”

      “哪有这么简单。巫申的各种手段,我所了解的仅是太仓一粟;当初在路上遇见所谓‘荆中四侠’,我发觉他们身上带着血踪蠹,就猜到早晚用得上。但眼下这个致人发狂的术,倒是闻所未闻。那些人是如何着了道的?巫术作用的地域又有多大?谨慎起见,我们应当尽可能地远离巫申,在安全之处拷问一下此人,”卫庄指了指盖聂扛着的昌平君,“待事情的原委清晰后,再考虑破阵之法。”

      说话间三人已穿过重重民居,到达城中早先最繁华的市集之一。此地街道宽阔,车马往来,随处可以嗅到汗水、牲畜和鱼虾的腥气。即便时候尚早,浓雾之中仍能望见不少影影绰绰的人形。但而他们真正接近的时候,方才看清这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人间鬼蜮。

      市集附近分散着不少城中居民,有人面容呆滞地或坐或立,有人捶胸顿足、哀嚎不止;更多人在激烈地斗殴厮打,丈夫殴打女子,少壮殴打老者,似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名屠户用剁骨钝刀将一条生猪腿切碎,急不可耐地把肉片塞进嘴里咀嚼,血水一滴一滴顺着胡须落到地下。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兴高采烈地从街角的店铺里搬运粮食,店主的尸体被随意弃置门外,面色青紫,似乎是被勒死的。夯实的黄土路上流淌着血水,屎尿,各种秽物,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喘息、悲鸣和怪异的狂笑声此起彼伏。

      卫庄眉头紧锁,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手中的木盒。血踪蠹并不见动静。“不可能。这里距离巫申已经很远了,怎会——此阵法能够影响的范围,究竟有多广?”

      他来不及细思,那边盖聂已经把昌平君平放到地上,握着剑柄就往人群里走。卫庄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人已经全疯了,你现在过去,救得了多少?”

      盖聂足下一顿,蓦地发力往前一窜,嘶哑的裂帛声立即传来。卫庄面色铁青,待要发作,那边盖聂已经大踏步地靠近一团扑在地上的人,砰砰两脚,就将两名膘肥体壮的男子踹得飞了出去,用力之大,竟把后方的墙壁砸出一道裂缝。卫庄这才瞧见地下躺着一具光溜溜的躯体,身形尚小,缩成一团,竟是个女童。余下的一名男子呆怔了一瞬,叫骂着向盖聂猛扑,被盖聂一把捉住前臂,逆着手肘的方向一折,只听一声脆响,断骨立即就扎了出来;那人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惨叫,直插云霄。

      “好一招‘反折杨柳’。”卫庄怪声怪气地抚掌。他扭头看向躺在地上脸色难看的昌平君,轻笑道:“看来连师哥都中招了。他若是发起疯来,怕会是这城里最强的一件凶器。”

      然而那边盖聂却脱下外衣,将女童整个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他大步走回,面色如常,完全不像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哪有安全的地方?最好找一间能上锁的房屋。”

      卫庄一时没有回答,反而细细地盯着他的侧脸瞧。他知道师哥虽出身低微,但得益于鬼谷子多年教导,举手投足的礼仪、风度都十分完美,即便拔剑在手、面对杀气腾腾的仇敌,也会表现得谦和有礼,不卑不亢,连最讲究的贵族也挑不出错来。但眼下的这个盖聂不同,不仅下手比以往狠厉,连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了变化,周身仿佛散发着一股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狂气。

      他感到一股针刺般的兴奋从脊椎流淌到指尖。若不是时机不对,他十分想和这种状态下的盖聂交一次手。

      盖聂注意到师弟的眼神,扭头道:“怎么了?”

      卫庄长出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白凤曾经从巫申那里盗出一卷兽皮,上面记载着一些极为离奇的巫术秘技。此术大约便是所谓的蚩尤大荒之阵。这种阵法,似乎能够勾起人心底的欲望,让他们无法自控,为了欲望变得狂暴而激烈——当然,每个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不同,发泄的方式也多种多样。”

      盖聂沉吟片刻,道:“不好,我似乎也被巫术控制了。”

      “……你才发现?”

      盖聂摸了一下后颈的凹陷,“眼下尚可自持。倘若我神智全失,出手伤人,你便也用那针制住我吧。”

      卫庄皮笑肉不笑地道:“说得倒容易。你是失了神智,而非武功;会那么容易让人制住?”

      盖聂叹了口气,表情有点苦恼。

      卫庄心道你叹什么气,莫非在想“老子这么厉害还真是难办啊”并做好打算,盖聂要是真敢透露出一星半点儿类似的意思立刻用鲨齿戳死他。结果盖聂开口说的却是:“小庄,你为何就不受影响?”

      “我?自然是卫某心志坚毅,定力不凡吧。”卫庄想了想,忽然神色一变,“不对。师哥,昨日在林中,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当真是神农草的果实?我在鬼谷三年,似乎从未见过神农草结果?!”

      盖聂点头道:“的确是,只不过收获不易。在鬼谷时,我忙于练剑,对神农草的特性研究的不够细致。后来在咸阳向姬——向夏先生请教时,方才知道令神农草结实的办法。”

      “什么办法?”
      “自开花之日起,以人血浇灌七日即可。”

      以盖聂的个性,也不必问是谁的血。卫庄更加确定师哥中巫术已深——如果是往常的盖聂,至多说到“栽种不易,但终于找到办法”这里,绝不会交代后半句。

      正在这时,怀里的血踪蠹又发出一连串“唧唧”声。

      卫庄一把捞起昌平君,盖聂抱着昏睡过去的女童,再次沿着道路飞奔起来。盖聂有时还是忍不住出手拉架,或者踢飞几个行凶之徒,卫庄心里又急又恨,只能抄起鲨齿的剑鞘撵着他跑。

      如此拖拖拉拉没走出多远,街口突然钻出一条齐膝高的黄犬,齿缝间不断滴落红白的口沫,狂吠着冲卫庄猛扑。他手起剑落,干脆地将狗脑袋一劈两半。盖聂倒是露出很震惊的表情——云梦山中莫说犬狼,连虎豹见到师弟也要绕着走;这只土狗竟敢正面挑衅,简直是犬中盘瓠啊。

      “后面!”
      卫庄吼了一声。果然道路的另一头涌出一大群大大小小的看门犬,只只龇牙露齿,凶悍非常。许多狗脖子上挂着血迹斑斑的草绳,想来竟是硬生生地挣断绳子,逃脱出来的。几只打头的狗特别强壮,从三五步外便一跃而起,向人的脖颈、手腕等要害咬去。盖聂拔剑出鞘,剑光电转,闪念间狗尸已横陈一地。但这群畜生似乎完全没有惧意,仍然前仆后继地向他猛扑、撕咬。

      盖聂单臂护着怀中女童,剑术不易施展,而那群疯狗比起普通狗来力量又大了数倍、行动也更加敏捷,支拙久了,身上难免落下几处抓痕、咬伤。好容易疯狗的数目略有减少,他回头顾看,却见数目更多的狂犬都奔着师弟去了。卫庄被蜂拥而上的畜生逼得性起,左手攥起昌平君的衣襟,大喝一声,发力将他抛到临近的屋顶上;同时鲨齿横劈纵驰,割血成寸,带起的劲风有如龙蛇狂舞;即便没了内力,气势却不减分毫。盖聂向他靠过去,边助阵边问道:“为何这群狗好像特别恨你——它们也都被巫术操纵了?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不少狗肉?”

      “胡说,狗肉又涩又苦,我更喜欢牛羊肉。况且到楚国以后吃得最多的是鱼和熊掌——”

      “楚地果然物产丰饶。我记得上次在这里吃的那种叫做‘橘’的水果,甘美多汁,别国都是没有的。难怪三闾大夫要作一篇‘橘颂’称赞它。”

      “……我觉得你对三闾大夫的立意误解很深。”

      卫庄头疼得要命。他发现师哥现下的思想非常奔放,跟撒欢的野狗一般无拘无束。“既然神农果能够克制这个——不管是什么的巫术,你也快点吃一粒下去。”

      “三年总共才收了七粒,总要省着点用。没关系,我眼下自觉气力充沛,精神焕发;你我联手,定可在这城中杀出一条血路——”

      “不你已经完全不行了,让你吃就吃!”

      盖聂还是摇头不肯,猛然察觉一团温热的劲道从后方袭来,反手一剑便刺中那物腹部——此时一只前肢已搭在肩上。盖聂扭头一瞧,口中发出讶声——从后方扑过来的活物,不是狗,而是人!

      但那人已经完全没有人的样子,双目暴突,青筋毕露,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磨着一口森森白齿,口涎沿着下巴滑落。

      “别分心!”卫庄吼道。鲨齿划出一道银弧,剑身森冷,映着霜天残月。

      盖聂敛剑四顾,但见前后两头,以及左右两侧的屋顶上,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聚集。这些人都四肢伏地,吐舌喘气的样子,当真与犬无异。他暗道一声不好,提气纵身,跳上低矮的民房屋顶,将几名正待啃咬昌平君的犬人逼退。因为这些人怪异的举动,他下手不免有了顾忌,好几次显些被咬下一整块皮肉。

      “这到底是……”

      “你只需当他们也是狗而已。”卫庄也跃了上来,呵斥道,“只要样貌是人便下不了杀手?你在军中是怎么活了这么久的?”

      “他们可能只是城中平民,被巫术所控制——可是,如果这个术的作用当真只是勾起、加剧人的欲望,怎会有人的愿望是做狗?”

      卫庄挥剑冷笑,“人和兽的差别,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他将趴在屋顶上的几名犬人陆续扫落,盖聂找准空隙从天井跳了下去,寻到一间无人的灶房,将女童藏到角落处。临行前他稍一思忖,从囊中摸出几枚半两钱塞进孩子的左手,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匕塞进她的右手。

      回来的时候师弟已将一大片屋顶清理干净,双手撑剑,正在调息。地上还有不少跳不高的犬人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上方,时而怪吠几声,声如呜咽。盖聂猛然醒悟,凑过去拉扯师弟的衣领。卫庄似笑非笑地侧身一让,由着盖聂将他的前襟扒开。“师哥,你想做什么?!”

      “我明白了。”盖聂蹙眉道:“那些狗盯着你,是因为嗅到了血。”

      卫庄哼了一声,将大氅掩好。他胸前被盲眼老丐刺出三个血洞,伤口不大,却很深,其中一剑可能伤到了肺叶,绝非一时半刻能够痊愈。加上连番苦战奔走,旧创早已崩裂。

      盖聂道:“余下的路,我背你。”

      卫庄挑眉,怒极反笑:“哦?那你要拿这人怎么办?”他指了指昌平君。盖聂想了想,“是否可以暂时为他起出封穴针?反正他中了毒,也不敢逃走。”

      “怕就怕他被巫术控制已深,解穴便要伤人,已经不惜性命。”

      “要不你把他捆在身上,我一起背。”

      “……”卫庄捂住胸口,觉得伤更重了。“你敢。”

      “咴咴——咻——”北面忽然传来高昂的嘶鸣。接着是激烈的踏地声,仿佛地面都在上下颠动。

      “不好,畜群惊了。”

      两人忙向北方远眺,虽有雾气遮蔽,还是隐约可以看到许多起伏的黑影——是成群的牛马,发疯一般地在道路上横冲直撞。

      卫庄喃喃自语道:“太远了……难道说,如今整个城池,都在巫申的阵法之内?!”

      “整座城池……有可能做到么?”盖聂难以置信地问。

      卫庄一剑将一只跃到半空的犬人敲了下去,道:“我和他们斗了好些年,多少也摸索出点儿门道。巫术虽然奇妙诡谲,但也不得不满足某些潜在的规律。比如说,力量越是强大的巫术,所需的代价越大——施术者自己当然不会付出这样的代价,而是转化为向鬼神进献大量的祭品,也就是牺牲。另一方面,祭品与巫士操控的力量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一旦联系被切断,术也就失败了。比如当年我们破掉的‘三牢血涂之阵’,那三个怪物想必是各取牺牲的人和牲畜的一部分血肉塑成;这便是祭与术之间的关联。我们烧掉了其血肉,联系被断开,便能令术法反噬。”

      盖聂沉吟道:“所以此次若想破阵,我们也必须找到这种关联。”

      “难就难在这里。血涂之阵的关键不过是三个有形的怪物,破之容易;可眼下这个阵竟能够覆盖全城,人畜皆疯,仿佛有种无形的联系,把它们和巫士本人连接在一起。这种无形之物,会是什么呢?”

      盖聂在屋顶上静静站立了片刻,仿佛在发呆。忽然“嗯”了一声。

      “什么?”
      “你觉得,这雾,是否有些不寻常?”

      “不错。”卫庄双眼一亮,匆匆跳下街道,从一家被人砸开的酒铺中拎出一坛未开封的酒。他回到屋顶上,将坛口倾斜,在空中来回晃动了几次。随即放下酒坛,往内一瞧,脸色微变,向盖聂招手道:“过来看。”
      盖聂也凑到坛口,只见波动的酒浆上浮着一些灰尘一般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些细小的黑虫,翅膀透明,浮在水面上挣扎。

      “这是——”
      “雾中就藏着这东西。”卫庄扭头看了师哥一眼,道:“蹲下。”

      盖聂双膝微屈,扎了个结实的马步。卫庄将表面一层浸着虫的液体泼掉,用手掬了一捧浊酒,不由分说地扯过师哥的耳朵往里灌。盖聂只觉得双耳火烫般的疼,抖了一下,接着耳孔中流出两道已经被血染得微红的酒,里面隐约可见数只已经死去的小黑虫。

      卫庄这才详细解释道:“从昨日到今日,这城中的雾须臾未散,还有越来越浓之势,大不自然。陈城靠近颍水,城中水井,地下暗流,和颖水都是相通的。而我听说巫申炼制的‘蟜子’性喜阴湿,尤好在人尸中产卵;幼虫以尸体的养分为食,最后才咬破祭品的肌肤飞出。我推测,巫申先是在城郊焚烧大量药材,待雾起,便将养着虫卵的祭品在水源处投下;这漫天的水汽,殊途同源,带着孵化的成虫遍布城中,这便构成了术与祭品之间的联系。难怪巫申早就到了陈,自己却迟迟不曾露面。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这些蟜子破尸而出。”

      盖聂低头看着方才已经钻进耳内的小虫,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城中所有发疯的人,都是因为有虫子钻进了七窍?我们一一用酒灌进去,可以救得回来么?”

      “来不及。我们冲下去拉架,至多救得了几人,几十人,而城中其他地方的人早就自相残杀干净了。想要治其根本,唯有设法驱散这雾。”

      “若要雾散,必须有极强烈的大风,或者暴雨倾盆。可惜我们都是凡人,谁有呼风唤雨之能……”

      “我想到了。”卫庄极有把握地一笑。“有个简单的办法。天地之间充塞着阴阳二气;阴亏则阳盛,阳衰则阴盛;倘若在城中点起一把大火,阳气向上升腾,城外的阴气便会向城中空缺之处汇聚,于是风起。到时候雾气必散。”

      盖聂惊道:“为了破阵,我们必须在城中放火?那会造成多少伤亡!”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如你所说,如果阵法不破,早晚这一城的人都会发疯致死。若想避免伤害无辜,我们可以去郢陈的故楚王宫,宫城内说不定还能找到当年储存草料的仓库。而宫城外围的两层城垣,又是一道天然的隔火之物,火势不易蔓延到外城。”

      师弟的眼神里无疑闪动着一股“反正是秦国人的地盘不心疼”的狡黠。但状况紧急,盖聂也只有无奈地同意了。

      打定主意,二人立即改道向楚王宫奔去。昌平君还由盖聂来扛,但同时背着师弟的建议被卫庄严辞拒绝。一路上顺便收集引火之物,如火石、柴草、油膏之类。另外还遇到几名断发纹身的莽汉,神智也大不清醒,以手腕上的镣铐为武器,胡乱行凶伤人;盖聂猜测他们便是那群从牢狱中脱逃出来的流寇,但此时不宜久战,都被卫庄用铜丸远远地收拾了。

      郢陈的旧宫虽已废弃多年,但当年毕竟是楚王的宫殿,占地甚广,内有高台楼榭,气势恢宏。与别国宫室相比,楚人更擅长在细节处极尽精细:廊柱、横梁、栏杆之上都用朱漆、金粉绘着各种图形,有鸟兽鱼虫,日月星辰,云纹流水等等;其中常见的图案,便是一只只昂首展翅的九头鸟。可惜卫、盖、芈三人谁都没有欣赏的闲情逸致。他们绕开几处驻扎在宫殿外垣的秦人岗哨,掠过重重宫室,寻找着最适合引火的所在。

      王城内的花园庭院同样广阔,虽无人打理,但仍有许多可观之处:园中引入了活水,此时并未结冻,水池底部竟还活着不少色泽鲜艳的小鱼。枯黄的草叶有尺把长,垫在脚下,如同一层软软的毯子。园中植有不少梅树,此时光秃秃的树干上开满了白花,香气沁人肺腑。

      卫庄站在园中,眯眼眺望四周,手指着花园东南,“彼处应该便是曾经的内苑马厩,就从那里点火。”

      盖聂点点头,将昌平君扔到地上,抱着火石油膏等物过去了。不一会儿,废弃的马厩顶部开始冒出淡淡的青烟,混淆在浓雾中,暂时还不太显眼。

      盖聂很快回到园中,见卫庄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袋酒,对着昌平君的耳朵、鼻孔灌下去。那人面皮涨得发紫,看上去痛苦无比,偏生发不出半点声音,在地上翻滚抽搐。不一会儿,他的口鼻耳窍都流出血水,也带出了黑色的虫豸。其状凄惨无比,然而眼神却渐渐清明一些。

      “等这把火烧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卫庄又掏出木盒看了看,血踪蠹蛰伏无声。“巫申也暂时找不到这里。咱们正好见缝插针,请这位公子为我师兄弟解解惑。”他说着二指搭上昌平君的后颈,“卫某这就为公子拔针,不过淬在这根针上的毒,名为‘西施’,中毒者只要不行气运功,便不会发作;一旦暗运内力,便会遭万蚁噬身之苦。公子可明白了?”

      昌平君艰难地动了动眼球。卫庄双指一并,轻轻将针启出。昌平君立即以袖掩面,剧烈地咳嗽。

      盖聂垂眸不语,似乎正在心中罗列出一堆问题。卫庄直起身,蓦地抽出鲨齿,比了比昌平君的手臂,轻笑道:“一会儿我师哥问什么,公子定要知无不答;倘若公子不能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我便断你一根手指。师哥,你总共可问十个问题,可要仔细想好了。”

      盖聂还不及回答,卫庄又自言自语道:“十个似乎太少了……不然这样,我一节一节地切,如此这般便是三十个。应该很够了。”

      昌平君双眼转动,很想跳起来逃走,然而他被封穴太久,身体极不灵便,又被卫庄一脚踏在腰眼上,愈发动弹不得。他的唇舌仍是肿的,头发早已散乱,满面血水,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盖聂终于开了口:“李县令,到底是否为你所杀?”

      昌平君他喉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告饶。然而他用力摇动头部,还是能看懂的。说时迟,那时快,盖聂还不曾细问,卫庄已经一剑落下,准确无比地斩去了他左手小指的一节。昌平君的口中暴发出一声惨呼,身体猛然蜷曲起来,瑟瑟发抖。

      盖聂眼疾手快地抓住师弟的臂膀,急道:“你做什么?这般滥用刑罚,也未必问得出实话。”

      卫庄嗤笑道:“师哥,你不懂逼供的学问。但凡要挟提问,一定要先立威,表示自己说到做到;否则,回答的人仍会心存侥幸,以为你不过是空言恐吓而已。当年卫鞅立木为信,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觉得你对商君的误解也很深。”盖聂叹气蹲下来,从昌平君自己的外衣上撕下一块丝帛,为他点穴止血,勉强包扎了一番。“在下不会对你动刑,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你应该也清楚,隐瞒实情只会令你徒送性命。”昌平君咬牙不应。

      “再问一次,”卫庄兴致不减地道,“县令是不是你杀的?”

      昌平君的目光越过盖聂向他投去,随即瑟缩了回来。“是……”他的声调很含混,但盖聂还是听见了。他皱了皱眉。“那你为何会将玉玦留在房中?”

      “……我,不知。”
      “此话何解?”

      昌平君的吐字逐渐清晰了一些。“启的玉玦确实遗失了。为何会在那里……我亦不明。”

      盖聂回头与卫庄四目相对,师弟无言地抬了一下眉。几枚白梅花瓣被微风卷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发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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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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